余姚的记忆只停留在咒骂满山红那里,之后发生的事她已全然不知,醒来时已躺回小公馆的床上。床上铺着厚实松软的床垫,身上盖着蓬松绒缎面的棉被,舒服温暖填满了她,再也感觉不到疼痛,再也没有泪水。

    裔勋默默守护在她床边,发现她醒来忙上前握紧她的手,微笑道:“你醒了?”

    她虚弱的点点头,突兀的把手缩了回去,用微微的唇语道:“我想自己静静。”随即勉强的转过身去背对着裔勋。

    “余姚,事情已然都过去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拍拍她的背,竭力保持平稳的语调。

    好一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孩子已经没有成了死无对证,就算给她多少张嘴她也无法辩驳?她想过无数言语向裔勋解释,但此刻她却张口结舌。少顷,裔勋还坐在那里似乎束手无策,“我想喝点粥。”她支会他。她不甘心,她还是想再试试。

    他在后身轻轻叹口气,走出房间去拿白粥,再一会子他端着白粥进来,扶她起身靠在床头,慢慢喂她喝了几口。她觉自己恢复点力量,盯着他的眼睛,诚恳道:“裔勋,你知道术赤这个人物吧?”

    裔勋略感不解,寻了遍脑子想起他是谁,向余姚点点头。

    “成吉思汗之妻孛儿贴当年被敌部抢走,等她被成吉思汗救回时腹中已有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成吉思汗长子术赤,术赤一生都困于血统被质疑。裔勋,你觉得术赤是谁的孩子?”

    裔勋放下手中的碗,缓缓站起来意味深长道:“余姚,就让这件事翻过去好不好?”他不想与她挑明说话。

    她无法再问下去,她懂得了裔勋态度。

    他话锋一转,“我去请棠柠来陪陪你,她为了你数日奔波实在难得。”

    裔勋迈出房间,他在躲避她,他到底还在乎!随着这个孩子离去,诸多后患也跟着斩除。她没法子不怨念裔勋,他怎么忍得住连问都不问自己一句?她想起琪红之事,那件事最终得以见光明是琪红自己承认。但满山红绝不会为她证明,不仅不为她证明还残害她的骨肉,他那般残暴,她永远不会原谅他。

    棠柠为她操心忙碌,拎着大包小包的补品来看她,恨不得要把小公馆统统塞满。

    “裔勋呢让我来做说客,我觉得他诚恳,我这一次站要在他那边。”棠柠谨小慎微的试探她。

    难道连棠柠也不信她了吗?“要你说服我什么?”

    “就算满山红不弄死这个孩子,你回了奉天城也留不得。他是满山红的种,你让裔勋怎么抚养他?退一步讲裔勋愿意视如己出,那满山红日后再以此为要挟常来骚扰怎么办?轻则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重则再伤及你们性命家破人亡。满山红肯这么痛快放你下山,想也是对你动了真情,料想扣得住你的人扣不住你的心。”

    余姚仰着头控制住泪水,她不想再哭下去,“棠柠,满山红没有轻薄我。他没有,他真的没有!这孩子就是裔勋的,如果这孩子是满山红的,他怎么会放我下山!”

    棠柠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余姚,你别这样。”

    “满山红他真的没有,为什么连你也不信我了!”余姚激动的要从床上跳下来。

    “我信,我信,余姚你别这样,你现在身体太虚了经不起折腾。”

    “满山红他弄死我的孩子,就是料定所有人都不会相信我!他算准了!没有孩子后患解除,裔勋万般心疼我却不信我!”

    “我们都以为是满山红心狠手辣,得不到你也不允许他的骨肉流落他处。”

    “宁愿杜撰假想自欺欺人,也不肯面对现实。”她抱着棠柠,“永远也解释不清楚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还没有感觉到那孩子的心跳我就失去它了!”

    她在小公馆养着身体,裔勋虽时时陪伴,但甚少与她闲谈,他怕触碰到她敏感的神经,惹出她的伤心难过,她明白他想让自己忘却盘山岭这一遭,她想让自己跟他重新过平静的生活。

    满山红在盘山岭待的不舒坦,他的屋子充满余姚的味道。被他撕破的余姚旧衣堆在一角,那仿佛是他与余姚之间最后的关联。他悄悄拿着那衣裳到无人处清洗,用粗糙的手掌轻柔衣裳,生怕使大劲就把这衣裳扯断。他如视珍宝般的把它收藏起来,原来得不得到的爱,使人这么刻骨铭心。如果他没拉起队伍上山,如果他只是一个平凡的庄稼汉,如果他跟她是萍水相逢,如果没有掠她上山,她会不会爱上他?他知道他终究留不住她,她跟着自己只会颠沛流离,保不齐哪天他的人头就落了地,她该怎么办?叶裔勋好歹能给她一方安稳,余姚跟着他总是比自己强的。

    他还是放心不下她,单桥匹马溜进奉天城,在叶邸周边蹲了几天的点,才摸清楚另有小公馆的存在。他隐蔽的爬到小公馆外高大的杨柳树上,有时一天也瞧不见余姚身影,有时却总能看见余姚身影。她恢复了身体,她吃了两餐饭,她换了件更美的衣裳,她讲的话多起来,她的一切都好了起来,她唯独永远恨着他!他安慰自己叫她永远恨着也好,这样她也不会忘了他。他也试着恨她,恨她贪恋钱财回来过享福的日子,宁愿做人家小妾也不肯跟他。可他还会来看她,在他想她的时候,他不会再打扰她的生活,因为他还是爱她。

    “哎呦,我跟你讲我们姨奶奶遭了那一劫,回来整个人脾气都变了,之前对杜婶儿跟我都贼好说话,关起门来我们处的跟一家人似的。现在可不得了,但凡有一丁点不顺她心意就发起脾气,摔摔打打再正常不过。”环樱出来买菜恰遇秋溶屋里的赵妈,忍不住受的委屈便对赵妈唠叨起来。

    赵妈劝道:“你们姨奶奶也算大难不死洪福齐天,受了惊吓犯点小脾气,你们也该多担待点。”

    “话是这么说,可现在就连老爷在她面前大气儿都不敢喘,您是老人儿您说说,现在老爷还拿她当个宝似的供着,哪天真给老爷惹急了再不理她可咋整?”

    “那也轮不到咱们佣人操心,你们就做好你们该做的就成!”

    环樱撇撇嘴不以为然,瞧着赵妈不跟自己一个鼻孔出气,拉扯几句闲话便草草分别。

    赵妈回府讲与秋溶听,秋溶刚刚把红年哄睡着,叹道:“遭了那么大劫难,谁能立刻就好起来。我这老想去那边看看她,也是怕时机不对迟迟不敢动身。”

    “这事看起来不简单,老爷回府不许任何人提及,都传言小姨奶奶是被绺子给掠走的,咱们老爷连遗嘱都写好了,只身闯进绺子窝把她给救了出来。”

    “都是以讹传讹,老爷再厉害能只身打过百八十号绺子?”

    “咱家少姨奶奶呀,人家传老爷是用了一半身家换她回来的。”

    秋溶与赵妈意会片刻,“你的意思是叶家现在只剩个空壳子撑不了几年?”

    “反正这金夫人二姨奶奶是气得够呛,背后都骂她祸害人咋没死在外面。您当初还赌她能笑到最后,咱们可别站错了队!”赵妈劝道。

    秋溶倍感徘徊,余姚若倒下她要投靠谁?她要去小公馆探探虚实。出来时跟外人扯谎办别的事,怕金夫人知道她私交余姚。

    余姚这个时候刚用完午膳,点了香薰斜躺在沙发上听留声机。这个留声机是二手货,但在当时也昂贵的要死,裔勋为了讨她欢心也就买了下来。她穿着湛蓝色滚金边高领旗袍,袖子直盖到手腕,较之前的风格保守了许多,半挽起头发脸上还是苍白无血色。她见了秋溶也不大热情,强打起精神与她寒暄。秋溶抱着红年道:“姨奶奶瞧瞧红年长的快不快?”

    她怀孕又流产一事裔勋瞒住所有人,当日他与棠柠联手决定按压下此事,除藤冈修之外再无他人知晓。也是回小公馆安顿好一切,才命杜婶儿环樱回来伺候。 没人知道她这一段过往,但她看到红年便出了神,想起她那未出世的孩子。她有点压不住情绪,道:“我累了你且先回吧。”

    她径直走回内室,留下秋溶在客厅里好不尴尬。她敏感的察觉到余姚的异样,但她也同时确定下一件事,老爷是不会放弃她,小公馆里外陈设都瞧得出老爷的用心,阖家唾弃之声此起彼伏,老爷依旧力排众议。她还是要靠在单余姚这棵树下,秋溶相信她能再次崛起。

    叶裔勋自然不会放弃她,是他慧眼识珠发掘了她,把她从工厂里捞出来,她如今的端庄典雅落落大方,都是他精心雕琢过的。她是他半生最得意骄傲的,他不会把她拱手让给他人。他没有那么冥顽不灵纠结她在绺子窝到底经历了什么,那不是她的错,她也是受害者。他回味过余姚诉话——关于术赤的血统。他知道余姚想要表达什么,但对他来说真相已经不重要。自始至终他未逼问她一句话,她也再不提起那段遭遇,他们默契的选择遗忘。他知道内心的伤口是很难愈合,但他愿意相信她能够走出来,她会因此走向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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