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学宫大门看时,楚王的豪华座驾在前,另有一辆马车在后,已经等在那里。

    熊完拉着陈政和魏无忌的手向前面的马车走去,邹衍和徐福上了后面的马车。

    一个侍者趴在楚王的马车前,熊完和魏无忌踩着那人后背登上了马车。陈政对此却极不适应,再三推辞下,转身向邹衍所坐的马车走去,熊完和魏无忌也只得作罢。

    景阳骑在马上,招呼楚国大兵们将两辆马车四面包围着,朝着王宫的方向缓缓而行。

    坐在后面马车里的陈政不知怎的,心中总有一种惴惴不安之感,感觉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却又想不出是什么事情。

    坐在陈政对面的邹衍开始只是含笑不语,眼见着陈政心神不宁的样子,忍不住一笑:“吕公子可是有何心事?”

    陈政按压住起伏的心绪,拱手道:“方才在学宫之时,先生说只要今日过得先生这一关,粮食便要多少有多少,如今看来已成了镜中花、水中月。我问先生此番楚国之行的吉凶祸福,先生也是顾左右而言他。唉!这也怨不得先生,谁教他堂堂的楚王却要受制于人呢!”

    邹衍身旁的徐福接话道:“听说吕公子此番深入楚国,乃是为了邯郸的百姓而来,公子既有如此仁厚之心,又何必问什么吉凶祸福呢?上天有好生之德。公子能代天行事,即使身处险境,自会逢凶化吉、有惊无险。至于粮食嘛,依我看来,即使楚王不给公子,上天也绝不会让公子空手而归。只不过…”

    徐福迟疑着看了邹衍一眼。

    “不过什么?”陈政追问道。

    邹衍一摆手,笑道:“哪有什么不过?!人生来世间只有一次,死也只有一次,中间这一段嘛,自然是跌宕起伏才有意思,若是饱食终日、无所适从,那岂不是白活了一世。只可惜,有些人生来世间便做了恶人小人,天生的一副丑恶嘴脸、蛇蝎心肠,即便是扁鹊在世,也是无药可救,此等人才是世间最可怜之人呐!”

    陈政幽然道:“先生说得不错。此等人看似嚣张跋扈、猖狂一时,最终不过是帮助世间君子登向高处的垫脚石罢了。诶?不对呀!先生怎么绕着绕着,又将我引向一边去了?!”

    “哈哈哈哈!今日看来,公子距天地境界只差一步之遥了。”

    “何谓天地境界?”

    “天地者,乾坤也。《周易》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君子若能上承天意、下应民心,布大道于天下、救苍生于水火,则福报不绝也。与天地同心者,则天地自佑之助之,岂不妙哉?!”

    与天地同心?陈政仍是迷茫不解。

    “哈哈哈哈!”邹衍手捻胡须缓缓诵道:“共天地之翻转兮,叹宇宙之辽阔。观日月之明明兮,寄浮生而感泣。望大河之滔滔兮,击浊浪而泽岸。拨云涛之急急兮,布雨雪而雷鸣。斯鸟兽之生生兮,于万世有鹿鸣。育青苗之破土兮,欲超拔乃近天。闻百花之芬芳兮,知繁华竞湮灭。叹众生之茫茫兮,逐喜乐而竟悲。视人心之善恶兮,合两仪而太极。有白驹之过隙兮,洒银河如流沙。愿大道之恒远兮,犹暗夜燃孤灯。阅无字之天书兮,持心烛而长生。何谓天地境界,公子自当慢慢体会。”

    陈政听后感叹道:“人生于天地之间,不过是沧海一粟、匆匆过客,即使是高寿之人,也只是百年光景。既然没有前生亦没有来世,还是要好好珍惜这世间的短暂时光啊!”

    “呵呵!公子既然问到吉凶祸福,凭公子在函谷关的一番机缘,难道还不知吉凶反转、祸福相倚的道理吗?”

    陈政点了点头:“先生如此一问,在下反倒惭愧了。仔细想来,世上哪有人会始终在吉和福之中呢,吉上加吉或已凶兆尽显,福上加福或已祸事在望。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高兴过了头,遇到的好事多了未必是好事,遇到坏事却未必是坏事,没准儿坏事后面就有好事发生,时过境迁之后,还要庆幸自己当初遇到的坏事。”

    邹衍赞许道:“公子能有如此见识,老夫也就释然了。哈哈哈哈!”

    “释然了?先生此话怎讲?”

    “公子难道没有察觉,你我所乘的马车早已放慢了速度吗?”

    陈政探出车厢外一看,前面哪还有楚王马车的身影,只见一队士兵包围着马车,正行走在一处不见人迹的街道上。

    “楚王的马车何在?这是要去哪里?”

    车夫和车外的楚国大兵聋子一般未做任何回应。

    “停下!听到了没有?我教你停下!”陈政对那车夫嚷道。

    邹衍在车厢里飘出一句:“公子何必为难这位车夫呢?!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待会儿到了地方,自然会见分晓。”

    陈政回到车厢内,看着神色自若的邹衍,急切道:“难道有人敢违抗楚王的王令,谋害我等不成?”

    “哈哈哈哈!公子方才还说堂堂的楚王却要受制于人,如今这句话还在老夫的耳畔回荡,难道公子竟忘了吗?哈哈哈哈!”

    “你是说子兰?他不是…”

    “……”

    邹衍坐在那里,只是笑而不语。

    徐福扑哧一笑:“遇到坏事未必是坏事,没准儿坏事后面就有好事发生。这句话也是吕公子说的。既然我等成了人家的笼中之鸟,烦躁不安岂不被人笑话,何不静观其变呢?!”

    陈政迟疑着坐了下来,仍不时朝车外张望,脸上露出紧张的神情。

    “哈哈哈哈!吕公子,看来这处变不惊的功夫,公子还需多加磨练啊!自古成大事者,必以修心治心为第一要务,遇事从容淡定、波澜不惊,方可境随心转,最终化危为安、化险为夷。遇事心浮气躁、毫无定力之人,也只是心随境转,终落得彷徨无着、被人愚弄的结局。”

    心随境转?境随心转?

    陈政仔细品味着其中的玄妙。

    ……

    过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

    陈政、邹衍和徐福三人下了马车,被楚国大兵们包围着,走进了一处院落。

    外面看起来平淡无奇的院落里面却是热闹非常,只见两排高大威猛的楚国大兵面对面站着,手中的长戟在半空中交叉着形成一条通道。陈政等人从长戟下穿行而过,面前豁然呈现出一口大锅,锅下是熊熊燃烧的火焰,里面是沸沸腾腾的开水。

    一种不祥之感袭上陈政的心头。

    陈政身后的大门“砰”的一声关闭了,五六个楚国大兵抬起百十斤重的门栓,将院落的大门锁了个踏踏实实。

    再看四面的院墙,足有六人多高,就算是燕子李三来了,恐怕也得把脸拍在外墙上。

    “哈哈哈哈!”随着一阵放浪的笑声,子兰闪身出现在众人面前。

    子兰伸手一指徐福,一脸得意道:“老夫本打算将这小厮扔进锅里煮成肉汤,顺便将这位号称五月降霜、感天动地的妖人收拾一番。”接着一指陈政:“没想到你小子却自投罗网,自己送上门来了。哈哈!也省得老夫的功夫,今日便教尔等三人见识见识老夫的手段。”

    陈政挡在邹衍和徐福身前,凛然道:“你虽是什么楚国的王叔,却不要忘了,你也是楚国的臣子。我等乃是楚王和春申君的座上宾,你若敢肆意妄为,就不怕楚王惩治于你吗?!”

    “哈哈哈哈!老夫若是怕了熊完和黄歇,尔等又何至于此呢?!实话告诉尔等,老夫既能将熊完扶上王位,自然也能将他从王位上拉下来,不要忘了,老夫虽已不是楚国的令尹,这楚国的满朝上下、文武群臣,哪一个敢在老夫面前说半个‘不’字?!他黄歇就凭着当年在咸阳陪着熊完做了十年人质,还真把自己当成楚国的令尹大人了,得了淮北十二县的封地还不知足,又从赵国那里得了灵邱之地,老夫却连口汤都喝不着。”子兰颤抖着手指向陈政和邹衍道:“你们,你们一个为了讨好赵国,来我楚国偷运粮食,一个欺世盗名、居心叵测的江湖术士,来我楚国蛊惑人心,老夫若不除掉尔等,我楚国历代先王打下的江山岂不要断送在尔等手中?!”

    陈政笑了笑:“老匹夫,我怎么听你在这儿唠唠叨叨的,越听反而越糊涂了呢?人家春申君抢了你的肉吃,哦对了,连汤也没给你留一口,你至于拿我们几个撒气吗?再说了,如今你已是这一把老骨头了,不定哪天就该去那边儿跟楚怀王说清楚当年为啥劝他老人家去秦国赴约的事儿了,也好让你老爹再掐死你一回,什么封地不封地的,还争个什么劲儿呢?有句话说得好,良田万顷,日食一升;广厦千间,夜眠七尺。世间的财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算你给儿孙们留下座金山银山,日后他们不但过不上好日子,落得个家破人亡、身首异处也在情理之中。”

    “好小子!既然把话说到这儿了,老夫也没必要替他们瞒着了。”子兰奸笑道:“姓吕的,为了要你小子的命,不但远在咸阳的楼缓大人和士仓先生给老夫送来密信,就连东周君对你小子都是念念不忘,要老夫将你的人头送到他的巩邑去。哈哈!看来老夫要将你大卸八块,然后派人送给他们三人,也好落得个人情儿了。哈哈哈哈!”

    “呵呵!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若将我的人头送给那个什么东周君,楼缓和士仓那两个老不死的又如何拿我的头盖骨喝酒呢?”

    “你小子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子兰招呼道:“还不将老夫给这位吕公子准备的厚礼抬进来?!待会儿这小子跪地求饶、哭天喊地之时,老夫倒是要饮酒观赏一番。哈哈哈哈!”

    顷刻间,几个楚国大兵走到院落的一侧,竟从地面上掀开了一处五米见方的地笼,另有几个大兵将几个麻袋抬到地笼旁,解开麻袋上的绳子后,数不清的黑褐色毒蛇被倒进了地笼之中。

    子兰得意道:“若不是士仓先生在信中教老夫如此,老夫竟不知世上还有这般折磨人的手段。里面那些可是我楚国的特产,待老夫先煮了那个娃娃,再将你二人关在笼中,哈哈,老夫倒要看看,尔等是感天动地还是哭天喊地?”接着伸手一指徐福,厉声道:“来人,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扔进锅里煮了!”

    “我看你们谁敢动?!”陈政伸手指向四周,高声道:“尔等真要谋反不成?!”

    周围的楚国大兵们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子兰轻笑道:“还真教你小子说对了。不等你小子从笼子里出来,老夫便已是楚王了。等到秦军围攻邯郸之时,老夫要亲率大军攻进邯郸城,杀他个鸡犬不留。哦对了,你小子不是号称得了一部老子的道德五千言吗?今日老夫便教你亲眼看看,何为上善若水?哈哈哈哈!”

    几个楚国大兵将徐福架了起来。

    邹衍哀叹道:“火有其德,亦有其焚,水有其善,亦有其灾。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世间事,人祸更甚于天灾啊!”

    子兰挥手喝道:“扔进去!”

    突然,仿佛从天边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笛声,那声音悠扬婉转、飘荡而至,在场之人都情不自禁地望向天空,似乎在空旷的天际间寻找着什么。

    徐福被几个大兵举起在半空,一时间停在了那里。

    随着笛声的起伏变化,楚国大兵们在似梦似幻间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童年时光,脸上都浮现出一种略带稚气的微笑。猛然间,笛声变得悲怆起来,大兵们脑海中的童年影像一瞬间被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场景取代,此时再看他们,一个个都已是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徐福也被几个大兵缓缓放到了地上。

    子兰被吓得张皇无措起来,抖动着手臂指着楚国大兵们,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政被眼前的场面震撼了,茫然四顾之际,却见邹衍手拿一支长约寸许的短笛,宛若仙人一般吹奏着奇妙的旋律。

    一曲终了,大兵们的哭声也随即停止。

    子兰指着邹衍叫骂一声:“果然是妖人,还不与我拿下?!”

    大兵们好似刚刚从梦中醒来一般,拿起扔在地上的长戟,向邹衍扑了过去。

    邹衍再次把短笛放到嘴边,然而这次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先生小心!”陈政高声喊道。

    “啊!”

    “啊!”

    ……

    向邹衍围拢过来的大兵由外而内传来阵阵惨叫声,一脸惊恐地纷纷倒在了地上。

    待楚国大兵们全部倒下,陈政这才看清楚,原本在地笼中的毒蛇不知何时爬了出来,此时已缠绕在大兵们的身上,长长的蛇信在伸缩间发出令人胆寒的“嘶嘶”声,直教人灵魂出窍、魂不附体。

    几条毒蛇张开獠牙向子兰脚前爬去,这位王叔白眼儿一翻瘫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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