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尺孝衣白如雪,玉子衿出灵堂,过抄廊,穿后院,走进了腾风园,年前刚进府的三个媵妾徐氏、张氏与梁氏慌忙相迎,“儿妾等参见王太妃!”

    玉子衿点点头,令她们免礼,这几人都是出身低等仕宦的官家女子,俱是貌婉心娴,性情淑佳,年龄长宇文靖域一到两岁,她特地让欧阳佩月与柏氏把关筛选过才为宇文靖域纳入了府中,其中徐氏居长,她便将内闱之事交与了她打理。

    “王爷昨日一夜未归,今晨回来了可休息了?”

    徐氏恭敬答道:“回王太妃,王爷昨夜去军营与将军们议事,天亮回来后就直接去了书房,休息与否望王太妃恕罪,儿妾们不得而知。”

    宇文靖域不耽于女色,自三人进府,一直与其相敬如宾,形容淡淡,也鲜少诏谁侍奉左右,徐氏三人虽爱慕宇文靖域英雄年少,却秉性规整,行事规严,也不敢去多加打扰,恐唐突夫君,招惹厌弃,如今府中新丧,更是自谨规矩,免招人谤言先王才去便向王爷献媚邀宠之祸。

    玉子衿没有多加责怪,叮嘱三人以后多注意宇文靖域的饮食作息,照顾好他的身体就朝书房的方向走去,她先到书房隔壁的房间看了看熟睡的宇文少擎。

    自水月城归来,宇文靖域就把弟弟抱到了自己的园中亲自教养,兄弟俩感情极好,宇文靖域不论走到哪里都要抱着他。

    这一年宇文少擎又长开了不少,小脸白白嫩嫩,肉嘟嘟的分外可爱,比别的孩子都要高些壮些,跑得也很快。玉子衿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亲了亲他的小脸,看他睡梦中露出甜甜微笑才去了隔壁的书房。

    宇文靖域正趴在书桌上沉沉睡着,前有东乾大军压境,后有家丧国事在身,他已经好几个昼夜没有合眼了。

    玉子衿给他披上锦被,将玉纵览放在他的掌心,泪眼婆娑看着他沉睡的眉眼,“对不起,麟儿,母亲不能再陪着你们兄弟了,你是个好儿子、好兄长,将来也会是个好君王,可我却不是个好母亲……我知道现在东乾大军压境,你却一直在顾虑着我而不肯放手用兵,母亲现在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成全你的雄心。当年是你父亲和你外祖父相争,如今是你和你九舅舅,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彼此相杀是我这辈子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可是我这一辈子都在深陷于此。你自小有无上的报负,他同时也有从未隐藏的野心,你们都是母亲重要的人,母亲不想就这样看着你们互相残杀,所以只能离开……我知道,也只有我不在了,你才可以毫无顾虑地去争这个天下,等有一日胜负分明,你们两个人看在我的份上也才会给对方一条生路……”

    一个噩梦被惊醒,宇文靖域忽然抬头看了看四周,他揉着自己疼痛欲裂的额头,才注意到了自己工整的书桌和掌心的那一枚玉纵览。

    心里有种凉凉的气流淌过,他立即起身走出了书房,徐氏正在园中吩咐下人准备早膳,见他出来忙端庄请安。

    “我母亲何时进过我的书房?”宇文靖域急问。

    “回王爷,已有半个时辰了……”她话还没说完,宇文靖域的人影已经飞离。

    碧波映天,白影成双,她的双脚渐渐没入那犹凉春水。

    天下之水,万河相通,不知道这一汪清流浅碧是否会通往那年的风漓城呢?水中是不是也有那个抱她泅水逃生的清举少年?她步步虚浮化鱼而去,似看到那个方离去不久的人音容笑貌犹在,在碧波中向她张开宽广怀抱,她露出如花笑靥向着他急切而去。

    “母亲!”岸上遽然回荡着少年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然而世间天高水阔,再没有了她的影子……

    万里之外积雪覆盖的层峦峰谷,有白衣白发的谪仙男子摊开掌心看着那一枚紫砂壶盖倏然泪落,静静将它合于紫砂壶顶,点燃碳火,在那素白山颠为自己沏出一杯醇香茗茶,他低眉淡饮,回味中仿佛又见到了二十几年前古寺中从花雨里走来的那个青衣女孩。

    西原承兴十六年新春,英成王逝后,妃殉,丧仪同起,合葬于泷州北原。

    那一日,举国哀悼,倾城相送,一身孝衣的宇文靖域自堂中扶灵而出,路过宇文少擎身旁时,他紧紧抓住了幼弟的手,牵他于万人瞩目中一路送父母灵棺出城,宇文少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懵懂地紧紧跟在哥哥身边,见到人人哭泣他也跟着哭泣,群臣吏民所见者无不泣涕横流。

    霍衍庭一直凄迷地望着那阴沉欲雨的天,他的身旁欧阳佩月哭得肝肠寸断,他又何尝不是痛心疾首?丧仪开始前他曾将一柄玉扇交到了宇文靖域手上,看到那之上所绘的万丈高崖和飘渺云海,宇文靖域疑惑地抬起了头。

    那是宇文铮临终前对他的交待。

    “我死之后,子衿必会殉我,隆厚陵葬后世也不过为盗墓者逍遥之处,我有一个好去处,到时还劳烦你相助,就将我二人依山为陵,薄葬于那飘渺云海吧!”

    三十几载知己相交,这是他最后能为他做的。

    数月后,忝卢南下又犯东乾,怀盛大将军兰飒退敌荡宁河以北,彻灭忝卢大军,绝北境之患,未几,急讯入京,决战一役,兰飒身受重伤,不治身亡。其棺椁一月后被北境军马送回显阳,玉泽哀痛不已,下旨为其行以浩大军礼与其妻承平长公主合葬,史记他还曾亲自过府悼念了这位一直视若亲兄的开国大将,整整一夜抚棺叹息,直到天明。

    三年后,宇文靖域尚开卓阿史那觉罗公主,同年冬,杨栎反叛,挟天子以矫诏欲诛浩清与英成二王,内战持续半年,宇文靖域成功攻破上洛,诛杀杨氏,平复内乱,救帝后于危难,西原大权稳为其握。

    又五年,元宣帝玉泽励精图治,殚竭数年,终英年不治,倏然驾崩,享年三十一岁,传位太子玉扬炎,是为东乾末帝。时东乾幼主昏聩宠幸奸佞,朝中小人当道祸害忠良,诸葛太后**宫闱,元宣帝苦心孤诣营造出的繁华之相迅为上下乌烟之气所染,东乾在新帝登基短短一年之后就呈出末世之相,多数忠臣名将甚至于宗族人员均为昏君奸臣戕害,玉扬炎终惹得天怒人怨,众叛亲离。

    观始二年,宇文靖域大肆发兵攻打东乾,玉扬炎疑雪霖王玉扬翕通敌叛国,以毒酒将其鸩杀,雪霖王妃原氏殉之。

    至此,东乾将帅凋零,已无人可带兵御敌。

    宇文靖域用兵如神,兵分三路直取临中、泸关与江北四州,一路攻破至显阳如入无人之境!

    观始三年夏,西原大军围困至显阳城下,广林王玉宇与颍乐王玉扬瑜为保宗族,献城投降,玉扬炎与诸葛太后**于瑶光殿。

    三十年后,天下重回一统。

    原明昃自知无力承国之重任,献书呈玺,禅位于宇文靖域,宇文靖域尊其为长宁王,以原朝旧都上京为封。

    宇文靖域于新年正月初一登基即位,建都泷州,改称中都,定国号“衿”,改元承平,是为定乾帝,尊皇考英成穆王为穆烈皇帝,妣为敦贤皇后。

    他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便是下旨厚封玉氏族人,力排众议将岱东天府之国封与玉宇为当朝第一异姓王,玉宇辞之不受,于册封前夜携妻儿逍遥山水而去,宇文靖域改封玉扬瑜岱东王爵,拥岱东重地,享黎民税赋之征,可不上交国库,玉氏承嗣多年后终归玉天一脉。

    玉扬瑜谨守臣节,严控宗族,不允三代内族人入朝出仕,教导子孙秉承书香门风,远离朝政。终衿朝一国,玉氏子孙深受皇室敬重,出文学、书法大家无数,享誉一朝,然碍于前朝皇室之身份,又有前人争权相残之祸,玉氏子孙多引前车之鉴,立志淡泊,后世也鲜少有人入朝参政,只出过五位驸马、四位后妃、三代帝师。

    而后,南海金氏入朝献礼,宇文靖域钦旨御封金氏族人,又于当月封英成王宇文少擎为安北大将军,带军北上收复旧有领土,宇文少擎年少英雄不负众望,率数万大军成功击散蛮族各部,彻底收复自原末丧乱以来被金兰、忝卢等部落占领的中原疆土,蛮族部落彻底退居北塞荒原,数十年内无力南下。接而,西有大漠诸国,南有出云宛韶,东有海外之国,皆遣使入朝来贺,使者持国主文书愿称臣新朝,永世依附。

    宇文靖域天命英武,尊荣齐身,而立之年就已经平定天下,统一四海,有万国来朝,衿朝天下在他手中文武隆盛,人杰辈出,其功绩继往开来无与匹敌,千年盛世的曙光因之而生。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

    岁月悠转又是承平三年的清明,兰情站在古亭阶前伸手接着那蒙蒙雨丝,眼前高崖入天,云雾环绕,满目苍翠与嫣然,如斯美妙的风景却是这般落红将生的时节,真叫人感伤。

    老内侍奉高海拿出一条洁白的帕子仔细地覆盖在她的手上,“贵妃娘娘可仔细些,这季节虽暖,湿雨却潮凉,您怀着身子,可小心冻着玉体!”

    兰情娴静柔笑,点点头仔细擦干净了手上的雨水,扶着已经有五个月大的小腹慢慢坐到了石桌旁,宇文靖域摸摸她微凉的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中,两人正说着闲话儿,兰情忽然惊喜地指了指亭外的山野小路,“你看,他们来了!”

    玉扬翕和原舒禾各着一身简洁素衣,如一对平凡夫妻相携而来,但丝毫没有掩去二人的俊美姿容与高贵气质。当年玉扬炎下旨将玉扬翕鸩杀,是玉宇与宇文靖域等人里应外合将夫妻二人救出,世人只以为东乾战神雪霖王已死于皇室倾轧,却不料其尚在人间,宇文靖域本想复他爵位,但他早已厌倦富贵生活,余生只想与原舒禾逍遥天下,二人便隐姓埋名山林草野,做起了一对寻常夫妻。

    宇文靖域抬头望着那云海深处,目光悠远而怀念,他笑了笑,“又是一年清明时分,我们上去吧!”

    “好!”玉扬翕点了点头。

    斜坡小路传来马蹄清鸣,清雨古道,草木芳菲,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正玉辔红缨策马赶来,他穿着玄色捻银丝线绣蟒纹的锦衣,身材颀长,容止出众,见到亭中几人,那桀骜疏狂的眸顿时露出了浓浓笑意,他长臂一扬银灰色的云纹披风,轻昂着舒朗眉宇翻身下马,“大哥,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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