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仇得报,心里头憋了一年的气像是一股脑通了,好似解饥又像解渴。可这股凝在心里头的气散了以后,总觉着那里空落落得不是个滋味。

    现在没有那一股气了,他留在这儿又能干嘛呢?难道真的像师父说的,就此走了?他有些不甘心,但留下来的理由又是什么?

    沈一弓第一次没有再焦急地去追上霍左的脚步,如此落寞望着那人离去之后,仅仅只是叹了口气,略丧气地转身朝房间走去。

    他入霍府的第一日便是来的这个房间,那时徐妈叫他洗一个澡再去见人,热腾腾的水沁入伤口火辣辣的疼,满身血污洗净,换上衣服好似新生。

    他就以为自己爬回了人间。

    沈一弓摸着竹篾席在床边坐下,手肘撑在了膝头,思索着自己接下来能去做什么。走?去哪?留?为谁?

    这么想着便合上了眼,只一合上眼,霍左的背影与那日书房所听所见又一股脑的涌了进来。

    他朝后一仰躺倒下来。那些画面越发的清晰,声音在他脑海里不断响起,那些隐秘的呼吸,还有细碎的呓语,终于在他将眉头紧缩的一刹,由脑中听一个人呼唤起他名字:“沈一弓……”

    一遍又一遍的,与平日里的语调全然不同,那样喊着。

    “沈一弓。”

    他脑子里像是闪过一抹白光。达顶的瞬间,他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释放过后他用毛巾胡乱擦了一遍,仓促收拾好衣服,却听门外一阵急促敲门声。徐妈在外头喊:“沈先生,我们老爷出事了!”

    沈一弓一个箭步过去把门打开:“怎么了!”

    “刚接着电话,尤小姐叫他今朝千万别去十六铺,那儿有人等着他。可……老爷坐车都已经走了!”

    少年闻言,回房拿上刀就往外跑了出去。徐妈年纪大跑不动,送他出门那点时间把事情讲明白了。尤一曼从头到尾一共来了两个电话,第一个催霍左去,是因为十六铺那店里来了个污蔑窑姐偷钱的瘪三,对方故意把事情闹大了堵在店门口,无奈打电话来。第二个电话是喊他不要去的,原来是尤一曼反应过来,那群瘪三污蔑偷钱是假,想寻霍左闹事是真,连忙叫他别来,哪晓得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出门了!

    “侬叫老爷当心啊!”徐妈奔了门口朝沈一弓背影喊,“侬也要当心的!”

    沈一弓应了她,在路上狂奔起来。上了大马路,左右又是行人又是电车又是黄包车,乱糟糟赌的一塌糊涂,倒是让沈一弓松了口气,路那么堵,说明霍左该没那么快到尤一曼那边。便加快了脚步,过了二白渡桥,远远都瞧见霍左小汽车了,沈一弓晃起双手要喊,谁料路况复杂,喊叫淹没在马路上拉板车的人叫骂声里。眼见着小车无动于衷自顾自地朝前行去,沈一弓也只能再追。

    这样一路追一路赶,眼见着进了十六铺的地势范畴,不远就是尤一曼新开的“花漫里”,沈一弓憋足了劲朝前一个猛冲。那车堪堪停下,后座门也将要打开,沈一弓斜眼一瞥,便见巷子里有道光闪过,弧度正是枪口,便猛地一冲,由那大开的车门撞进去,将霍左压在了真皮座椅上,并和司机大喊:“开车!快开车!”

    司机也是训练有素,油门一踩,车一路窜出街口。门叫沈一弓扑进来瞬间用力甩上,汽车引擎声下,枪声大作,一连串的子弹打在了车玻璃上。

    霍左让沈一弓压在了车座上,听车玻璃一片碎裂,皱眉望着这青年:“你怎么知道来的?”

    车为避子弹,一个急转弯将后座两人甩到了座椅底下。沈一弓抖落身上玻璃碎渣,细心着不敢叫这些落到霍左身上,闻言匆匆解释:“徐妈接了尤姑姑的电话叫我来的。”

    子弹声依然未停,想来设陷阱埋伏的人早有准备。眼见着车上了高地,一枚子弹穿过司机太阳穴。整辆车笔直朝着电线杆那撞去。

    车朝前撞去的瞬间,霍左抓住了沈一弓的手臂,才停下他便问:“带家伙出来了吧。”

    对方点了下头。

    男人利落撕扯开副驾驶座的椅背从里面取出了刀。最密集的枪声过去以后,子弹像彻底销声匿迹。只听一群人在外壮胆吼了起来,霍左冷笑:“一群瘪三,哪里来那么多子弹。”

    轻推了一下沈一弓,两人踹开车门一个前翻,刀先咬住最先冲出的来人脚踝。霍左带来的另一辆车也已叫人围住了,车上的弟兄都撞开车门拔出刀来对付来人。

    沈一弓与霍左背靠着背一人一把双刀,身子微微前弓下倾,脚步如风,刀光剑影之间便已将那些寻事滋事的瘪三解决。沈一弓出刀时总不经意就去瞥身旁师父,见那人面容冷峻,出刀极快,一刀下去带出的血滚过面颊,染了一道红痕。

    短暂走神,叫人迎面一刀将要劈下,是霍左抬腿一踹把人从沈一弓跟前踹开:“瞎想什么!”

    听他一句骂声,沈一弓忙聚精会神对付起敌人。他张望,看乱斗一片中,街角有光一闪,定睛一看,又是对准霍左的黑魆枪口,便也顾不上自己左前的敌人,一个猛冲,拿小腿硬生生扛着铁锹的硬度撞了过去,扎在了那把枪前。

    “锃——”声作响,刀锋抹着一人枪管爬上了喉,来不及多想,随着这一声枪响,血随着硝烟蔓了出来。沈一弓这刀将枪口往下一压,子弹打在了霍左身旁的那人身上。

    这一刀引来男人目光,沈一弓看着自己刀锋滴着血,下意识望向霍左,对上男人眼神,学了他惯用的姿势抬起手臂把血给擦干净了。

    霍左眼中闪过些微振动,想着当初跟这少年说的“事不过三”,想起以前听老人讲过的一句话:开过口的狗若不宰了,就只会咬人了。

    也好。

    “沈一弓!过来!”

    这一声枪响像是一个信号,原本还跟霍左这边打成一团的混混一个个都畏惧地后退了。练过家子和街头瘪三混混归根结底还是有些不同,霍左待在身边的各个下手都狠。见了血,放了枪,谁还敢多动一下。

    此刻两边屋子的窗都开了,那个人拿了枪坐在阳台上,瞧见谁动了就往谁身上开一个血窟窿,抬头一看。是尤一曼那女人带了一种姑娘站在了上头。

    沈一弓护在霍左跟前盯着那群散回巷子口的人,乌泱泱的一片,静的却像块坏了的表盘,一点声儿都没有。

    这片寂静里,霍左叼起一根烟,拿打火机点了,听“咔哒”一声。他往四面望去,扫过眼这群乌合之众,开了口:“是看不惯外头长三把手伸进你们十六铺?”

    那群瘪三一片噤声,不少人的眼就盯着两人刀锋上滴落下来的血滴。

    尤一曼站在阳台上握着枪:“我看,是看不惯女人在这地方做大了,怎么着,你们这群瘪三还想抢老娘的钱?”

    霍左朝上头这女人轻笑,转头又看向他们。终于有人开口:“你们杀周家三兄弟的事怎么算!”

    一人喊了,就有一群人附和:“是啊!怎么算!”

    “杀人偿命,难道就想算了嘛!”

    一群人吵闹起来。尤一曼抬手对天放了声空枪,见底下的人静了她才开口:“当初买地的时候,前后买卖把账都算明白了,这点大家伙该知道的吧?他们周家三兄弟已经答应了,这你们也知道的吧?可紧接着见我们有点小钱便心生歹念跟我们狮子大开口,那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吧!至于他们三个死了?是他们自个跟当地的一些帮派利益分赃不均没有谈妥给打死,怪在我们身上?谁跟你们算这笔账!”

    尤一曼这边言毕,低下头去看霍左。男人的烟已抽了半根,听她说完,有意叫自己开口,便也说了:“今日里起,看不惯我的就看不惯吧。要是想赚钱,想过好日子,想抽上口好的,喏,楼上大姐。”

    霍左指了指尤一曼。

    “你们自己想明白。”

    尤一曼接过话来:“我‘花漫里’还做‘红青帮’,女的长三,男的瘪三,只要是叫我一声大姐的,我有铜币一分,不会差你们一厘,说不上带大家富贵,但至少,只要你到我名下拜过门,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言毕,又朝天放枪三声,拍下抢来利落一句:“好了,开门,做生意!”

    霍左隐入门墙下,咬着烟看骚动起来的人群,等‘花漫里’的门板一放下,那群平日里游手好闲的混混们都争先恐后要往里面涌。

    “沈一弓,你接下来想做什么去?”

    沈一弓本来就在那儿站着,听霍左问他,半天没想出个答案。男人把烟扔了脚边:“算了,不问你了。今天你也算是救我,刚刚好在我要赶你走以后。那就不能用师徒情谊来搪塞过去了。走,上楼,跟你尤姑姑讨杯酒,我想想怎么报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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