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客的午宴罢,海军一众上层文武宦官,到了东边的一间厢房。这时,太监王景弘才腾出空来,召旧港宣慰使施进卿说话。

    施进卿出现在色目人的船上、并来到了岘港,这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惊奇的事。

    在“三佛齐国”(位于马六甲海峡西岸地区)、或称旧港宣慰司的地方,施进卿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号称三佛齐王的梁道明,在大明朝廷这边的地位,甚至还不如施进卿。施进卿这样一方首领般的人物,为何会在岘港?

    厢房里有太监、武将、文官,坐了不少人。而施进卿,显然成了大伙儿最关注的人。

    他是广东汉人,长的模样,一看就是两广地区出身的人。他的皮肤因风吹日晒而黝黑,五官轮廓也比京师那边的汉人更突出,额头平、眉骨高,脸型相对没那么平面。

    彼此间寒暄了一阵,施进卿便主动说起了他的经历:“下官离开旧港时,坐的是自家的船。但是在龙牙门(新加坡吉宝港)附近的海面上被袭击了,船也被盗贼凿沉。下官顺着浪子飘到了龙牙门河口,才侥幸得脱。”

    随军的工部主事问道:“谁干的?”

    “无法确定。”施进卿答道。

    他没有说出猜忌的对象、甚至似乎有意回避谈论这个问题,接着便叙述道:“后来印度领主鸡儿大耳的部下率领商船,在龙牙门停泊。我上前求助,拿出身上值钱的饰物想买食物,结交到了印度人阔耳。”

    施进卿抿了一口茶、润了嗓子又道:“当时我若说明身份,许诺报酬,让印度人送我回旧港,也是可能办到的事;龙牙门离旧港还不太远。不过等我回到了旧港,还得再次北上;既然已遭受一次袭击,说不定还会有第二次。

    权衡之下,我不如留在印度人的船上,到了安南国便能找到大明官员了。而盗贼应该不知道我在印度船上,他们也没有理由攻打印度船只(证明不是劫财的海盗)。如此决定后,今天下官才能在此地见到王公公、侯公公等同僚。”

    王景弘问道:“究竟所为何事,施使君非要亲自北上?”

    在场的刘鸣听到这里,顿时竖起了耳朵。他不能免俗,对于自己无法想通的事,也是十分好奇。刘鸣回顾周围的同僚时,果然见大伙儿与他差不多,有人几乎屏住了呼吸。

    厢房里顿时安静极了,要是此时掉根针,恐怕也能叫人听见。

    施进卿终于开口说了话:“这阵子旧港的情形不太好,下官一路北上,确实费了不少周折。”

    他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了。即未闭口不答而失礼,又没说出甚么重点。刘鸣听得是一头雾水。

    就在这时,通事马欢忽然起身道:“王公公、侯公公与施使君乃旧交,久别重逢正好叙旧。下官先行告退了。”

    刘鸣等这才恍然醒悟,陆续起身作揖告退。

    王景弘道:“陈大帅何不留步?”

    陈瑄点头道:“也好。”

    于是厢房里除了施进卿,便只剩下王景弘侯显、以及主帅陈瑄三人了。

    刘鸣跨出门槛,往另一间厢房走去,准备午睡一会儿。他虽然很想让心中的疑惑释然,但也明白,施进卿可能有甚么机密的事,须要先与海军最上层的人商量。

    来到了一间放着草席的房间里,刘鸣侧靠在上面,心中仍然在想施进卿的蹊跷。

    除了猜测施进卿有甚么密事,至少还有一点、让刘鸣十分困惑:为何施进卿如此卖命,非要亲自前来?

    刘鸣翻了几次身,精神仍然很好,毫无困意。这时一个宦官走到了门口,小声唤道:“刘使君,刘使君?您睡了吗?”

    “何事?”刘鸣翻身坐了起来。

    宦官道:“王公公说,下午不见印度人了,吩咐小的前来、告知刘使君,请刘使君接手此事。您管邦交,那些印度领主的人、也应劳烦您出面接待。”

    刘鸣立刻起身拱手道:“下官遵从王公公的意思。”

    不是甚么难事,无非费些时辰罢了。

    一来,印度离大明染指的地区尚远,即便是有关印度领主的事,也不那么重要;二来阔耳等人不过是领主的部下,为了赚钱来的。所以接待这样的人,不会出现严重后果,刘鸣大可以随意一些。

    没多久,通事马欢也来了,他将作为刘鸣的副手、主要负责翻译。

    马欢道:“那印度人虽然帮助过大明朝的旧港宣慰使,不过也就是做买卖的。刘使君安排点甚么,带着他们到处转转,把下午的时辰打发过去便是了。”

    刘鸣想了想道:“圣上的新政,要开拓远方贸易。咱们还是谈买卖罢。”

    马欢抱拳道:“下官遵刘使君之意。”

    于是刘鸣派人去,把随军的几个商人叫来,准备了一番。然后与马欢一道,前去会见印度人。

    一众人相见,各自照自家规矩见礼。马欢上前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他一边说、一边先后指着旁边的大明人,刘鸣便猜到马欢在引荐到场的人。

    除了刘鸣和马欢,还有沈徐商帮派来的徐贵,景德镇民窑张家的张世华;以及四川成都府做蜀锦生意的卢家的人,京畿地区做云锦生意的杨家商帮的人。

    大明朝销往海外最有名的货物,便是丝绸与瓷器。所以刘鸣便叫来了相关的商人。

    通过翻译进行交谈,有点不太顺畅。因为刘鸣的语气、神态和情绪表达的时候,对方听不懂内容;等对方听懂内容时,却只能感受到马欢的语气。所以刘鸣的感受,有点怪怪的。

    这时张世华把一只青花盘子拿了过来。刘鸣见状,立刻从袖袋里掏出一块白手绢,放在桌子上,并小心翼翼地将盘子搁在上面。

    张世华愣了一下。因为这只盘子确实不是太贵重的东西,毕竟真正上等的贡品、都是出自官窑;这民窑为了海外生意,做的盘子有点不伦不类,在国内显然不太能让人接受。

    然而印度人阔耳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把眼睛凑近了细瞧。他伸手抚摸盘子时,那么小心翼翼,就像在触碰甚么古董似的。其实这盘子不是很值钱。

    刘鸣微笑道:“一件东西的好坏,也要看怎么对待它。这句话可不必翻译。”

    马欢道:“那是当然。”

    刘鸣又随口开始侃侃而谈:“好的瓷器,不仅要挑水土,还要精湛传承的技艺。这只出产自景德镇湖田窑的青白瓷,采掘的陶土、指定在当地很小一块地方,才能有如此颜色。而景德镇的陶瓷技艺世代相传,自宋代以来,历经数百年之久沉淀;父子相传,并不断栽培弟子学徒。方有此物面世。

    来自万里之遥一个小地方,独特瓷器、精妙餐盘,若是摆上贵族的餐桌,那主人必定极有颜面。阔耳先生成批购买的话,价格会更低。”

    过了一会儿,阔耳便通过翻译说道:“我们有很多领主,各个领主的庄园无法制作所有的东西,最有身份的人、便会使用各地最好的物品。”

    接着刘鸣又介绍京畿地区的云锦。他也不是很懂织造,但大致了解一些,随口胡诌吹嘘了事。

    刘鸣道:“丝绸本身没有花纹,若大片刺绣出花纹,会让丝料不平整;所以有了锦缎。阔耳先生请看,锦缎的花纹并非刺绣,而是在纺织的时候,便用了不同颜色、不同丝绵的线。织成之后,其花纹工整精细,浑然天成。安南国、日本国或亦能制作丝绸,但绝不能织出如此精妙的锦缎。

    鸡儿大耳领主要是愿意大批购买,甚至可以要求大明商人,定做专门的图案。”

    阔耳听罢瞧了一番,通过翻译说道:“这一匹看起来不太光滑,另外一匹却好像很容易损坏?”

    刘鸣笑道:“只因后者用的丝绸更多,丝绸都很小气、须得小心保护。但真正的贵妇,要的是最光彩的片刻,并不需要一件耐用的粗衣。”

    阔耳听明白后,忽然拍着巴掌称赞、说着听不懂的话,看他的神情似乎很认同刘鸣。

    刘鸣又大概说了蜀锦与云锦的风格不同。接着引荐徐贵拿来的珠宝,“金镶玉一向是大明珠宝常见的制作,但沈徐商帮的珠宝首饰便更妙了。

    自从大明皇朝的精锐王师远征之后,占领了翡翠产地,又修缮道路与缅甸贸易往来;深山里的绿色硬玉、红宝石得以运到大明内地。黄金镶边,四周配以小巧红宝石,中间如潭水般的碧玉,颜色鲜艳、五光十色,耀眼至极。”

    阔耳一边说着甚么“他们不太喜欢玉”,一边却爱不释手地把玩。显然他对大明出产的各种货物,相当有兴趣。

    谈了一会儿,刘鸣径直提议道:“咱们这次携带的货物不多。你们要是想大批购买,此时就可以交一些定钱,我来为商帮的契约作保。下回鸡儿大耳领主派人到马六甲海峡,便能就近取到货物。”

    阔耳便开始讨价还价。刘鸣让马欢与商人们留下,自己趁机脱身了。他只是个官员,并不具体负责生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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