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2日,上海沦陷。

    一寸山河一寸血,中国军队守卫上海足足三个月,终于还是撤向江阴地区。上海沦陷后日军迅速占领了南市,蓬莱市场被日本人用以泄愤一把火点燃,烧了整整三天三夜,如今放眼看去,只剩一片焦土。放眼望去满目疮痍,遍地坍圮。

    家已无家,国已无国,这就是沈一弓站在法租界内远眺那篇坍圮时唯一的想法,苍凉又悲怆。这三个月来他们尽自己所能了,八月开战后,沈一弓与过去和霍左合作的胡总编胡旭锡共同在南市这边向市民们发放抗日救亡日报。九月底,胡旭锡同志被日方间谍捕获,再也没出现过。同日晚间编辑部遭人放火,所有一切都付之一炬。

    报纸停刊。

    十月中旬,沈一弓带人走水路将负伤战士运出作战区域,遇袭,老卢为掩护他们留了下来,牺牲,沈一弓肩部中弹,至今未好。

    十月下旬,尤一曼派人来找梁清文。她带来口信,清苑小馆已向所有难民开放,每日提供两餐,让他们如有需要随时联络。梁清文当日离开南部,向沈一弓作别,选择去虹口区见自己的妻子。

    他说至少,在最后关头,他能见她一面。

    沈一弓让他去了,没拦。战争开始以后大批难民涌入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许多原来的娱乐场所也改为了难民收容所,包括马维三的大世界。沈一弓自己家中也收容了大量在战乱里与父母走散的孩子,沈强像是一夜间成长了起来,父亲不在的时候,就是他和赵妈一块陪伴这群孩子。

    他们每夜都伴随着枪炮声入眠。战争就在他们的耳边,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太多亡魂在这三个月内飘荡,硝烟混杂着血腥味笼罩着整座城市。只要踏出租界,目之所及之处,只有灰白与鲜红。

    沦陷后,沈一弓选了一个勉强算晴朗的午后走回了蓬莱市场。灰蒙蒙的天,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南市自被占之后就没多少人在了,毕竟在这片城市荒漠怎么活下去都是个问题。他穿黑色的长衫夹袄如参加葬礼那般静默地站在只剩三分之一铁架地蓬莱市场大门前,扬起头朝上看去,整个商场标牌都被火焰熏黑,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他一步步像爬小山坡那样踩着焦土而上,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蓬莱市场变成这个模样,上一次是十几年前,那时这儿还是农贸市场,可那个时候他心中仍留存希望知道终有一日他还有机会重建,他也做到了。如今他望着遍地漆黑的焦土,却深感无力。还有许多人仰仗着他,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沈一弓背手低垂着肩膀朝四周望去,他一身黑衣站在废墟上,风卷过来,拍打在他脸上。隔着不算太远的距离,他在废墟下方看见一位故人。

    故人抬了抬手里的烟问:“带火了吗。”

    他答望着他的眼,答:“带了。”

    沈一弓从废墟上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火柴递给他。霍左咬着烟低下头去,抬起手挡住了风。他点燃了烟后抬目望向这片昔日热闹的市场,缓慢吐出一口白雾。他也许是最清楚蓬莱市场在沈一弓心里分量的人,因此再看见这一切时,一样也不好受。但他们两个对这场大火都绝口不提,谁也没说。

    沈一弓只是和身边的人淡淡道:“你没事,这很好。”

    “你没事,也很好。”霍左回复他。

    “老胡牺牲了。”

    “我知道。因为《上海报》。”霍左站在他身旁,眼望前方,“我有想派人去救他的,可惜去的太迟了。”

    “他们说,你没有回青龙会。你去了哪儿?”

    “我去找二叔了。程长宇说我死了,有的人就跟了他,但也有人走了。之前我就是把这群人又召集了回来。”霍左这么说着,像想起什么把烟咬在嘴里,手伸进口袋去掏出个黑色的绒布袋子来,丢给沈一弓,“喏,看看是什么。”

    沈一弓疑惑地抽开袋子上的绳子,里头是些铁片,他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上,定睛一看登时愣住了:“资历章!”

    “日本士官的资历章。”霍左咧嘴一笑,舔着嘴唇,眼神却阴鸷着,“我之前一段时间就是去做这个的。”

    “你暗杀他们?”

    “巷战的时候帮了帮退下来的士兵。说暗杀也对,我们撤得很快。”

    “那你怎么拿到这些的?士官的尸体不可能一直留在那里。”

    霍左看沈一弓把袋子重新装好,伸手接了回来:“如果你在虹口就不一定了,总能在些寻欢作乐的地方看见他们。”

    沈一弓就那么望着他,忽然间他也笑了:“你还是这个脾气,锱铢必较。不过这次我得说一句:干得漂亮。那么程长宇呢?你还没冲他下手?我以为你趁乱暗杀了那么多士官,他应该逃不掉了。”

    霍左塞好那个袋子耸了耸肩,他把烟递给沈一弓,对方顺手接过含入嘴里。风把烟雾吹散在半空里,也一点点驱散了尘灰,让午后的光稍稍洒在这片土地上。

    “这家伙一直都不肯露面,之前战局未定,他也不敢大张旗鼓把青龙会揽到日本那边。现在不一样了。我预测他很快就会召集青龙会的一些高层见面——包括尤一曼。”

    “包括尤一曼。”沈一弓重复了他最后这句话,“她收留了很多难民,日本军队允许吗?”

    “她大开了法租界的门店。另外你知道的,日本政【和谐】府占领上海以后不会希望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就这么失去生命力。他还想榨干最后一点经济价值——既然如此,他依然会保留租界,让人们能正常生活下去。”

    “还说什么‘宁做战死鬼,不做亡国奴’……”沈一弓苦笑。霍左却看得很透:“有的人活下去就够艰难了,还能多要求什么呢?对他们来说,怎么活着都是活,我早就说过,这大上海到处是狼是狗,遍地的畜生,就是没有人。”

    “可我们得战斗。”

    “我们得战斗。”

    “总得有人活下去,毕竟只有活着血脉才不会断,只有活着,历史才能被书写成为历史。”沈一弓掸落了烟灰,“而我们是战士。”

    他们又随口聊了两句,沈一弓陪霍左往回走,进法租界时看道路两旁都是面容疲惫地流亡难民。霍左说这一个月来他和一曼想了不少办法,已经尽力去调配粮食,但开战以后,常熟米运不过来,眼下用的都是之前仓存陈米,还能供给灾民多久都是个问题。他又提到接下来对政权占领的猜测,估计日军应该会考虑难民安置问题,他们如果想加强对上海的通知,这是过不了的坎。

    将分别前,沈一弓停住了脚步,说:“你记不记得曾说,想去看海?”

    天色已暗,路灯未亮,两个人肩并着肩站在小巷黑暗里,也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霍左似是微微怔愣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是。因为上海黄浦江里的水太浑了。”

    “你说海是蓝色的,不该是那个样子。”

    “我说过。”

    “如果……”沈一弓低着头,下意识搓揉的掌心,“如果有机会,等着一切结束……”

    他抬起头来,朝前又踏近一步,稍一低头正好能与对方鼻尖相对。细微的鼻息交缠在了一起,喃喃低语也不知是不是没有结果的保证。沈一弓低沉着声音,把话说完整:“等着一切结束,我们尽了该尽的职责,去看海如何?”

    霍左的手隐没在这黑暗里轻抚上男人粗糙的面庞,还有他满脸的胡子。沈一弓听他呼吸有了细微的变化,而后听他回答。

    “你知道吗,你留胡子的样子显得好老气。”他一边轻笑着,一边在这片阴影里快速亲吻过他的嘴角,在他们两个人同样粗糙干涩的嘴唇短暂触碰而过时,他又说了一声,“好。”

    就像那一天,他们一起躺在床上,明明身上的伤痛仍隐隐发作,可那个吻与孩子般的呢喃却停留在他们心头。

    重新来过吗?

    如若可以的话……

    又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还要跨过死亡,跨过战争。只是还要先尽应尽的职责,将迷路的孩子送回他们该去的地方。只是他们还需作为战士面对眼前的战争,粉碎那些意图侵占他们家园的敌人。他们在黑暗里分享了一个隐秘又有力的拥抱,双方都感觉到了对方那双粗糙有有力的大手搭在肩头。

    事情就是这样——多少年来,他们达成了共识,这次不再是谁与谁妥协,却也不再有少年时的无所畏惧与随心所欲。

    这段关系终回最初最纯粹的模样。可却又与当年截然不同。恋人——却也可以使同盟、兄弟、战友……

    路灯亮起来前他们结束了这个拥抱,分开时,霍左望着对方在街灯下被拖长的阴影,看他转过身要走:“沈一弓。”

    他侧过头。

    霍左含在嘴里的词经犹豫后,还是另选了一句话说给他:“……等我。”

    沈一弓眼神认真地和他点了点头,嘴角带笑转过了身去朝公共租界的方向那儿走去。

    未来再有什么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未来还能有什么呢?他们——他们从来都不是怕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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