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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竞第二天上班,办公室里堆满了花篮,他桌子上摆满各式各样的贺礼,大多是媒体界和文坛的人士送的。

    他坐在桌前挨个翻看那些贺卡,一手翻着看,另一只手就在信笺上写感谢短笺。岳时行站在他旁边看,每一封短笺内容都不同,根据收信人的身份亲疏,那些短笺上的措辞语气也各有分别。

    岳时行一边看一边赞叹:“惜疆,你真是天生适合吃笔杆子上的这碗饭。”

    谈竞头也不抬,只勾起唇角来笑了笑:“怎么,社长不是吗?”

    “没你那么适合,”岳时行绕到他对面坐下,整了整自己的衣领,“今天什么打算?”

    “见财政部的一个熟人,打听打听救济站的事。再去一趟育贤学院,听说卫七小姐要嫁给陆裴明。”

    岳时行皱起眉头:“卫陆两家联姻,跟你一个经济记者有什么关系?”

    谈竞笑了笑,将写好的感谢短笺放在一起拢了拢,连同采访本一起放进提包里:“社长,没什么事我就先去出采访了。”

    “有事,你等等,”岳时行从桌上的一摞文件中抽出一张纸页,“不要把精力浪费在联姻什么『乱』七八糟的花边新闻上,我这里有个消息,你看看能不能做一篇新闻出来。”

    谈竞将那页纸接过来,看清上面的文字,心里突地一跳,那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拟取消北平﹑南京两地现行华北临时政权与中华民国维新政/府。

    他捏着那张电报纸,半晌没说话,最后轻飘飘地笑了一下:“汪先生终于要扶正了,恭喜,恭喜。”

    不说“上位”,不说“就任”,偏偏用了个“扶正”,好像汪兆铭只是日本的一个妾,现在终于熬死了正妻和所有姨太太,得以正位长房了。

    谈竞将电报放回岳时行案头:“这有什么好报的?不如等到汪先生就职了一并说。”

    “南京正在筹备中央储备银行,想要发行货币,想必过不久会有一系列政策措施要出。”岳时行靠在椅背上,笑眯眯地看着他,“怎么样,谈大记者,谈副社长,这可是你的老本行,这比卫陆联姻要有意思得多吧……他们两家本来就是要联姻的。”

    这的确勾起了谈竞的兴趣,他又将那张纸拿回来,折好放进口袋里:“正好去财务部,将这件事一并打听了。”

    “别掉以轻心,”岳时行又道:“如果你不愿写新闻,就动用你的人脉网,给我拿南京方面的一手内幕消息,他们想做什么,怎么做,通过哪些渠道做,想要什么样的结果……这篇报道要在汪先生上位前发出来。这是你擅长的,惜疆,别让我失望。”

    谈竞的斗志被岳时行挑起来,他微微笑着对岳时行颔首,与他开玩笑:“为自己的饭碗考虑,我似乎应该让社长失望一次了,免得您对我期待太高,到时候摔得越惨,我就越倒霉。”

    “不必到时候,这次就可以,”岳时行道,“这篇稿子拿不下来,我立时就解雇你。”

    谈竞动作夸张地倒抽一口冷气:“才提了副社长,今天就要被解雇,社长即便是脂粉堆里混久了,也不能将对女人和对友人的态度搞混啊。”

    岳时行笑骂他一句:“说来,有些日子没有接到十一太太的客厅沙龙邀请函,还真有点慌,我不会失宠了吧。”

    他做作的神情让谈竞忍俊不止:“社长言之有理,所谓红颜未老恩先断,不如拨个电话给十一太太,如果她变心了,你也好再找一个。”

    他出门的行头都收拾好了,人却干站在那里,跟岳时行说话逗趣,而后者一点都不催他,虽然说得好像是急要那篇稿子,但行动上却不仅不着急,好像还有点拖着谈竞的意思。

    “我应该将你带去那沙龙一次,只可惜你对这没什么兴趣。”岳时行道,“滨海文坛的名流都在那了,谈诗谈戏,谈古论今。滨海这地界想做文艺新闻,不必跑什么场子,只需每周参加一次琵琶馆的客厅沙龙就行了。”

    “那就不该带我去,带孙编辑去才合适。”

    “带一个女人去另一个女人的沙龙,你也真想得出,难怪至今未婚。”岳时行说到这,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到结婚,我介绍一位姑娘与你谈朋友,你看怎么样?”

    谈竞抿着嘴唇没说话,他想自己或许需要一个女伴在身边,因为一个未婚小伙子这个身份在一些人眼里看来,有些不怎么可靠。

    “我看很好,”谈竞点点头,“相貌身段才情,缺一不可。”

    “寻常男人这么说,我要取笑他不知天高地厚,但你谈大记者做如此要求,那就合情合理,只是不合常规。”

    谈竞又走过来,饶有兴致:“哦?常规是什么?”

    “是千金聘礼,”岳时行笑眯眯地看他,“这你指望不住我,我只能一月给你开五十块的工资。”

    “好啊,万万没想到,原来是报社拖了我的后腿,使我与我的佳人失之交臂。”谈竞开着玩笑,脑子里却忽然想起小野美黛来——他倒是同小野美黛说过“娶不起”的话。

    “好了,不能再与社长信口开河了,”谈竞再次检查要出门的东西,将提报夹到腋下,“我得走了,不然莫顾问那篇稿子要开天窗。”

    岳时行也不留他:“行了,去吧,叫小李拿上相机跟你一起去,拍几张好相片回来。”

    谈竞在社长办公室门前顿住脚步,脸上笑意收起,声音也沉下来:“我昨日见的场景没有拍,那才是真正的好相片……可以拿一个国际新闻奖。”

    岳时行在他身后默了默,开口说的却是:“你若是愿意叛国,日本人至少愿给你四五百的薪……而我却只能给你五十。”

    谈竞眼睛望着地面,低声道:“五十买我这颗良心,这生意我与社长谁都不亏。”

    办公室的门在岳时行跟前被合上,他透过门上的两块玻璃注释谈竞瘦削的背影。谈竞在外时向来沉默寡言,除开工作之外的事情绝不多话,只有在报社里才会放松一点,能与人开几句不设防的玩笑。

    岳时行自己在办公室里叹气,他取下眼镜来『揉』了『揉』眼睛,又手写了一张条子,给本社副社长涨十块钱的工资。

    谈竞现在一个月能在明面上拿六十块的薪水了。用这些薪水租一间十五块钱的公寓,再请一个七块钱的佣人,以他的社会地位,这正常得很,反倒是再蜗居于锦鱼里一间小破房中,就有些寒酸得惹人怀疑了。

    但他不想享受什么社会地位,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能省下来一块钱,就不要多花出去一『毛』钱——他恨不得自己不吃不喝『露』宿街头,好将钱都省下来维持地下党的正常工作。

    但显然旁人不这么看,他去财政部,财政部的朋友还要问他:“升了副社长,总得给你多一点薪资吧?赶紧从锦鱼里那破地方搬出来,堂堂一个知名记者,整天跟泥腿子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谈竞只得苦笑:“已经在找房子了。”

    那位朋友将救济站的支出收入大概找出几分来,一边整理一遍道:“早该搬了,你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至于这么抠唆么……喏,你要的表,救济站就是个无底洞,再多钱贴进去也不够填饱那些蝗虫。”

    谈竞接过那些表格,看到用于救济的谷米只占整体支出的25%,除去10%的医疗救济外,剩下所有都用于“国际救济”。

    “滨海经济果然发展了,”谈竞故意说,“居然都有余财来进行国际救济,我们救济了谁?”

    “救济了一批高官,”那人嗤笑一声,“还有一批东瀛大人。”

    谈竞终于听到他想听的内容,不动声『色』地提起心来:“怎么,东瀛大人也要来着我们救济?民国已经富到这种程度了?”

    “谁知道怎么回事……这两年来中国的日本人越来越多了,”那人嘀嘀咕咕地说,他领了当局给的饷,只管当好自己的差,才懒得关心这些有的没的。

    “谈记者好好给我们写篇文章,”他笑嘻嘻道,“让我们救济站也被上头关注一次,多拨点钱来,大佬吃肉,我也能跟着喝口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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