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那一战的硝烟早已散去。
    孤零零的小丘上耸立着一座石制的纪念碑,上面刻着一行简短的文字。
    为利天下而牺牲者,不朽。
    几辆正在行驶的马车在这里稍微停留了一下,马车内的人穿着一身二十年前贵族们常穿的宽袖华服。
    马车上有人指着纪念碑耸立处的那座小丘道:“当年,墨家就是把炮拉到了那座小丘上,导致了联军中军崩溃。周天子逃跑时被不知其身份的骑兵砍死,齐侯投降,韩侯自杀。”
    “最终被围在三柳社的贵族君子六百余人,面对劝降,横眉冷对。墨家将铜炮拉过去,近距离猛轰,六百余人全部殉制。真英雄也。”
    说话的这个人一口很浓重的秦地方言的味道,厚重的就像是曾经秦国关中的沃土。
    车辆旁边一行护送的墨家士兵听着这些话,脸上露出颇为不满的神色,心想若那些贵族是英雄,自己的父辈参与了此战并且砍死了天子、最后以炮击灭杀了六百贵族又算什么呢?
    屠戮英雄的刽子手?
    但这些内卫部队的士兵都有着良好的教育,并没有开口反驳,而是只当听不懂。
    车内那个穿戴着宽大华服的中年人听着这番话,望向了更远处耸立的一根写着“周天子殒命处”的石柱,那里就是逃亡的周天子被不知道其身份的墨家骑兵砍死的地方。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车内的中年人看着这一切,回想着一路来的见闻,感叹道:“十二年未履中土,终究还是中原风华物茂人杰地灵,非西域可及。”
    说起十二年未履中土,与他同车的许多中年人都不禁潸然。
    当年那一战之后,齐国降、韩国灭,墨家集结大军问鼎洛邑,之后更国号为星汉之汉。
    秦君知不能挡,遂承吴起遗计,全力西征,举族迁徙。
    正是:秦因汉破失家乡,西走番戎万里邦。十载经营无定止,终于域外务农桑。
    当初远走他乡的人,还有不少别国的客卿士人,或者不认同墨家制度的别国旧贵。
    今日再回中原,心中另有一番滋味。
    这些人下了车,登上了小丘,并不凭吊,只是感叹。
    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朝着刚才在车中感叹的中年人行礼后问道:“疏勒君,我听闻我曾祖当年也是墨者,年轻时为了建功立业而在齐地为人家臣,后被墨家逐出。却不知齐地距离这里还有多远?”
    那个被称作疏勒君的中年人向东眺望着,叹了口气道:“此地便是天下之中了。听闻汉要迁都于大梁,也正是因为此地为天下中。此地向东北数百里,便是昔年你曾祖成名之地;若是直接往东,便是昔年吴起君与你曾祖对战的鲁地了。”
    说到这,被称作疏勒君的中年人望向东北方向,叹息道:“再往东北,就是卫地了,我的家乡。那时候我叫卫鞅,现在受虚封于疏勒城,按照那时候的规矩,现在该叫我疏勒鞅。”
    规矩改了,许多当年泗上的规矩也影响着已经西迁十二年的秦国,曾经的卫鞅如今还是卫鞅,却不是因为受虚封于疏勒就叫疏勒鞅。
    曾经吴起身边的中庶子,如今已经成为了秦国西迁之后的大良造,十二年前正是他带着八千步兵、一万二骑兵西进,凭借火器的优势,三战而定西域。
    向西占据了肥沃的河流谷地地区后,中原先进的农耕技术和工匠技术也很快在那里扎根,那里适合种植棉花和小麦,凭借着良好的织造水平和运输成本,中原的棉纺织品再也无力进入到西域。
    秦人在西域因地制宜地使用了变种的国野之别的政治手段,农耕区采取直辖管理、游牧区采取游牧管辖,凭借着先进的文化和已经成型的文字,这些年移风易俗,竟有了些当年齐鲁初分封时候的气象。
    然而西边还有一个此时尚且庞大的帝国,卫鞅此番来,就是要解决一下外交问题。
    汉建国之后,统治重心是东部,于边疆地区的控制,也只是控制一些农耕区,武器代差的存在和后黑火药时代的来临,都使得边疆区并无太大的边患。
    对江南的开发、在南海的海外贸易,海运的发展使得对沿海一直到辽东地区的控制都得到了加强。
    西部茫茫的荒漠,使得进攻一方永远处在极大的劣势。
    秦君西迁也算是墨家默许的结果,双方之间的贸易往来和技术交流也从未终止,如今只是希望能够谈出一个结果。
    双方的国力差距实在太大,卫鞅知道,从护送他们的内卫部队的士兵身上就可见一斑。
    这些护送的内卫部队已经换装了发火率更高的雷汞枪,虽然装填还是前装的、虽然还是需要板簧蓄力,但是却让发货率提高了许多。
    秦国却还在使用二十年前的那种重燧石枪。
    这还只是内卫部队这样的一瞥,实际上过了秦关中旧地到了中原宋地之后,那种明眼可见的差距已经彻底摧毁了卫鞅等人的谈判底线。
    冒着浓烟、使用煤和蒸汽的大纺织厂;使用煤和蒸汽作为鼓风设备的冶铁作坊种种这些自十年前就开始在泗上出现的新机器,宣告了新时代的来临。
    过去的岁月,仿佛没有过去、现在和将来,一切都是循环的轮回。
    而现在的岁月,一日千里,肉眼可见的一切,宣告了一种名为“未来”的东西成为肉眼可见的一种希望。
    也给一切旧势力带来了肉眼可见的绝望。
    这一次中原给出的条件,以双方的实力而言,算不得很苛刻。
    当年中原平定之后,汉立国,称天子后,秦便放弃了原本的爵号因为那是周天子分封的,而改称王。
    如今中原要求秦去王号,改称安西都护,承认自己是九州天下概念的一部分。
    改旗易帜,改变旗号,中原会象征性地在秦都城驻扎少量的部队宣示主权。
    剩余的一概不管,因为投入和产出不成正比,中原的新兴阶层需要的是市场和倾销地,而海运的发展使得比之陆路有更低的成本,其重心也是向南而非向西北。
    双方人可以自由往来,通用货币。
    作为回报,可以支援安西都护一部分新式的火枪以应对西边那个帝国的威胁,允许出口一些新式的蒸汽机械。
    对于中原如今真正的统治阶层而言,苦寒的西北方圆万里,可能还不如茫茫大海之中一座可以种植香料、甘蔗的岛屿。
    况且路途遥远,贸易困难,除了丝绸、军火和一些瓷玻璃之类的奢侈品,这条商路并不能支撑太多货物。
    反倒是因为南海贸易商路的发展,使得西域地区作为贸易通道的重要性大为降低,中原将更多的精力放到了南方。
    不只是南海之外,单单是江南,便还有大片尚未开发的土地、尚未被征服的原始族群。
    西域地偏僻,富庶处距离中原太远,从秦旧都到如今的秦新都,其实距离和从极西之地到秦新都差不多远。
    这种偏僻导致了只要中原体量足够大,技术足够先进,西边的军事威胁等同于并不存在。
    燕地以北的毛皮商人,宁可组织人去探索北方巨大的冻土荒原,因为北方的冻土荒原至少夏季还有纵横的河流。
    靠着简单轻便的桦树皮船、火枪,可能百余人的冒险小队就能够顺着夏日里北方广袤冻原上的河流向西走到极远的地方,收购那里的毛皮做着暴利的生意。
    无利不起早,没有人愿意为了暂时看来既没有威胁和没有利益的地方流血。
    种种这些中原的因素,促成了这一次的谈判。
    而对如今远赴西域立国的秦国而言,一方面统治还不稳固,急需中原的支持,至于说法理国号这些东西,于此时并不重要。
    同时西域地是四战之地,秦国既要面临西边那个老大帝国的威胁,也在考虑是不是南下去那些更为富庶的印度地,去做那里的统治者,毕竟那里才是真正富庶人口众多的地方。
    中原固然是好的,富庶而又同文,但若是根本没有反攻中原的可能,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
    这一点卫鞅很清楚,十二年前他统兵西征的时候,八千步兵一万两千骑兵,就已经耗尽了秦国的后勤能力,这还是吴起之前一直向西经营了十余年的结果。
    就以此时的远征后勤能力,可能双方能够集结三万部队越过荒凉区就已经算是竭尽全力了。
    三万部队,不管是从中原去了西域;还是从西域来到中原,什么都算不上,也不会有任何的威胁。
    这是秦国西迁之后可以信任中原并且希望和中原谈判的原因。
    困难重重,千头万绪,卫鞅等人时隔十二年再度来到中原,就是为此。
    卫鞅此时矗立在此,并不是为了凭吊过去的一切,因为本身他也不是真正的大贵族出身,旧时代的一切并没有那么美好。
    他只是在想,为什么当初砍杀周天子的,不是他所尽心辅佐的秦国?
    在他看来,周天子无德无能,早就该滚下去了,大争之世列国纷争,若有一日九州太平,必然归一。
    他不是在凭吊周天子亦或是那一战死去的许多贵族,甚至他不反对砍死周天子,只是反对砍死周天子的是墨家而非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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