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四章【记忆犹新】

    雪飘,风舞,整个宫殿里的烛火熄灭不定,叫人不安。内侍宫娥们通通守在龙俨宫的殿门外,人人禁声少言,生怕皇上一怒将他们拉去砍了。

    一盆盆的血水从里面端出,直到吴太医亲自托着一团盖着黄布的盘子出来,谁都知道那布下面是已成形的双生子,只是谁都不敢去张望,脸上全部衬出了惋惜的神情。

    凝雪哭着冲上前去,立刻被挡在外面的近侍拦住。“让我进去,我要看看茉姐姐,衍哥哥和茉姐姐太可怜了,孩子就这样没了,他们怎能受得了......怎能受得了.......”

    范云上来把凝雪拽进怀里,一脸沉痛,柔声道:“雪儿别喊了,没用的,皇上和你茉姐姐现在需要安静,你这样哭哭吵吵的,会妨碍太医施治的。”

    凝雪止住了哭声,抬着泪眼去看范云,呜咽地问道:“你说茉姐姐会不会死啊?”

    范云心中一颤,微微蹙眉道:“不会的,茹茉这么爱皇上,她是不会舍得离开皇上离开我们的,再说皇上是天子,有真龙庇护,一定会罩得住茹茉的。”

    按照规矩,皇帝的寝宫是不容许见到血迹和污秽的,但是那日皇上把一个裙下沾满血渍的女子抱进去后,就足以证明这名女子在皇上心里有多么的重要和宠爱。

    高高在上,做个人人都羡慕的女人,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穿不完的绫罗绸缎,独一无二的宠爱,为什么该拥有这些?只是运气太好了吗?或许,冥冥中这是对她的考验,而不是对她的奖赏!

    “我突然觉得我不属于这里,我梦见了带轮子的马,比殿宇还高的房子,还有和砖块一样放在耳边,里面能发出声音的东西,那些既陌生又熟悉。”这是十日后茹茉醒来,说过的一长串话。

    人人都觉得这位小皇妃在失去孩子后,受不住刺激的疯了。只有他们的皇上带着惊喜和耐心问着他的小皇妃,“那茉儿属于哪里?”

    她慢慢直起身子,眼底生出几分灵动的光芒,衬着那张苍白且不俗的脸格外的炫目,缓缓道:“不管我属于哪里,我哪都不想去,只想留在你身边,纵使几度轮回,也只想一转身就可以看到你!”

    日月如流,一晃数月。这几个月以来皇上都没早朝过,一直在龙俨宫内并未出来,听闻躺在龙榻上的那个女人喝了几十副的药和吃了一大堆珍贵的补品都没见好转,怕是药石无灵,要油尽灯枯了。皇上为此还罢免了好几位太医院的太医呢,只留下吴太医一人为之施治,看来这吴太医就算医术再高明怕也是回天乏术了。

    被放出来一同走出早朝大殿的沈约,听到众大臣们的议论,怒声喝止,“什么油尽灯枯?什么回天乏术?我妹子好着呢,不许你们诅咒她。”

    “好着呢,皇上怎么不上早朝,难道她是魅心祸主吗?”为首的裴叔业不甘示弱地站了出来,回击沈约,“你这刚放出来已经是命不保夕了,还有空管你那半死不活的妹子?”

    沈约刚要还击,只听见一个彷如暴雷的声音响起,“爷爷个卷的,你这是放屁,裴老头子你敢说我们小皇妃半死不活,老子看你是不要命了,有本事你敢去皇上那里说吗?你敢吗?只要你敢,老子的头就拿下来给你当板凳坐。”

    裴叔业头皮一麻,这个书生样的沈约他还惹得起,换做现在这个不要命的张稷,他可惹不起,唯今还是走为上计,不免赔笑道:“张将军真会说笑,将军的头是用来上战场的,哪是能当板凳坐的,老夫也是着急的,眼看皇上多月未早朝,这许多国事真是耽误不得啊。”

    裴叔业都这样说了,张稷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叹了口气,转头对沈约道:“皇上老不上早朝也不是办法,走,我们一同去看看小皇妃的病怎么样了。”

    沈约点头,道:“好!”

    还未走近龙俨宫沈约和张稷便闻到一种混合着药味和香味的古怪味道。经过近侍通传,皇上召见,他二人走进殿内。

    先向萧衍行礼,听到那句“起来吧!”,抬头一看,惊愕了,只见茹茉正专心致志地在捣鼓一些香料,她脸上虽有病容,但精神尚好,特别是那上翘着的嘴角,显得心情格外好。

    而萧衍则坐在一旁,专心致志地看着茹茉,他无声地蹙了蹙眉心,温润的眼中先后掠过千百种情绪,他看出她的不对,彷如那遇到暖阳即刻就化的雪般,谁也攥不住。

    茹茉一见沈约、张稷,马上喜出望外,“沈大哥张将军你们来啦,我正在研制一款新的熏香,这次要研制一种与众不同的,要比怡心醉还让人印象深刻。”

    沈约走近茹茉,打量着她,满是关切道:“怎么也不多歇歇,熏香什么时候研制不成,偏要赶在这个时候?”

    茹茉慢慢低下头,脸上忽然忧喜难辨,轻声道:“不想再歇着了,想干点什么宏伟能流传的事,所以.......”

    “一定能流传的,小皇妃无论做什么都是惊天动地,一传万里的。”张稷打断茹茉,哈哈地笑着,“小皇妃气色真是好多了,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好了,都是那帮人瞎说,害我老张着急。”

    “你听别人瞎说做什么?我自己的身体难道他们还比我更清楚吗?”茹茉白了张稷一眼,嘴边又恢复了笑容,捏起一点熏香粉末让张稷闻,“这个是最好闻的,给你闻闻看好闻不好闻?”

    张稷用力嗅了一下,打了个喷嚏后连说,“好闻好闻。”

    茹茉听到后笑容越来越扩大,从心里透出一股甜蜜和满足。

    沈约眸底一沉,忽然沉默,像是有丝无望自那沉默中落出,重重压上人的心头。

    太医院里一阵忙碌,熬药的熬药,剁药的剁药,谁都没有开口,这几日又进来了几位新的太医,谁都没少挨皇上的训斥,还是谨慎些好。

    沈约推门而入,正在秤药的吴太医并没有意外,而是叹气一笑,道:“你可是为了小皇妃而来?”

    沈约点头,随即开门见山,“你既知道我为何而来,就赶紧说吧,茹茉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无可奉告。”吴太医给出了四个字,手指在慢慢地波动着秤杆上的小秤砣。

    沈约死死盯着吴太医,眉峰蹙拢,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我可以去查药方和脉案,我可以去一个个逼问其他太医,谁说文人做不出武将的事,逼急了,我沈约什么都会做的。”

    吴太医避开沈约的逼视,淡淡道:“皇上不想让人知道,你以为你查的到做的到什么吗?”

    沈约抓住了话题,忧道:“皇上不想让人知道,就说明茹茉的病情严重,我果然是看出来了。”

    吴太医放下秤,缓缓道:“看出来又如何,不看出来又如何?身为太医,我的职责就是医好病人,可有时也是束手无策啊!”

    沈约求道:“我只是个想了解妹子病情的哥哥,只要能救我妹子,不管用上什么药材,就算是天山雪莲,我也给你采来,你是太医院医术最高明的,求求你救救茹茉吧。”

    吴太医动容一摇头,惋惜道:“不行了不行了,什么药材都不行了,自从小产后小皇妃的身体是每况愈下,现已气血凝结,神色涣散了,就算是吃人参也补不进去了,我已想尽办法,怕是也只能帮小皇妃撑到月末了。”

    沈约仓惶地退后一步,他只知茹茉身体很难医,却没想到她竟只能撑到月末了,现在离月末只差三日了,也就是说三日后她便要撒手人寰了吗?不、这太残忍了。

    天色慢慢变暗,隔着帘子能朦胧看见外面碎碎点点的落花。一切模糊得如在烟雾里。依稀有阵风声遥遥而来,愈吹愈大,如汹涌喷至的潮汐,不可阻挡地几乎溺毙了皇帝的神经。

    她身穿大红色的绫罗绸缎,裙摆绣有惟妙惟肖的云烟,双臂挽着轻纱,仿佛万丈红绫托不住踩在云端之上,又仿佛龙飞升腾,凤舞盘旋。

    今夜的月光很浅很淡,却映照着她雪白略施脂粉的面容更显得光彩香艳。他抑制着即将失去她的恐惧,恍惚间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站在花瓣中央吟着“春思”的小宫娥........

    她的长袖甩了过来,成簇的花瓣夹杂着几缕奇香,纷纷扬扬,缓缓落下。她旋转着,犹如风中穿梭的蝴蝶,眨眼工夫栖在他的怀中。她伸着手去摸他穿着的明黄龙袍,当指尖触上龙袍上的五爪盘龙时,不禁盈盈一笑,“你穿龙袍最好看了,我要多看看,免得被别的嫔妃抢了去看,我就看不到了。”

    他俯身吻上她的唇,轻轻一触,蜻蜓点水后便分开了,目光温柔如水,“你又拿朕打趣了,一个你就把朕折腾得够呛,哪还敢有什么别的嫔妃?”

    她看定他,双眸清澈得不带一丝杂质,“皇帝都要有三宫六院的,若我不在了,也好有人........”

    “不准说不吉利的话,你还要当朕的皇后呢,与朕携手看天下。”他用手心堵住她的嘴,声音惊起一丝颤抖,“各国名医无数,朕就算踏遍山河,也要医好你。”

    “刚才的香味儿好闻吗?”她躲避开了刚才的话题,笑意从唇边淡淡晕开,开玩笑道:“这是我新研制的熏香,叫做‘刻骨铭心’,但是好像是失败了,它的香味儿不能持久,现在我想给它换个名字了,叫‘忘了情’好吗?”

    “我忘不掉你的........”他凝望着她,双臂情不自禁地一再收紧,仿佛他一松,她就会随风而逝一样。面上仍是微笑,他吻去她眼里的泪花。

    天穹上,浓云愈积愈重,低低地压着殿檐,弦月仅存的一线光亮也隐到云层里去了。她仰起头,斑驳的烛光似明似灭,变成一团阴惨惨的褐色,丧失了她的大半视线。

    他徒然一震,感觉到怀里的人愈发冰凉的身躯,再一看她胸口起伏剧烈,似是更加汹涌的剧痛袭来。她一头埋了过来,更深地贴紧他,仿佛在索求着最后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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