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好不容易回一趟家,沈子安却也无意去叨扰别人。正堂里张灯结彩,人来人往,他心里抵触,自然也不愿去凑这个热闹。正巧苏予去寺里祈愿,他索性就在屋里一门心思地逗沈芳从玩。

    小孩儿刚醒,瞪圆了眼睛看着他,沈子安下意识地扮了个鬼脸,没想到沈芳从竟捧场得很,咧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沈子安见状,心里一暖,脸上也终于有了淡淡的笑意,于是更卖力地挤眉弄眼了起来。

    屋外有人连声说着恭喜,有人一个劲道着艳羡,有人说了什么俏皮话,引得大家哄然大笑,有人声音里满含着笑意,寒暄之余不忘带句多多关照。窗外北风刮过,带着这些喧闹声一路而去,直至送到卧房门前,钻进沈子安的耳朵里。

    “大家都在恭喜你的出生呢。”小孩子的精力有限,也不管外面有什么动静,乐了一会儿就又睡了过去。沈子安靠在床头,戳了戳沈芳从胖乎乎的脸,把她露在外面的手轻轻放回了裹被里,便怔怔地发起了呆。

    即便只是发呆,沈子安倒也不觉得无趣。期间沈言得了命,要来陪沈子安聊天解闷,也被他打发了出去。时间过得飞快,直到紫菀端着饭菜进了屋,沈子安这才知道,原来已经到了用午饭的时候。

    “公子饿了吧。”紫菀笑道。

    沈子安就着屋里的水盆洗了手,回到桌旁时,紫菀正细细地替他把菜挑到小盘子里。

    “你别忙了,坐下来一起吃吧。”沈子安说道。

    紫菀嘴上答应着,手上也没停,“今儿来的人多,备饭的师傅们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抽不出空给公子单做两道菜。宴席的饭菜里油盐都重,我给公子挑出来点爱吃的,能吃的,省得待会儿不舒服。”

    沈子安听了,也不再说什么,只坐在一旁,托着脑袋看着她忙来忙去。

    “公子快吃吧。”紫菀终于坐了下来时,偏头一瞧,只见沈子安正笑着看她,“公子笑什么?”

    “无事。”沈子安端起碗,说道,“不过想你一直这么细心,倒也真不容易。”

    紫菀脸上倏然一红,忙扒了几口饭,说道,“公子要是心疼我,就把这些吃完罢,也不枉我一番好心。”

    沈子安白了她一眼,并不言语。过了半天,又问道,“你刚才去哪儿了?“”

    “去了李妈妈那儿一趟。”

    “李妈妈还好吗?”

    “身子倒还硬朗,只是毕竟年纪大了,不能和以前相比。”说到这儿,紫菀偷偷瞧了一眼沈子安,“公子若是得空,也去看看李妈妈吧,听人说,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要回老家了。”

    “什么时候回去?”

    “说是顶多到明年春天。”

    “嗯。”

    见沈子安不置可否,紫菀斟酌再三,又说道,“李妈妈也想您了,

    她还说……”

    “说什么?”

    “说公子其实不必对自己如此苛责。”

    沈子安手上略微顿了一下,说道,“你们倒也有闲情逸致,居然议论起我来了。”紫菀与他形影不离了十年,沈子安虽语气淡然,她却也从中觉察出了一丝不悦,只好噤了声。

    二人草草用完饭,紫菀收拾了碗筷,送回灶房,再回来时,沈子安已经穿好了斗篷,背着手站在摇车旁,低头看着睡得正香的沈芳从。

    “公子怎么把斗篷给披上了?”紫菀凑了上去,悄声问道。

    “时间不早了,我也乏了。”沈子安抬眼看了看窗外,“你穿戴好,我们就回去。”

    “可是……还没和大人他们道别?”

    沈子铮的卧房直对着内庭中央的石南树,透过窗户,便能把它的轮廓看个大概。自打沈子安记事起,这棵石南就一直枝繁叶茂,即使在寒冬也不例外。沈家三兄弟年少时,常爱围着这棵树嬉戏打闹,因此还被年长的家仆指摘了不知道多少次,说是这树从沈家祖上在这儿定居时便已经有了,古树有灵,上庇先祖,下佑后人,不能不敬。

    沈子安移开了视线,看向紫菀,说道,“差人去和我父亲说一声便是。”

    紫菀无法,只能依他的意思,收拾了东西,就要去找车夫备车。这边刚想推门出去,只听到屋外一阵脚步声。门被猛地推开,沈言喘着粗气冲了进来,压低了声音向沈子安说道,“公子快随我来!”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沈子安皱了皱眉头。

    沈言急得跳脚,“大王突然要来瞧瞧小姐,大人没和别人说您回来了,公子还是避一下吧!”

    摇床里的沈芳从仿佛是受了惊,醒了过来不说,吭吭哧哧地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沈子安心头一紧,呵斥道,“你吓到她了。”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沈霄笑道,“大王说这话,就让臣无地自容了。大王和太子今天能来就已经是我等莫大的荣幸,更别提专门来看芳从了。”

    “沈将军客气,朝廷和边疆今后还要指望将军呐。”

    “定当尽心竭力。”

    来人已至门前,沈言飞快地左右张望了一遍,二话不说便把沈子安二人扯到了偏房的屏障后面,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沈芳从的摇床离着屏障不过五步之遥,沈子安虽然面色镇定,却也是屏息凝神,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

    脚步声由远及近,大约是众人进了屋。只听顾衍问道,“这么小的孩子,就让她一个人呆着?”

    沈霄忙解释道,“本来是有奶娘照看着的,听说大王要来,就把她遣走了。”

    透过屏障的间隙,沈子安看到沈霄抱起了摇床里的小孩儿,送到顾衍怀里,沈子铮和沈子横二人则在一旁垂手而立,不做言语。顾衍轻轻地摇着沈芳从,笑道,“这孩子的眼睛着实好看。”继而看向沈子铮,“随她母亲?”

    “倒也不太像苏予,说起来,大约是随了我母亲。”沈子铮陪笑道。

    顾衍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那长孙今年已有三岁,我看,倒是可以让这两个孩子多在一起玩一玩。”

    “大王这么大的恩惠,芳从哪儿能受得起。”沈霄说道。

    “怎么,沈将军是觉得元启配不上你家芳从?”顾珩故作责怪之态。

    “殿下就别再打趣老臣了。“沈霄笑道。

    顾衍将小孩儿放回摇床,边往正屋走去,边问道,“素来听说沈将军膝下有三子,皆为人中龙凤。尤其是季子,清朗隽秀,有出世之才学。今日见了两位公子,不知这第三位在哪儿?”

    “这都是旁人谣传,子铮和子横是不是人中龙凤,大王还能不知道?”沈霄踌躇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道,“不瞒大王,我那小儿子子安,名字里便带了‘平安’的意思。他随他母亲,长得斯文,身子也弱,我本就不求他有什么建树,出世之才更是没有的事。他这几日旧疾又犯了,所以去了城外静养,今天实在是来不了。”

    “沈将军何必这么谦虚?沈子铮身为禁军将领,沈子横负责王室的供货,沈将军这番话,是在说我用人不当了?”顾衍斜着眼看向沈霄。

    “臣不敢有这个意思。”沈霄心里一惊,忙作揖赔罪。

    顾衍顿了顿,又说道,“沈子安自小便入宫做了伴读,虽说跟着顾玹,却也是锋芒毕露。沈将军难道要说不知道?”

    “臣不敢,只是子安确实……”

    “沈子安早些年落水遇险的事我有所听闻,我也明白将军的护子之心。只是这孩子有这么好的天资,将军怕也不舍得把他藏起来。”见沈霄欲言又止,顾衍又说道,“这几日便把他带来让我见见,若是有些学识,也可在珩儿身旁做些事情。”

    说着,顾衍便起身要走。沈霄心里着急,忙跟在后面,“大王……”

    顾衍显然已有些不耐烦,于是转头看向沈霄,冷言说道,“沈将军不必多言。三日后,我派人来接。”

    沈霄无法,只得应了句“是”,一路陪笑着送顾衍二人上了车。回屋时,沈霄低声嘱咐沈子铮道,“这事先别告诉你弟弟,我明日进宫再去劝劝大王。”

    “可大王心意已决,怕是再劝也没有用,反倒会触怒龙颜。”

    “你照做便是,多什么嘴。”

    三人一路无言,过了堂屋,行至中庭时,沈霄抬眼便看到沈子安静静地站在老树下,身上的斗篷随着北风微微地翻动。

    沈子铮快步迎了上去,笑道,“怎么傻站在这儿?外面这么冷,着了凉可不好。”

    沈子安并未接话,目光直接越过他,静静地看向沈霄,说道,“爹爹,我不想入宫。”

    沈霄愣了愣,本想问他是如何知道的这件事,话到嘴边,却又改了口,“我知道,可是王命难违……”

    沈子安声音软了七分,几近哀求地说道,“我不想入宫。”

    “你不能让父亲如此为难。”沈子铮见他如此,不由得心里着急,语气也严厉了起来。

    沈子横见状,忙上前打圆场,拉住沈子安地胳膊笑道,“子安,我们进屋说。”

    “我不会去的,我回去了。”沈子安身子一颤,猛地甩开手,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沈霄突然觉得这局面似曾相识。

    他大概永远忘不掉十年前的秋天,七岁的沈子安就站在这石南树下,笑着对他说,“爹爹别担心啦。”

    那个时候,他的小儿子笑起来的样子好看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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