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泛起鱼肚白,再不多时霞光就要照耀大地。

    此时苍山顶的悬泉宫外,守了一夜的苏锦玉刚刚陷入梦境,正瞌睡的把头点的连连的。完全忘

    了昨日还信誓旦旦的答应她的哥哥誓守此门——苍蝇都绝不放进去一个!

    可那扇朱红大门,偏也就在她睡的正香时,缓缓的被人推开了.

    从中走出一个肤色苍白穿着单薄寝衣的男子,他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他

    眉眼低垂,脸上挂着的,不知道是沐浴时的水珠还是眼泪。

    正一滴滴,砸落在门内纯白的石面。

    那人有幅姣好的面容,此时虽憔悴,却无人能否认。更难得的是身姿十分挺拔。不过是随意的

    立于门前,整个人却和谐的融入山间。

    从屋中刚走出的他似乎一直带着情绪,无暇旁顾。

    随着一阵阵的清风拂面,那些情绪随着屋外日光,似浪潮般退去,纷纷散落在清晨的晦暗中。

    不远处的山里传来几声鸟语,林间也忽然起了风,随之飘来一阵竹叶清新的味道。可是此时的

    他虚弱不堪,似乎连那阵清风都无法消受。

    只是微微的几阵山风过后,他的嘴唇有些哆嗦,他望着远山和近一些的竹林,有些心神不宁。

    他不想那些事情一直困扰着自己,毕竟祭礼接下来的事情还有许多,他并不想那些不好的情绪

    一直困扰着自己。

    他希望自己能开心一些,心情平复,好好的睡一觉后恢复些精神,去过另一个法阵。

    什么会让他开心些呢?

    他想了想,想到了记忆里一人的笑脸,和那人手中的温度。

    一阵大风,把他吹的整个人鼓了起来。

    他看着自己身上那透了水,宣纸般透亮的寝衣,很快就想到了从前在此处和她许过愿的天灯。

    恍惚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旧时。

    是夜,远处灯火辉煌,此处却万籁俱寂。除了一盏点亮的纸灯笼外,一片漆黑。

    那纸灯笼是他为那人糊的,其实费了一番功夫,他却一副淡漠,好像自己被逼迫的不行,无奈

    之下随手所制。

    灯笼里的火焰,是他的炎火。

    火苗直窜,可是透过那层薄薄的宣纸,却显得朦胧又温柔。很快从灯笼后露出半张脸来。

    那是张小小的鹅蛋脸,那杏仁状的圆眼瞪着他,露着凶光。很快却望着漆黑的夜色,看着

    那漫天飞舞象征祝愿的天灯,笑了起来。

    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望着他的眉眼里皆是难以藏匿的甜蜜,甜的他每每想到就不由的笑了

    出来。

    可今年是她死去的第三年,按照苏玄墨家玄火一脉的说法——

    “如果死亡就像一阵风吹过烛火,呼的,灭了,却仍留一缕青烟。

    而三年后,也就是说连那青烟也一起消散殆尽了。

    整个世间再也不会有她一丝气息。”

    想到那张笑眼,他仍是不自觉的露出了微笑,却一想到她已经死了,就觉得心头发苦。

    “我们大婚也会像我大哥这样吗?被这么多人祝福?”风中依稀飘过这句,依旧那么清晰,却

    打着旋飘远了。

    思及此处,他眼中蒙了雾,眉头动了动,努力睁大了眼睛。可他再怎么努力也想不起,那时候

    的自己是如何作答。

    只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话,把她气的听后圆眼一瞪,放开那盏纸灯笼扭头就走,那盏纸灯笼就

    在他的手中倾斜,烧了起来。还差点烧到了他的手,他也就赶紧放开追了上去,任由那盏他做了一

    整夜的天灯在他身后歪歪扭扭,摇摇晃晃的飞上了天空中,在半空中烧了个干干净净。

    那时候的他总是不解风情,把她气的不行。

    眼前的画面又转到了她死前。

    她珍之又重的,轻轻靠在他的怀中,不让她满身的血迹脏了他的衣衫;到最后她的意识已经昏

    沉,可眼中的倒影里没有天地只他一人。

    从前他觉得感情是浅薄的东西,发誓绝不深陷,以为那不过是人生中可有可无的东西。

    可是往日的热烈褪去,徒留他行尸走肉般的活着,仿佛是命运在嘲笑他曾经那些无知的想法,

    他想着往事,有些失魂落魄,慢慢从殿外高高的石阶走了下去。这才看到石阶下的石椅上,半

    躺半坐着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个女人。

    她穿着一袭烟紫色的纱裙,睡姿颇为不雅,可她发间之物让他一愣,只感觉自己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长了张嘴,想要喊出了一个名字,可他如鲠在喉,努力了好一会才喊了出来,可那声音却小

    的他自己都听不到。

    一行长泪,滑落,接着是另一行。

    他红了眼睛脸上露出一副狂喜,明知道可能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却还是忍不住跌跌撞撞的走

    了过去。

    可待他看清楚那是什么人后,面色一冷。

    丝毫不作停留的,从几乎堵着路睡着的苏锦玉身前,勉强侧着身通过。

    他本想快步离开,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她发间的金步摇,他闭上了眼睛,长长的叹了口

    气。

    那人死前就别着这只金步摇,是他亲手插在她发间的。

    这件事情无人知晓,苏锦玉大概也是觉得好看,只是无意之举。

    眼前的少女先是烦躁不满的转了个身,随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她大敞着胳膊,一脚伸

    在石椅靠背上,快蹬上了天,很是不雅观。嘴角还挂着亮晶晶的一条。

    这种种让男子不忍细看,只能侧过脸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他本想直接离开去又觉得不妥,听到身后那人频繁的翻身疑心她已经醒了,就侧过头轻声道了

    句“近日有劳,回去睡吧。”

    苏锦玉原本还有些气恼,以为是自己的哥哥看她睡得香有意逗她。可当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又

    想到自己身在何处,她的火气噌的一下子,就像被大风吹过的烛火,瞬间熄灭。

    她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连忙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堆起了一脸的傻笑。梦里刚出现的人,此

    时就出现在她的眼前,简直令她喜出望外,

    她想知道他有没有什么不适,毕竟不像还没熬到天亮就睡着的自己,那人已经在里边不吃不喝

    过了三天。而他的哥哥只是让她来帮他守门,什么多余的都没说。

    见那人身姿如常,对自己冷冰冰的。不等她开口说些什么,就先行离去了,除了那句要她去

    睡,就仿佛此处没有她这个人。

    已经不是第一次如此了。

    苏锦玉又擦了擦嘴角,站在原地,莫名其妙觉得心安。毕竟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单单只是这

    样匆匆见上一面已经让她心满意足。

    她以为他要回寝宫休息,路程尚远便也不急着追上,她对他在屋中的三天颇为好奇,就跑上去

    探头看了眼门内。

    只见其中除了一个大水池外空无一物。

    那一池清水微波荡漾,正随着那人的渐远,慢慢的平息下去。

    这让苏锦玉难以置信,不由疑问——难不成神秘的要死的继承礼,就是让人在这池水里生生泡

    上三天?

    感觉到从门内飘出丝丝寒意,又在自己的疑问里补充了句——还是用冷水?

    来不及细想,她想到自己早早就想好了,要趁这几日把那人拿下,心中不由有些窃喜连忙追了上去。

    那人已经快要走到高耸的石头山门,他单薄的衣衫上,有些地方氤了他身上的水,近乎透明,若有若无的露出他被包裹着的身姿。

    这本让她想入非非。

    可是没追几步,她注意到那人袖间的一抹残破的红。

    那红无端的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的刺痛了她的心。

    待她的脸上又勉强涌起笑意,回神追上去时,那人已经转角过了山门,消失在本该笔直的路

    上。

    那里是另一扇朱红的大门,很快他已经踏进另一个朱门内,丝毫不留情的关上。

    随着他关门时候那嘭的一声,苏锦玉的心随着那声巨响,啪的从什么地方摔落。她想了想觉得

    该是从此处山头的最高处,沉进了深深的湖水中,那声音闷闷的,甚至没有个痛快的脆响。

    可她早知那人心有所属,也是自己执意如此,也就无从抱怨。

    毕竟怎样都是自己的选择,除了对此再三劝诫的家人外,旁人对这样女追男的戏码,只是围观

    看戏,不曾有什么好听的话。

    尽管他所爱的那人,已经死去多年,可他却从不肯多给任何人机会。甚至在清楚她的小心思

    后,还有意疏远了她。苏锦玉心里明白,这是因为他同样也不肯给他自己机会。

    苏锦玉站在了原地,任由风口的阵阵山风吹乱了她精心梳理的头发,那风吹过了她发间的金步

    摇,发出稀稀疏疏的脆响。那金步摇显然不是她的风格,有些蹩脚的插着,让她觉得半边的脑袋都

    是沉的。

    那是她仿照从前对那人的一面之缘仿制的,可即使她如此模仿,却仍不得那人青眼。一种无力

    的挫败感,从心底一涌而出。

    可她想到那人尚在人世时,自己对他的爱慕碍于那人身份,甚至不能摆在明面上,而此时显然

    比那时好的太多。

    想到这里她整个人就像打了鸡血般,又亢奋了起来。她满心欢喜想要越挫越勇!却又想到他袖

    口的那抹红,失望的拔下了头上的金步摇。

    她只是忽然的发觉,自己这样子,一点也不像她自己。几年间她一直想,既然那人已死,我一

    个大活人还斗不过一个死人?!

    此时她才明白过来,是自己一直在刻意的模仿那人,是自己潜意识里卑微的模仿着,以求做那

    人的替代。

    那支金步摇之端是只微颤的金蝶,其下无数琐碎的坠子也都是无数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他袖口的那只残破的魂蝶,是她的魂血,从前那本是只玉魂蝶,上边还刻着一句: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时候他多半还不能明白自己对那人的感情,只是每日勤勤恳恳的换水,用清水温养着那只玉

    蝶,变得越来越不像他自己。那时候苏锦玉曾经偷偷去看过很多次那玉蝶,她不知道那人是怎么用

    两人的魂血做成这种东西,后来见那魂血回归红色,而他像失了魂魄。

    想到自己可能此生都做不了他心间的蝴蝶,也做不了他袖口的那只,苏锦玉就觉得自己有些悲

    哀。

    可她想着想着,那双杏眼滴溜溜的一转,有了个念头,脸上原本愁云惨淡,突然露出一抹狡猾

    的笑容。

    让你不跟我多说话,我还不能偷看嘛!

    想到此处,她蹑手蹑脚的走上去,想要点破朱门上那纸糊的窗纸,看看里边的人,未必是想看

    到什么赤身裸体,单单是想看一看他,却还没走到门前就被一股可怕的力道狠狠的推开。

    那股力道就像那个人一样,对自己毫不留情,简直可以说是残忍。

    可更残忍的是,里边的人显然可以听到外边的动静,此时却连出声问一句也没有。

    她沉默,似乎为了挽回些面子就只好把气撒在别处,她气她的哥哥骗她,有这么强的结界在,

    到底让自己守什么!

    “该死的苏玄墨!”

    正皱着眉头喝药的苏玄墨突然咳了一声,他的嘴唇发白,全然不似几天前差苏锦玉守门那时的

    红润。他喝完药后,似乎被苦到不行,突然被窗外的微风一吹打了个喷嚏。

    他心中气恼:定是苍羡这混蛋发现了苏锦玉!偷偷在心中骂自己!这,自己这不也是为他好吗!

    随后他走到桌案前,他在桌案上的铜镜中露出一个他标志版的坏笑,却因为太过虚弱有点像个

    东施效颦,看起来有些傻。

    他无奈,只能拿起一张口脂轻轻一抿,往脸上擦了些粉,努力让自己显得十分精神。他把要穿

    的衣衫放在香炉之上熏香,也没有什么,纯粹不想被闻出身上的那股药味。

    自己的挚友要操心的事情还很多,他不可以在此时露出虚弱的模样,否则就会被城中的恶人所

    惦记,届时很多事情简单的事情都有可能会被有心之人操纵。

    此时对此一无所知的苏锦玉正一捶身下的碎石路,暗暗的冲着那扇门骂了句,却不舍得骂门内

    那人,而是继续骂自己故弄玄虚,怎么问也不肯跟她说明白的哥哥。

    她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这才来得及细看。此处满地的的石头洁白圆润,不知何故竟没有一点

    棱角。因此她摔在石面上也没有受伤,也不觉得摔到的位置怎么疼,甚至摔在石面上时隐隐还有一

    种被托举的感觉,她隐隐觉得那些白石有些奇怪,却懒得去想。

    她只觉得心中有些说不上的委屈,那只精致的金步摇原本就是照她记忆中那人的发钗,模仿而

    来。可是似乎因为城中工匠不得其要领,做的过薄十分脆弱,此时这么一摔更是已经扭曲变形,就

    仿佛她的感情,

    她身上的这身烟紫罗裙是为了见他特意穿的,听闻他喜欢女子如此装扮,可那袖子宽大的能揣

    好几斤鸡蛋,穿的她十分难受,可不想那人看也不看。她想想也就明白了,他并不是因为这身衣服

    如何才喜欢。

    多半是因为那人。

    她听过许多关于他心上人的事情,有不顾及脸面跟旁人打听的,也有在茶馆中喝茶偶然听到

    的,也远远见过几次她本人。

    大抵就是个书香气息浓重,身体孱弱的温柔女子,与自己截然相反。所以纵使后来她的行迹残

    忍,却有不少人对她的死心生叹息。

    屋中的他更是不惜与势力雄厚的谷中五十城决裂,也要为她开脱。

    按照她哥哥的说法,那人满身是血死在了自己心上人的怀中,这种死法她光是想想就觉得凄美

    极了,让她心生羡慕。

    所以如果屋中那人轻易的被她拿下了,反而让她有些哀怨,觉得他太过薄情。

    可是他的冷淡也让她心生悲叹,这就很矛盾了。

    她抬头望了望四周,前几日来时天色已晚,她又担心那人安危并不曾细看。而此时此刻已经天

    色大亮,那人也度过了她哥哥说的,继承神力最危险的阶段。

    她也就放下了心来细细观赏起此地景色,只觉得这座建在山中的苍山行宫真的是,说是得天独

    厚也不为过。

    从此处望去,不说整个苍山和脚下的城池了,仿佛整个天下都尽在眼前。她想到传说中的沧海

    幻涯,有些难以想象那该是怎样的一番场景。

    苏锦玉回首看了看那静默的朱红门。

    她知道,如果拥有了屋中那人,就拥有了这一切。可是如果拥有了这一切却得不到那人,就算

    给她这世界又有何乐趣。本来得知要为他守门,她想到了许多的计谋让他不得不跟自己多做接触,

    可是她只是想了想罢了。

    他哥哥总对她说,女孩子要有姿态。

    在这场孤独的暗恋里,没有人支持鼓励,她一直孤军奋战,姿态早就已经低到尘埃里。可轻易

    放弃非她所为,她最后的体面大概就是不施诡计,不用小把戏,静待他的选择。

    想了想,她有些神情黯然的离开了此地,她本来以为,这几天该是两人培养感情的最好机会,

    却想到他心中挚爱的死法心中沉闷。

    算是为他而死吧?

    此时她只想到更高的地方去走一走换换心情,才能让自己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怎么把他一举拿

    下。

    可她不知道的是门内的男子一改往日的镇定自若,正呲牙咧嘴的忍受着什么,他的脸色比起晨

    起已经红润了许多,并且以可以眼见的速度越来越红。

    不消片刻他已经红的就像被人泼了画师的颜料。而门内的水池中也不是苏锦玉以为的一池冷水

    那么简单,而是一团似岩浆般的火红。

    那红,红的极不均匀,有些地方甚至红的微微有些泛紫。池中有些不太像液体的东西,正不停

    绕着那人游动,活像有生命般。

    很快他的脸上不停落下豆大的汗滴,他的表情隐忍却显然在忍受着什么残酷的刑罚。

    他紧紧的闭着眼睛,一脸痛苦,额头细密的汗珠凝结滚落在他蒲扇般细密的睫毛上,随后掉落

    了,仿佛几滴晶莹的泪。

    随着池中游动的火红愈演愈烈,屋中的温度也越来越高。池中的火红似乎直往他的身体里钻,

    池中的颜色不一会就淡了,变成的透明,就像不远处的屋中的那池清水。

    而那个男子忽而像忍耐到了极限般瞪大了眼睛,可他似乎顾及着屋外的人,闷声不吭,他的脸

    皱成一团,额头青筋暴起,显然还在竭力的忍耐。

    那池火红缓缓渗进他的身体,随着池中的水越来越澄澈,他的身体也越来越红。可他不知为何

    整个人突然一怔,很快昏倒在了池中,沉沉的睡了过去。

    那些火焰一样的东西也就随之缓缓从他的身体里溢了出来,又布满了整个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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