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对着房中那个南洋挂饰看了约莫一顿饭的时间,不得不承认,它有一种令人作呕的吸引力,好几次你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但心中立刻就像是有了一块骚不到的痒处,让你神绪不宁。久而久之,你竟然没来由地焦虑起来。

    你想象那个挂饰原本是个南海狼牙修国的孕妇,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受尽了婆家的折磨。最终命运也没有使她得救,才让他们母子的残骸以这种形式与你相对。当然,这些都只是你的想象,虽然那东西确实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但你并没有真的疯到要走上前检查它。

    窗外雨幕中传来虚无缥缈的磬声,时远时近,连绵不绝,让你想到荒坟前闪烁不定的磷火。你意识到已经是子时了,苦沙大师开始巡弋整座山庄,当下,所有人都谨遵他的要求,回到房内紧闭起门窗,不去看大师的身形样貌。这一刻,偌大的山庄已经成为了苦沙和尚的私人领地。

    从磬声里可以听出,苦沙大师走得很慢,如果现在你有勇气把窗户打开一条缝,说不定还能看到他一手提灯笼,一手持磬,佝偻着背蹒跚而行的模糊身形。五年来,他每天夜半都要在山庄内外巡游一遍,用磬声吓退山庄附近的猴子,据说在击磬的同时,大师还要念诵他带来的经文,不过从这里,你当然是听不到的。

    你曾经尝试要从佣人口中打听一些大师的情况,但是他们什么都不愿意透露。事实上,除非涉及必须的起居安排,他们几乎不跟你讲任何话。贝珠说她很害怕那几个佣人,总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眼光,在木讷下藏着什么恶毒的意图。

    而你也同样不喜欢那些人,他们似乎已经与这座山庄同化,成了某种被厄运填满的躯壳。今天早先时候,你看到三个佣人聚在一起用极小的声音窃窃私语,可是,你却分明看到他们的嘴是紧闭着的。那一刻你感受到的,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恶心,就像是翻开石头看到了底下的蛇鼠怪虫。你快步离开,尽力说服自己刚才是看错了,当你走过他们身边时,那些人瞧你的眼神就像是瞧着一头即将出圈里牲畜,你忽然很确定,他们刚才是在谈论你。

    但是比起那些不值一提的下人,更让你不自在的是今晚闯进山庄的这个道士。他说他叫周云,字无晓,道号雨雷,在淮南羽胎神宫出家修行。虽然你并不知道淮南有没有这么一个羽胎神宫,但是你几乎可以断定,他的身份是假的。就算道人装扮得再高明,你依然可以感觉到他那副狼狈嘴脸下面的嘲弄,这种感觉没有办法用言语解释,你就能够看穿他。

    雨雷道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如何在山中走迷了路,如何跋涉半宿才循着灯光找到这里。从他的谈吐来看,他对合乐山庄似乎一无所知,山庄里的几个客人他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瞧他天真的样子,仿佛完全不是一个江湖人。

    张谬是个自来熟,几乎本能地向道人套起近乎:“仙长字无晓,在下字不详,倒是十分地有缘呐。”接着他又热情地向周云介绍起其余众人,看他举手投足,俨然是一副山庄主人的派头。

    “在下为道长引荐,这位是‘灯火禅院’小红禅师,这位是‘南海客栈’的四当家孙霄汉孙头领。”

    一身血红的和尚对道人躬身合十,灯光下他的样子活像是一个寻仇的血衣厉鬼。孙头领看来还在为道人刚才吓着自己而怨恨难平,他没好气地用崖州话说了一句什么。周云只当他是问好,恭恭敬敬向二人回了礼。

    “还有,这里,这位是七秀弟子贝珠。这位是……呃……刀客,苏横。”

    贝珠施了个万福,偷眼上上下下把还礼的周云打量一番,随即便对这落魄道人失去了兴趣。苏横还是一副随时会犯起癫病的样子,但他似乎觉得周云构不成威胁,所以除了赏下几个白眼,也没有为难道士,仅是懒散地抱了抱拳,算作答应。

    “这两位是铜钱会钱掌柜跟他的公子钱安乐。”张谬朝钱掌柜坐的地方指了指,语气依旧彬彬有礼,却连看都没往那里看一眼。钱掌柜这次并没有让儿子跑出来叫人,也许他是没把周云这号人放在眼里,也许他是担心儿子再丢丑。

    “这位是……”你看到张谬已经把手指到了你这里,不等他说下去你就抢先打断了他:“唐弃!”

    这两个字就是你的全部自我介绍了,张谬见你没有讲下去的意思,只好尴尬地笑着补充道:“唐爷是唐门弟子。”

    一圈人物介绍完,张谬才单手捧心,露出谄媚的微笑:“在下是湘西地鼠门中人,姓张名谬字不详,没什么能耐啊,终日刨地维生。”他停了停,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对了,此处还住着一个往来海外的贾老板,是庄主远亲,不过他眼下身染微恙,正在卧床休息。”

    之后,众人又干坐了一阵,确定封老爷今晚不会出现了,才各自回房。

    你不知道其它房间的情况如何,但是你房间中的这个挂饰让你很难安心睡去。你与它又对视了一阵之后,终于带着一股不明所以挫败感倒在了床榻上。这一刻你才发现,你是真的累坏了。你只是稍微闭了下眼睛,意识就被抽离了身体,将所有的险恶抛在了滂沱的雨帘之外。

    苦沙大师的磬声已经隐没在雨中,整个山庄仿佛都已经沉浸在梦乡之中。在这么一个舒心的时刻,如果山庄里有人在盘算着什么阴谋,你肯定是没法知道的,如果山庄某处,在进行着不可告人的谈话,你自然也是没法知道的。对于你,这个世界已经收起了全部的恶意,这些凶险的如果,你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

    “黄先生在哪里?”一个头戴黄铜面具,黑袍裹身的人低声问。面具上那张横眉竖目的鬼脸与他草木皆兵的神态所形成的对比中有一种病态的戏谑。他面前站着两个人,面具黑袍与他并无二致,每个人的身上都看得见与他相似的惶恐与疑虑,就像三头空有一身威仪的石狮子,被扔在了这人迹难觅的雨夜里。

    “不知道,他没来山庄,现在只剩我们三个了。”另一个人回答,接着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第一个人,“我被要求不能摘下面具,不能向你们透露身份,我想你们也接到同样的要求了吧?”

    另外两人没有回答,显然是默认了。

    “那么以后,你们就叫我天先生吧。”那个人说。

    “那么,我就是地先生。”之前一直未说话的那个铜脸男子说。

    “那我,就是玄先生了。我们暂且就这样相互称呼吧。”

    “派我来的人要我跟你们合作,监视山庄中的客人,我想你们应该也接受了同样的命令。”玄先生说。

    “没错,”天先生回答,“但是我原先的命令里,是跟三个人合作,而不是两个。”

    “山庄已经与外界隔绝,黄先生我想是不会来了。我们不如把注意力集中在任务上。”地先生说,“我斗胆猜想,诸位平日如果不是隐藏在山庄佣人里,就是已经混进客人之中了。”

    “这个,就不需要阁下关心了。”天先生言语透着冷淡。

    地先生显然是感觉受到了冒犯,但他的语气依旧克制:“如果我们都不能相互信任,又如何把事情办好呢?”

    “派我来的人既然不让我们相互知道对方的身份,就一定已经替我们考虑周全了,我想,派你们来的人也是如此。”玄先生说着,黄铜头面转向了外面的滂沱大雨,“我们只需做好我们份内的事——找出藏在客人里的那个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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