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常常可以抹掉,手段是悔恨、克制或遗忘。——王尔德
    米迦勒节前一周,奇切斯特主教斯蒂甘德与圣奥古斯丁修道院长相继去世,不久王太后阿加莎夫人也开始咯血。
    正在安排舰队南征的埃德加匆匆赶回威斯敏斯特,同时向苏格兰派出信使,阿加莎王太后的兄弟姐妹大多远在东方,但基辅大公的长子弗拉基米尔此时就在英格兰作客,萨克森战争结束后,弗拉基米尔王子和妻子吉莎共同访问伦敦,便和国王一道前来看望王太后。
    阿加莎夫人对这个发辫缠金的留里克王子并无印象,她离开基辅时,弗拉基米尔的母亲还在君士坦丁堡当紫袍公主呢。但她对弗拉基米尔的妻子一点也不陌生,吉莎是哈罗德·戈德温森的女儿,这一事实令王太后心中非常不悦。
    但吉莎夫人此次并非仅为陪伴丈夫,戈德温伯爵的女儿贡希尔达嬷嬷已时日无多,容貌端丽的吉莎夫人颤抖着跪倒在病榻前,向王太后请求允许进入修道院,好看望自己仅存的姑姑,一瞬间,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女竟让王太后想起了长女玛格丽特。
    “去吧,孩子,老人不该独自离开尘世,天主也会希望由你带给她安慰的。”
    接见在抽泣声中结束,在王太后的坚持下,侍奉在旁的克里斯蒂娜公主也泪眼婆娑地离开了房间,只留下国王一人。
    “我的玛姬来了吗?”
    “不用着急,母亲,我已经向珀斯派出了最快的船,姐姐很快就会到的。”埃德加暗自叹息,玛格丽特是父亲的长女,母亲以希腊语中的“珍珠”为她命名,从小就宠爱无比,将心爱的掌上明珠嫁给人过中年、子嗣成群的马尔科姆王,这件事一直是母亲心中的遗憾。
    “真希望能再看我的玛姬最后一眼啊。”阿加莎夫人此时心痛如绞,强忍着说道,“听说她现在是八个孩子的母亲了,真是不容易……
    孩子,久卧病床的人因为梦得太深,常常会和失眠混淆,但我真真切切还能看见玛姬出生前的景象,就像发生在眼前一样——我能看见你父亲因为帮我姐夫争位,总害怕被匈牙利人暗杀,就穿着盔甲整夜靠在床边——玛姬的出生是天主给我们的唯一慰藉,你父亲当时还没你现在大,进出产房那模样,紧张得活像个孩子,等到他抱起玛姬,让玛姬的手指插进胡须里,摸他的颧骨时,你父亲说,从今以后,这就是他最宝贵的珍珠,为了她,一切都是值得的!”
    埃德加见母亲说话越来越慢,几乎是在喃喃自语地追忆,几度想要打断,最终却又不忍。
    “后来,姐夫终于当上了国王,没过多久,你和克里斯蒂也出生了,流亡的日子也变得阳光灿烂起来……”
    “直到有一天,你父亲对我说,我们终于可以回国了,那天,我们一家是多么幸福啊,没有人知道命运将会多么残酷。
    在德意志,我开始意识到你父亲的变化,你在半路开始生病,全身水肿,额头烫得像是烧红的木炭,你父亲却每天围着那个哈罗德打转,眼里只有他的王位,我们身边没有任何人!
    当时整个帝国都在为亨利皇帝服丧,教士们被召去莱茵兰参加皇帝的葬礼,哪里都找不到懂医术的人,我每天祈祷,求天主不要把你夺走,玛姬就亲自去打水喂你喝。”阿加莎夫人好像想起了什么,眼中露出愤恨,“你的烧退了以后,哈罗德就对你父亲说,他找到一个医术高超的日耳曼修士,打算把你交给他照顾。可是当时的帝国一片混乱,又有什么正经的修士会被哈罗德碰巧找到呢?我感觉事情不妙,却什么也做不了,是玛姬在你父亲面前哭了三天,眼睛都肿了,终于在他那颗日渐冰冷的心里唤醒了一点人父的记忆,哈罗德的阴谋没能得逞,直到我们抵达佛兰德,你的病才彻底好了,然而你父亲又开始讨好佛兰德人和诺曼人,把自己送进秃鹫的利爪,直到变成一具尸体出现在我眼前,那些日子里,一直只有玛姬帮我照顾你和克里斯蒂。”
    “我明白的,母亲,我以性命发誓,将来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会照顾好姐姐和她的孩子。”埃德加的眼睛渐渐湿润,虽然三十年前玛格丽特保护的那个孩子并不是现在的自己,但那个誓死保护弟弟的玛格丽特从没有变过,二十年前,如果不是玛格丽特的牺牲换来了苏格兰人的援军,或许自己早已被诺曼人俘虏。
    “还记得我给你的那把剑吗?”阿加莎夫人忽然问道。
    “记得,您说过,那是奥法王的佩剑,是我的祖父留下的遗物。”
    “其实,那把剑是你祖父的长兄留下的。”
    埃德加很少听人提起这个王子,诺曼入侵后,所有人都喜欢用刚勇者埃德蒙的例子激励他像祖父一样英勇抵抗,甚至连埃德蒙王和继母诺曼底的埃玛王后的斗争也被某些温彻斯特的教士用来指责诺曼势力对王国的污染,但在阿加莎夫人接下来的叙述中,埃德加则听到了另一个故事:
    埃瑟雷德王的长子埃瑟斯坦原本是全境的宠儿、王国的继承人,却在对待丹麦臣民的问题上和父亲产生了越来越严重的分歧,圣布赖斯日大屠杀后,王国的丹麦臣民血流成河,埃瑟斯坦王子流亡北方,接受了丹法区领主的效忠,开始对国王开战。埃德加的祖父刚勇者埃德蒙,便在宣誓效忠埃瑟斯坦王子的领主之列。
    这场父子内战令英格兰虚弱不堪,等到八字胡王斯汶入侵,国王只能选择流亡,埃瑟斯坦王子独木难支,死于逃亡,临终前将国王留下的奥法剑赐给了弟弟埃德蒙。
    在温彻斯特学者的影响下,埃德加一直以为,大叛徒埃德里克郡长刺杀七堡地区两大领主,乃是遵埃德蒙之令,随后才有了埃德蒙抢占西吉弗斯的寡妇。
    然而,在母亲的叙述中,埃德里克郡长始终是在执行国王的旨意,就像当初刺杀诺森布里亚伯爵一样,埃瑟雷德国王才是真正的主使,至于七堡的西吉弗斯和莫卡,也并非因为投靠丹麦人被杀,而是因为他们是埃瑟斯坦王子的主要支持者,而国王在归国后选择了绝不宽恕。
    埃瑟斯坦已经死了,刚勇者埃德蒙王子看到两位郡长的下场,意识到和解已经无望,因此才会从埃德里克手中夺取西吉弗斯的寡妇,这场抢婚的目的其实是保住埃瑟斯坦在北方的根基,好继续兄长的叛乱。
    父子之争死灰复燃,克努特趁机入侵,最终导致了威赛克斯王朝的崩溃。残酷无亲的埃瑟雷德国王死在伦敦,害怕被国王的儿子清算的埃德里克郡长投靠了丹麦人,奥特福德之战后,风向看上去对克努特不利,于是埃德里克私下与埃德蒙和解,暂时投靠了昔日的对手,接下来的阿桑顿之战中,埃德里克郡长最终选择背叛了埃德蒙,年轻的克努特王趁机屠杀了英格兰的众多塞恩,那些被丹麦长矛刺得血迹斑斑的幸存者也未能保住南境,埃瑟斯坦大王于布鲁南堡斩杀五王七雅尔才最终统一的英格兰全部陷落。
    “你的祖先就是这样失去自己的国家的。”阿加莎夫人最终说道,“你父亲曾对我说,你的祖父在最后的日子里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痛骂反复无常的麦西亚郡长,而是对自己继续兄长埃瑟斯坦的叛乱悔恨不已,他说,王国的根基总是从内部开始腐坏,家族不和是王朝最大的祸根。如果不是这场内乱,阿尔弗雷德的子孙也不会被丹麦人各个击破,如果埃瑟雷德国王肯原谅自己的儿子,埃德里克就不会以两位郡长的血玷污王室之名,摧毁血脉间的信任。
    我已见过太多人事浮沉,不会看不见玛姬的丈夫正在犯同样的错误,看来邓肯的子孙终究是逃不脱这场劫难了,记得在战争降临时保护好玛姬和她的孩子。至于你的后代会如何,就是我难以预料的了,希望你的孩子不会像我那群四分五裂的兄弟一样吧,一次次骨肉相残已经永久地削弱了留里克家族,正如你的祖先一样。”
    三日后,一艘龙首白船驶过波澜不兴的泰恩河,一名头戴黑纱的修女若有所思地望着南岸,新获得的自由在她枯萎的身体中重新注入生命,哪怕早已习惯在山巅塔顶俯视如墙高浪,这世间最平静的景象依然令她心旌摇荡,再一次见到诺森布里亚骑士的紫金军徽时,她感到久违的泪水如水银般划过脸颊。精神上获得自由的瞬间,她的灵魂之眼看到了一个男孩,一头墨发,头顶盘旋着黑羽的钩嘴渡鸦,四周的尸体仿佛不断从大地中呕吐出来,渐渐吞没一切。
    “谢天谢地,那孩子终于睡着了。”
    “你为什么要拒绝国王?”她忽然问道,“你知道他不愿意让爱德华在这种时候离开。”
    “马尔科姆可以强迫他的氏族,但爱德华还承受不了储君(tanist,盖尔人的王位继承人职位,必须由成年男系王族担任)之位,这场选举不会赋予他任何权力,而我不会让我的儿子也变成一具尸体!”
    她熟悉这一切,她见过父亲那具冰冷的、再也不会说话的遗体,她曾阻止了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弟弟身上,这一次她将再次阻止这一幕发生。
    “所有母亲都这样想,但命运什么时候被母亲们的眼泪操纵过呢?”格卢奥赫叹息道,她总是忍不住为自己失去的东西而嫉妒着玛格丽特。
    “不必伤心,我的朋友,这一次我会求他的,不止为我的孩子,也为你的。”苏格兰王后保证道。
    “就算他同意,我的兄弟也不会同意的,马尔斯内克塔和我那位死去的丈夫一样,和你的丈夫也一样,男人总是更看重继承。”
    “那也得先找到你的孩子再说!”
    “肯尼思是我祖母的儿子,虽然只是个私生子,但作为保镖可比马尔斯内克塔称职多了,否则一个铁匠的儿子也不会成为我丈夫的亲信,安格斯在他身边比在我哥哥身边更安全,在高地的风暴平息前,我并不希望改变这一点!”
    马尔科姆不会手软的,如果他找到你的儿子,一切就结束了。
    她想起马尔斯内克塔的话,那声音里的愤怒可以燃烧全世界,她又看了一眼王后,知道自己或许有一天会被哥哥煽动,背叛这个朋友,只是一想到这点,她的双眼就开始射出光芒:
    天主啊,我是如此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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