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见浚上面的两代帝王都是三十八岁薨逝的,也就是说,他问的问题是,自己能不能活过三十八岁。

    张惟昭通过解读卦象,给了他一个非常明确的答案,他会比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活得更长久。

    他应该高兴才对。方才刚一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他确实有多时以来的心结一下子被打开,浑身轻松的感觉。

    但同时,他也有内心的阴私被窥探净尽的恼怒。

    他在年过三十之后,就经常活在恐惧和担忧之中。而在今年,他的恐惧更加强烈,忧虑也更加深重。

    他为这些恐惧和忧虑羞愧,但却又摆脱不了它们。

    他是一个怕死的皇帝。他没有做出过出色的政绩,论韬略,他不如他的皇祖父;论勤政,他不如他的父皇。但他却妄想比他们活得更长久,享受比他们更高的寿数。

    他尽量表现得像个合格的帝王,但总感觉内心住着一个惊慌不定的小孩,穿着远远超出自己体型的龙袍,走得跌跌撞撞,努力不想让别人发现这一点。

    他安置不好后宫的妃子,也总是逃避向自己索取父爱的孩子们。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去给别人当丈夫、当父亲。

    有多少次,他都忍不住去想,也许他的叔皇是对的,他又懦弱、又笨拙,根本承担不了这天下的大任。

    原来在他年轻的时候,他还可以寄希望于未来,认为他现在不过是缺乏经验,等将来他变得有城府了自然会成为一个好皇帝。但一晃他已经三十七岁了,却必须要承认自己并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帝王。

    他怀疑,他所有的这些不堪,张惟昭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陈见浚不能容忍自己被人看得这样通透,所以他动了杀机。甚至在一瞬之前,他就设想了用几种用不同的方法杀死她的场景,就好像突然着了魔一样。若不是突如其来的闪电和雷声,可能他还会在这些幻想里越陷越深。

    就是在现在,张惟昭已经离去了,他自己站在窗边,迎着扑面而来的夹着雨丝的凉风,他心中的杀意也仍然没有完全消失,仿若回声一般在胸腔里不断回旋撞击。

    感受到了这股久久不去的杀意,他突然发现一件事,为什么这样的一个没有什么根基的小丫头,数次挑起了自己的杀意,自己却从来没有真正动过手呢?按道理,她这样触怒帝王,治她一个大不敬之罪,推出去斩首一百次都没有问题。可是那么多次她出言不逊,自己甚至有时候恨不得将她凌迟,却并没有一次真正付诸行动。

    不仅没有付诸行动,就在刚刚转过怎么恨不得杀了她的念头之后,接下来冒出来的念头却是:下一次要什么时候招她过来?她又会提出要用什么样的方法帮自己“修行”?

    难道修行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难道自己那么多次的杀念,就是修行当中不断要面对的心魔?

    陈见浚想不明白。他从书架上找出一本易经,翻到屯卦和需卦反复细读,想要从中窥见更多关于自己生命的奥秘。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门外怀恩的声音说:“启禀陛下,亥时三刻了,陛下该安置了。汪直还等在耳房,是否叫他先回去?”

    陈见浚恍然回过神来,想了一想说:“让他回去。明日早朝之后过来。”他现在实在不想挺汪直叨叨,他只想继续沉浸在玄妙的卦辞中。

    “遵命。”

    怀恩去了一会儿又过来,站在门外说道:“老奴告进。”

    “进来吧。”陈见浚说道。

    怀恩走进来,请陈见浚示下道:“请问陛下今夜在哪里安置?”

    陈见浚道:“就在东暖阁吧。你把这本书,还有案上的那本《周易正义》一起拿到东暖阁去。”他要在睡前再研究一下易经。

    “遵命!”怀恩答道。

    陈见浚出了懋勤殿,由几个小宦官伺候着沐浴去了。

    怀恩拿着陈见浚刚刚递过来的《易经》,又从御案上拿起《周易正义》,想了一想,又从书架上抽出了《周易注疏》和《周易郑注》,一起拿到东暖阁待阅了。

    安喜宫的角门悄悄打开,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闪身而入。

    灯火荧荧的室内,金贵妃坐在华贵的紫檀木椅上,汪直垂首弯腰站立一旁。

    “你是说,今晚陛下召那个丫头进懋勤殿大概有大半个时辰的时间,她走了之后,你又在耳房等了有半个时辰,陛下还是没有见你?”虽然很晚了,但仍然是一身华服的金贵妃坐在椅子上,带着红宝石戒指的手指紧紧攥住椅子把手。

    “是。陛下让我明日早朝后再去向他奏报。”汪直头恭敬回答。

    “那个丫头走后的这半个时辰里陛下在懋勤殿做什么?”

    “我探了探怀恩的口风,听他说陛下在读书。”

    “在读书?读什么书?”关于陈见浚的一切,金贵妃事无巨细都想知道。

    “赎奴才愚钝,没能打听出来。”

    “陛下今天宿在东暖阁,哪里也没去?”

    “是。”

    “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金贵妃挥挥手。

    “奴才告退。”汪直安静而快速地退了出去。

    金贵妃坐在椅子上,手脚发冷。

    前些日,当金贵妃得知张惟昭被陈见浚从内刑堂提走亲自审问,之后非但没有治罪,反而将她封为昭明真人,她就在安喜宫大发雷霆,摔了好几样东西,发作了好几个宫人,才勉强把怒火压制住。

    而今天,她听说陈见浚又把张惟昭召去懋勤殿,一谈就是大半个时辰,之后也不回安喜宫,也没有去别的妃子那里,而是独自宿在东暖阁,她先是怒火满腔,但很快,这怒火却变成了满怀冰凉。

    陈见浚很少独宿,除非政务特别繁忙的时候。比如年节之前,或者是地方大员来京述职的关口,他总会在乾清宫忙到半夜,累极了就到东暖阁胡乱睡两个时辰,早上如常去上朝。

    除了这样的时候,他总是需要找个人陪在他身边的。大多数的时候是金贵妃,有时候他也会宿在其他妃子那里,但却总是呆不久。

    他怕黑,怕孤单,怕做噩梦。他总是需要女人的怀抱来温暖他。他嫌那些年轻妃子太过生涩娇弱,所以偶尔尝鲜之后,还是要回到金贵妃怀中安歇。

    但是封张惟昭为昭明真人那一天的晚上,陈见浚哪里都没有去,独自宿在东暖阁。

    五天前,陈见浚留宿安喜宫。在安置之前,陈见浚一边喝着金贵妃为他准备的汤羹一边和她闲聊。金贵妃状似无意地提起了陈见浚前几日封了一个昭明真人的事情,问他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封一个那么年轻的丫头当真人?陈见浚嗯了一声,根本不愿意多说。

    这种态度让金贵妃非常恼火,想尽办法想要从陈见浚嘴里问出更多情由。陈见浚几次扯开话题,金贵妃又把话题拉回来,反复问他:不是一向不亲近道家,如今怎么又封真人?那个道医到底有什么本事?

    最后陈见浚恼了,掷了碗抬腿就走,当晚回乾清宫独宿在东暖阁。

    后几晚去了两个不同的妃子那里。昨夜和今晚,又都是独宿在东暖阁。

    陈见浚频频独宿,让金贵妃深感不安。金贵妃觉得这不是自己关心则乱,而是有什么东西不对!

    难道皇帝迷上了那个装神弄鬼的道医?

    难道那个丫头迷惑了太子还不知足,又痴心妄想攀上皇帝?

    不,应该不会!皇帝应该不会看上她。金贵妃知道皇帝的脾性,这么多年来,他宠爱过的那些年轻的妃子,清一色都是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模样,而那个道医又粗糙,又自以为是,并不是皇帝会悦纳的类型。

    而且皇帝在后宫,看上什么人,立马就会召幸,召幸完开心的话就给个封号,不开心了就丢在一边,并没有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的兴致。他对那个道医,不像是有要施以恩宠的意思。

    但是,如果不是迷上了她,为什么又是封真人,又是晚上单独召见呢?也许,这次皇帝并不是看上了她的姿色,而是真正动了心?所以并不急于召幸,而是酬以高位,深夜谈心?

    金贵妃左思右想,痛苦万端。

    她想把陈见浚牢牢攥在手里。她这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他。有了他,就有了一切。没有了他,一切都没有了。

    陈见浚每次去别的妃子那里,她都苦得如饮黄莲。这么多年了,她仍然不能习惯。只是她知道他是皇帝,她必须要忍着。她只要告诉自己说,不管他的身子如何在别的女人那里翻腾,他的心总是在这里的,她就会感觉好很多。

    但是现在她却有一种感觉,陈见浚的心也开始蠢蠢欲动,想要脱离她,去到她无法跟随的地方。他想去哪里?他究竟想怎么样?

    她多么希望他还是那个幼嫩的孩童,对她无比依恋、无比渴求。每天晚上,就只想窝进她的怀里,吮吸着她没有乳汁的*房。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如果他不听,她晚上就会故意不理会他,他得不到她的怀抱,就会伤心哭泣,无比惊慌,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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