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士人不是很能听懂适嘴里的一些诸如光学八法、力物之所以奋形、标本杠杆滑轮之类的东西。
    但还是大约明白了适的意思。
    他想了一下,觉得适是在狡辩,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的问题是政治,而非自然法统。
    这两个问题若是合而唯一,那就有很大的问题。
    士人便问道:“既墨家法自然,以自然法论,土地归属于天下人,那岂不是说这块地我说是我的我便可以要?”
    适已经疲惫了,心说你们派人来做说客,能不能先看看这几年墨家的书?书都不看,竟是全靠臆测,便觉得推翻了一切?
    墨家在泗上折腾了三十年,这个法权问题都没解决,敢去代表新兴资产阶级的利益吗?
    借道法自然,只是为了毁掉封建法权体系,包括分封制、封地制、宗法制、封建权利,人身依附关系等等,利用法自然的理念毁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法理基础,但却不是要借法自然来治理。
    打碎了旧的,要建起来新的,道家的别支有部分是要回道自然之世的,那就属于走偏了。
    法自然,是为了打碎旧的,让封建体系瓦解,使得民众有法理夺取贵族的土地,若不然夺取土地就是犯罪成贼了——贵族的土地,你庶民凭什么要呢?
    而打碎之后,便需要用私产之类的概念,使得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依靠对周边的技术优势和周边土地泄压,完成原始积累,提供廉价劳动力,在三百年周期之内完成蒸汽革命,现在看来绝无问题。
    这时候就需要劳动创造财富这另一个道理,来解释土地私有、商品社会的合理。
    三十年时间的启蒙,泗上这边已经形成了一个还算完整的体系,一个可以和封建体系叫板的半成品,这是一切的法理基础。
    从最开始的劳动创造财富、蠹虫理论;再到墨道合流法自然,万物自化反礼法永恒;再到主观利己、客观利他来解释贫富分化;再到新道德下的符合新法理的手段致富是敬天重鬼……这一整套的理论跨越了三十年,已然成型,不是旧时代的精英们可以批判的。
    最多他们也就是唱唱过去的田园挽歌,仿佛站在了失地农夫和雇工的角度上去唱衰一下新规矩下的罪恶和丑陋,但他们的目的却不是为了失地农夫和雇工,只是想回到过去。
    关于这个的争论,最终和适所预想的一样,两边根本就是鸡同鸭讲,完全不同的三观基础,根本不可能进行有效的争辩,墨子昔年说起辩术的时候就讲过这个问题,两个人相辩的基础是有共同的认知基础,你说这是黑的我说这是白的,这就没法辩。
    这个问题辩的半途而止,士人又问道:“适子既说选天子,却不知道适子可知何谓天子?”
    适反问,士人道:“天地之爵,可分为二。”
    “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
    “天子者,修天爵之至诚也,天德之表率也。”
    “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
    “许多人修仁义忠信,此为修天爵也。天爵永恒,这是报于上天,而人们为了求利,修天爵是为了人爵,这就是误入歧途了。”
    “所以如今天下有乱,是因为人们不去修天爵,而都是去修人爵的缘故。”
    “如果天下没有仁义忠信,天下必乱。纵然墨家反礼、以为道德不恒久,但墨家也谈仁义。墨家有墨家的仁义,有墨家的忠信,这也需要有人为天下作出表率。”
    “此表率,便是天子。”
    “墨家言选天子,是要选贤人,实则墨家选的是相,如周公、伊尹之辈也。次皆贤才,可以为相。”
    “再如管仲,奢靡背礼,但却有才,这样的人就不能成为天子,因为天子要修天爵,要做天下道德的表率,这才是天子的法理。”
    “贤人可以治世,但却未必是道德表率。”
    “况且民众短视愚昧,又怎么能够知道哪些是有利于天下哪些是有害于天下的呢?”
    “所以,如果让民众推选天子,一定会选出道德表率的天子,却未必是治世的贤才。”
    “既是这样,如今天子尚在,何不保留天子,而选贤相以治天下呢?天子只需要四时表率,垂拱而治,不论政事,也不需要推选,以免天下有作伪德之人欺骗天下民众。”
    “如昔年之宋,宋公为虚,大尹为实,如此一来,天子修天爵、贤相治人政,岂不美哉?”
    话说到这里,才算是图穷匕见。
    一开始先说墨家的同义道义可能会导致墨家分裂,然后说选天子可能会导致选出一些道德楷模,既然这样,还不如让天子世袭做虚君,推选贤相。
    适冷笑,心想这番修天爵的想法,实在是神权味太浓了。
    修天爵,看不见摸不着,倒是想要天下人都修天爵,也就是遵守这些神权引导的道德。
    可墨家讲究的是义即利也,你修天德没有利,谁人会去修?
    再说这样的神权又没解决终极关怀,修了天德有卵用?既没有天堂,也没有来世,会有多少人去修天德?
    总不能为了这个天德天爵体系,再弄出一个有天堂或者来世的宗教吧?
    修天德的至高是做天子,结果天子还是世袭,那普通人去修天德干什么?
    最多也就是道德教化,说你修天爵才是至理,结果你修了天爵却是为了人爵,那么就悖离的本质,所以要教化人放弃人爵野心,而是为了修天爵而修天爵。至于为什么要修天爵,那是因为这是至理,就像是人要养父母一样,不需要道理的道理。
    适冷笑之后,反问道:“如你所言,这天子就不用选了,直接让周天子世袭即可?”
    “周天子何德何能敢称天爵?他若是真修了天爵,或者说这天爵若真是永恒真理,那么何至于连一个师都凑不出?”
    那士人道:“墨家既说,义利统一,那么我便从天下之利来谈这件事的好处。”
    “如今天下未定,纵韩、齐败,尚有赵、卫、中山、秦、燕诸国。”
    “昔者,齐桓尊王攘夷,而天下安。现如今天子虽不及当年,诸侯无礼,但天下终究还是有许多人信天子法理的。”
    “墨家若是逼天子劳改,或者驱逐天子,必要遭天下一些人反对,誓不与墨家两立。”
    “届时天下还要征战,又要死伤百姓,这难道不是有害于天下吗?所以还是要妥协,不要做得太激进,这样才是有利于天下的。”
    “如果墨家奉天子而为相,则墨家有天子之理,可因此而定赵、秦,使士人心服,不至反叛太过剧烈。”
    适放言大笑道:“姬喜算个什么东西?他连一个师的部队都凑不出,却以为诸侯还真的尊他为天子?他说让秦赵束手,秦赵便束手?”
    笑的狂放,言语间多与周天子多有不敬,直呼其名,那士人却也不是那种主辱臣死的刚正之士,而是要为天子真正考虑长远,于是道:“诸侯却是不认天子,已有百余年。可墨家却可以压服诸侯。”
    “有天子大义在手,有墨家兵力在手,何愁诸侯不服?而且,重要的是那些忠贞之士鉴于天子,也不会在墨家治下反抗。”
    适摇了摇手指道:“首先,天下忠贞天子、听说天子受辱就要势不两立的士,没几个。当年泗上剧院用天子礼乐演奏以娱民,曾有士人高呼不两立,泗上又送枪又送钱,让他们先去干掉侮辱礼法的田氏、杀韩赵魏全家,奈何许久,不过才七八个人。”
    “其次,泗上有自己的教育、道德、教化、学识。那些拒不接受新事物的士人,治国无用,征战不行,要之何用?他们若是反抗,根据法令判处各样的徒刑或者枪决就是了。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能够看清楚大势的士人早就投身于泗上,最不济也是让庶子来泗上、嫡子承爵以投机。我何必在意那些挡在路上以为可以挡车的螳螂呢?”
    “若是此番所谓天子出征,以至于从秦到齐、从燕到处,数万士人云集响应,自备干粮,不惜死战,那或许可以说为了利天下以妥协。如今看来,所谓天子之师,兵不过三千,士不过二百,区区二百士之心,还不足以说什么利天下。”
    “不过号召二百士,也就一乡之豪。乡豪妄称天子,竟谈天下之利弊,岂不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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