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左本来想说七成,想了想又改口说六成。

    “六成?”秦明月眼里露出鄙夷神情,“这就是青龙会掌事的给出的预测?”

    “我不做脏事有些年了,还能跟你一块杀出去算客气。”

    那女人斜过头去轻笑了。他们看着那扇门,谁都没先动手。出去前霍左做了两件事:抽烟、擦枪。

    秦明月则做了三件事——把陈瑞峰的脑袋用脚狠狠踩变了形,朝着他下身连开三枪,把她的纱帽硬是塞进了他的嘴里。

    她说:“我得让他们知道是谁开的枪。”

    霍左靠坐在那张未沾血的椅子上,弹了弹烟灰看着她,并说:“你知道我们从这儿出去子弹有限吗?”

    秦明月从腰侧拔出两把匕首丢给他:“我以为你有刀一切都不是问题。”

    “现在不比当年了,虽然不想这么说,但是事实。”霍左这么说着还是接过了那两把匕首插进自己腰侧。女人闻言对着他的脑袋再度抬起枪:“你要觉得不能活着走出去我现在就毙了你。毕竟我一个情报部部长从这儿出去比你出去要方便得多。”

    “你非得把这帮家伙杀光?”

    “怎么,你现在改吃斋不杀人打算劝我为善了?”

    “当然不是这个原因。你为什么不利用部长身份把我再带出去?”

    秦明月微微压低了枪口,朝地上的尸体看去:“你以为他是找我来杀你的吗?他要杀我了。我转投了戴大老板。陈瑞丰这条狗命,只是我给他的第一封投名状。”

    绝处逢生。归根结底是与霍左流着同一血脉的女人,即便他们有多不想承认,可他们身上相似之处总比他们原本所想的要多。

    秦明月从霍左指尖把他未抽完的那支烟拿了过来塞进嘴里,用力抽了一口,烟头的火星烧灼着,她从红唇间吐出一口白眼眯起了烟:“戴大老板给了我一个时间点。他很快会把这则消息透出来,我只能给他做事没有回头路。这会儿估计他们就该都知道了。国民党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CC系、军统、中统都互相斗着,姓陈的这老东西跟戴老板他们之间本来就不对付。”

    “你们也就从同事变敌人了?”

    “我和他们早成敌人了。外头这帮家伙跟着姓陈的现在已经转投到日本人手下。”秦明月站直了身,最后又看了眼躺在那儿的尸体,“就这么让他死了,便宜他了。”

    她抽完手里这支烟,把带着口红印的滤嘴扔到地上:“咱们叙完旧了吗,能走了吗?”

    霍左握着枪站直了身,他走到门前,手按在把手上,将开门时又回过头和秦明月开口:“对了,你记不记得你还小时给我绣过一条帕子?”

    秦明月莫名失笑:“都猴年马月的事儿了。”

    霍左打开枪上的保险:“那块绣的太差,哥等你绣块新的。”而后一脚踢开了门冲了出去开了第一枪。同时将门把手从外用手里的匕首给卡住了。秦明月怔愣在门后,听连续四声枪声响过,她砸起了门怒吼起来:“霍左你干什么!我们两个人杀出去,谁用的着你现在发好心!”

    外头无人回答,只能听见枪声连连作响,她根本不知道究竟有谁死了,谁还活着。这块地方是绝对隐秘,她进来之前也切断了电报联络的电线,可这也不能保证外头一定不会有援军过来。

    霍左听着门后女人喊叫声,无比自在地笑了。他从脚边尸体上摸过了枪填满子弹,隐藏在黑暗里等人过来,而后抬手挥刀割破这人喉咙并按着这人的手给他同伙来了一枪。

    血溅到他脸上,被他抬手抹去了。他在心里默数着数字,一点点等待着。门后的怒吼渐渐弱下去,专为咒骂,秦明月拍着门在那喊着他的名字,把他当成前世的冤家。

    霍左都没答。

    十七,十八。

    终于,有颗子弹从他肩上蹭过险些将他击中,霍左朝上看去,抬手击中了待在上方的狙击手。把最后一扇门外赶来的人也击毙了。

    没有听见脚步声,看来这个秘密审讯处确实是属这个情报处私有。

    秦明月趴在门上听外头的枪声越来越弱,她莫名感到一阵心悸。她的恨呢?为什么现在眼眶湿热了起来。她心想着——他难道会就这样死了吗?

    “咔哒。”

    外头的匕首被抽走了。秦明月看一只血手从外面向她伸来。她抬起头,看着眼前两鬓已有白霜的男人挺立着身,面上带笑收起了枪与道,只是那么温柔地开口:“走吧。”

    有那么一瞬秦明月莫名觉得眼内像是有泪涌下。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冷硬了心肠,被这日复一日的生活与训练磨练成了一把利刃,她不在乎也不想要所谓温情与呵护。她是战士,那么多年以来她就是这么接受教育,这样成长的。可当她听见他说出这两个字时,那些早已枯死的情愫重新又长出了枝丫。

    她抬起手别过头想藏起眼角的泪,可声音还是略带哽咽暴露了什么。

    “我不需要你这么做,霍左。你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假好心。”

    “我做这些不是来求你原谅的,明月。”霍左的手仍是那么伸着,并未收回,他说,“我只是做了一个哥哥该做的事罢了。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态度。”

    他把伤痕都藏了起来,只做那个挡在她身前战斗的人。霍左的手在犹疑之后终于还是要放下了,他想也许归根结底,十几年前的事仍是他们兄妹之间过不去的坎。然而在他将要转身时,他掌心却被温热裹住了。

    秦明月握住了他的手。虽然女人仍别过头,可霍左心里已明白她的意思。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前后牵着手,跨过遍布尸体的地下审讯室,一步步推开一扇又一扇的囚门,走上台阶。

    脚步声在这阴湿的过道里回荡着,霍左顶开台阶上方的顶门。随着石门的缝隙被越推越大,光也从外头照了下来。秦明月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带血的背影,与晃到了眼前亮白的日光,倏忽间竟有些恍惚,依稀响起他们还年少时的模样。

    那时她也不过十六七岁,站在霍家老宅的花园里,怀着殷切地盼望把绣好的帕子递给了他。当他问了,她说这是她自己想要做的。

    她还有更多话憋在心里头不敢说。

    她其实是想告诉他。

    “我……那个……”

    她本应该早点说的。

    “我喜欢你,阿左哥哥。”

    可惜了,现在早没有当年的懵懂与恋慕了。

    霍左推开地窖的门后先爬了上去,而后转过头,朝秦明月伸出手:“上来,我找辆车送你回家。”

    秦明月抬手遮了遮这过分亮眼的余晖,她抓着霍左手腕爬了上来,忽然开口:“阿左哥哥。”

    霍左在听见她喊这个称呼的时候明显也怔住了。他回头望向她,看她在这余晖下和自己露出一个苦笑开口说:“我就恨你这十年吧。再往后……我打算放过我自己了。”

    也就是这一句话,让霍左下意识回答她了三个字。

    “……对不起。”

    秦明月很快转过身去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起身要走了。夕阳下他们就站在一栋小楼后院里。血一样红的余晖越过高墙蔓过来,蔓着满片的院子。

    秦明月纤长又挺拔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长廊后,她还有更多事情要去做,她的权力、她的战斗从现在起才刚刚开始。至于这一声“对不起”她究竟听见了没,又有什么样的感受,霍左并没能得到她的答复。

    他满身是血站在那儿,与秦明月之间隔着暗红色小楼晦暗的影子。那女人在长廊下微停住了脚步,想了想终究还是转过身来告诉他:“之前我不是因为不再恨你才救你。救你,是戴老板的意思。”

    霍左把枪放回去,低着头:“我知道。”

    “霍左,我不是因为有多伟大不恨你了才留下你,只是战争一旦开始,整个上海需要你那上万门徒。你得活着。日军接下来一定会来,而且会来的很快。他们现在攻占了天津,紧接着就会向北平增兵,以目前华北的局势看,华东战场的开辟只是时间问题。”秦明月抬头望长廊的顶端望出去,像是看着隔了千万栋看见了苏州河岸边陈列的日本军队,“碍于《淞沪停战协定》,整个上海只有两个保安团和一些维持治安的警察,这就像是把一块巧克力扔进蚂蚁窝,整座上海城就这么朝侵略者大开门户。所以我能理解戴老板的决定,你如果活着,至少还有近万名底层武装人员。”

    “所以你才救了我,不杀我?”

    “刚刚你也救了我。算两清了吧。我该说的话都说尽了。”秦明月朝他摆了摆手,转过身去,最后抛下一句话给他,“程长宇要你跟尤一曼的位置,他要独占青龙会和红青帮。您养好伤,该回去给他点教训尝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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