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政本无意在楚国学宫中纠缠,但看着熊完、黄歇、魏无忌期待的眼神,又看着那位王叔子兰轻浮的奸笑,内心的小宇宙一时升腾起来。

    黄歇拉着陈政穿过大殿,来到后面一处宽阔的所在。

    足有一百多个楚国学子席地坐在那里,每人手中捧着竹简,摇头晃脑地念念有词: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几个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的老先生在学子中间来回穿梭着,看脸上的神情,似乎对自己教出的学生们颇为得意。

    陈政向广场前放眼望去,只见广场尽头的墙上书写一行大字:吾日三省吾身,高否富否帅否?两边分别书写着:是,滚回家去;否,滚去读书。

    再看广场的两侧,分别书写着一行大字:悬梁刺股,搏他个天昏地暗;背水一战,拼他个你死我活。

    黄歇得意地介绍道:“吕老弟,怎么样?这些可都是我楚国学子之翘楚,人人都有博士的头衔。待他们有朝一日走出这学宫的大门,何愁我楚国不称霸于诸侯,秦国纵有雄兵百万又有何惧哉?!哈哈哈哈!”

    魏无忌凑过来笑道:“我说春申君,没看出你们这楚国学宫有什么稀奇嘛。”

    黄歇得意地指了指那几位老先生:“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几位先生不仅是我黄歇的门客,更是七国闻名于世的名师。与这几位相比,信陵君的那些门客只是一帮乌合之众罢了。”

    魏无忌一瞪眼:“春申君言之尚早了吧?依我看,他们是几个欺世盗名的酸儒也未可知。”

    熊完似有成竹在胸地笑道:“春申君,今日当着王叔的面,且教信陵君见识一下我楚国学宫的风采。”

    黄歇领命后,径直从学子们中间穿行到了前面,站在那个“吾日三省吾身”的大字下面一扬手,下面念念有词的脑袋们停了下来。

    “啪啪啪。”

    黄歇的两只手拍打了三下,从学宫一旁的屋子里走出一行人来,手里都拎着一个大木桶,木桶里面冒着蒸腾的热气。

    待那些木桶摆成一排后,几位老先生同时举起双手,有节奏地拍打起来。

    “啪。”

    学子们拿着竹简站了起来。

    “啪。”

    学子们对应着前面的木桶排好了队。

    “啪。”

    排在最前面那个学子走到木桶前,将头伸进木桶一阵狼吞虎咽,嘴里一边嚼着,一边看着手中的竹简低声诵读着。

    “啪。”

    还不到一分钟时间,那个学子应声而起,用袖子擦了下嘴,低头看着竹简走到了队伍的最后面,排在第二位的学子蹲在了木桶前,重复着刚才那位同学的动作。

    在整齐划一的击掌声中,在场的学子又回到了各自的位置,由于他们对手中竹简的关注,竟对站在他们身后的熊完、陈政、魏无忌和子兰浑然不觉一般。

    那位王叔子兰看着熊完赞许道:“想不到黄歇还有这一手,今日教老夫开了眼。若是我楚国学子都能如此这般,我楚国岂不与秦国两强并立于天下了?!哈哈哈哈!”

    熊完神秘一笑:“接下来更精彩,王叔且看。”

    陈政还在疑惑不解之际,只听前方的黄歇朗声道:“休息时间到。”

    几位老先生同时举起右臂,对着学子们高喊起来:“为了楚国,我等能不能休息?”

    下面齐声回应道:“不能!”

    “为了楚国,我等能不能睡觉?”

    “不能!”

    “为了楚王的霸业,我等能不能懈怠?”

    “不能!”

    “为了明日的富贵荣华、封侯拜相,我等应该怎么做?”

    “读书!读书!读书…”

    在一系列大呼小叫之后,黄歇满意地摆了摆手:“大家一定要记住,楚国的千秋霸业,就是你们的富贵荣华,你们的富贵荣华,就是楚国的千秋霸业。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楚王为大家做重要讲话,大家欢迎!”

    学子们这才一一回头,当看见楚王竟出现在现场后,纷纷将手中的竹简扔到地上,争先恐后地跪了下去,一阵热烈的掌声回荡在学宫的广场上。

    熊完从分列两旁的学子们中间一边挥手示意,一边面带微笑向前走去。

    在熊完的招呼下,陈政跟着这位楚王和魏无忌、子兰走到了广场的前面。

    黄歇举起双手向下比划了几下,现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一百多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熊完,仿佛所有人的梦想都在这位年轻的楚王身上。

    熊完清了清嗓子,不徐不疾道:“本王方才看了尔等的表演,哦不,是表现,千言万语就是一个字,好!两个字,很好!三个字,非常好!尔等为了自己,哦不,为了楚国的霸业,能够如此废寝忘食,本王心中甚是欣慰。本王不由得回想起当年在秦国寄人篱下的日子,为了楚国,本王不惜性命远赴咸阳为质,这一去就是十年。十年啊!在这十年里,本王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早日逃,哦不,是早日回到楚国继承先王们的遗志。在咸阳时,本王就想明白了一句话,至今这句话还铭刻在本王的心里。”

    黄歇高喊道:“楚王的心里话,大家想不想听?”

    学子们异口同声道:“想!”

    停顿了片刻,熊完好像在脑子里搜索着什么,咦?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黄歇凑到熊完耳边嘀咕了一会儿,熊完微微点了点头,高声道:“这句话就是…,就是…,哦对了,就是自己有文化,不如…,不如…,不如让这位远道而来的吕公子给大家讲几句。”

    在场之人刚想鼓掌,一看子兰那张阴云密布的老脸,都默默地垂手肃立着。

    魏无忌在陈政耳边轻声道:“吕大哥,看你的了。”

    陈政也不客气,向前一步肃然道:“诸位同学,大家在读书前一定要想明白一个问题,我们读书究竟是为了什么?就算你们将来成功的机会都被拼爹的王孙公子们抢去了,就算你们心仪的姑娘们都被坑爹的富家子弟们骗走了,我们读书的目的也不能变得跟他们一样功利和肤浅。要记住,你们不是读书的机器,你们来到这个世上是来感受这个世间美好而来的,这个世上的成功除了人前显贵之外,还有一种云淡风轻的优雅和平静。书呆子永远是书呆子,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移动的书架罢了,作为一个人,一定要有自己的精神和灵魂,一定要活出自己的样子来。”

    子兰不屑道:“什么拼爹坑爹的,简直是不知所云!人来到世上不求人前显贵,难道都去隐居山林,啃树皮度日不成?!”

    “你们将这些好生生的人变成了只知道追求名利、相互倾轧的近视眼,才真是暴殄天物、误人子弟。这楚国学宫如同一个磨灭灵魂、罐装书呆子的流水线一般,如此万恶之地,尔等却自鸣得意,真是罄竹难书、遗患无穷。”

    在黄歇眼神的鼓动下,第一位老先生闪亮登场。“敢问这位吕公子,听闻你乃富有千金的商贾之人,自然是锦衣玉食、挥金如土,我等贫寒之人若不刻苦攻读,难道就只能在艳羡之中饮恨而终吗?还望公子不吝赐教。”

    “钱是这个世上最容易得到的东西,也是最容易失去的东西。在与人为善、仗义疏财的人那里,钱自然是好东西,可在那些只知索取、奸诈吝啬的人那里,钱就会变成坏东西。钱是好东西的时候,可以成就人,造福人。钱是坏东西的时候,可以毁掉人,埋葬人。如若连这个浅显的道理都弄不明白,日后即使再有钱,也只是茫然无知、自取其祸罢了。若是天下人都为了钱不顾信义、巧取豪夺,以损人利己为能事,尔等口口声声的圣人教诲何在?似尔等道貌岸然、冥顽不化之徒,自己的脑袋烂掉了还要捎带上他人,岂不是罪恶滔天、祸国殃民?!”

    第一位老先生语塞之际,第二位在熊完鼓励的眼神下,自信满满地站了出来。“公子所言,钱是世上最容易得到的东西,果然是大言不惭,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风闻吕公子手中竟有老子道德五千言的真迹,老夫虽无公子一番机缘,却也拜读过老子的学说。请问公子,老子所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当做何解也?天地和圣人将世间万物都当作狗一般看待,如此不仁,何以为天地,又何以为圣人?”

    “哈哈哈哈!”陈政大笑起来:“肤浅之地果然有肤浅之人。天地和圣人岂能如你我俗人一般有爱有恨、有好有恶?!天地若有私心杂念,何以为天地?!圣人若扬善除恶,善何以独存?恶何以成善?!所谓刍狗,祭祀之物也,乃借喻天地和圣人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无偏无私之意。先生连何谓刍狗都没有弄明白,在此妄言天地圣人之道,岂不可笑?!”

    第三位先生随即挺身而出:“敢问公子,何谓天地之道?若有道,道何在?如今背信弃义之人哪一个不是既富且贵?攀龙附凤之人哪一个不是招摇过市?利欲熏心之人哪一个不是富有千金?然谦谦君子则居陋巷,着布衣,为人所不齿。公子所言的道又在何处呢?”

    “呵呵!世间大道若是看得见摸得着,那就不是道了,若是能说得明白,那也谈不上是道。道无影无形、无声无息,却无时不在、无处不在。道能救人,亦能杀人。道能让一个人流芳百世,亦可让一个人遗臭万年。”

    “既然公子所言,道的本事如此之大,何不将道请出来,教它助我等飞黄腾达、流芳百世呢?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陈政也大笑起来:“似尔等之人,道又何必亲自出手?!道救人时,假人之手,杀人时亦然。知道之人,无不谦虚礼让、谨言慎行,福报所至,自是峰回路转、贵人相助。失道之人,无不自鸣得意、暗自窃喜,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在他人面前逞一时之能,图一时之快,得一时之利,看起来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岂料你在前面欺辱了良善,你的后院儿已是火星四溅、朝不保夕。人在做天在看。一个恶念起来,这个人便是鬼魅缠身,一句恶言出口,这个人便是争讼不绝,一件恶事做绝,这个人便是危机四伏,看似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天假恶人之手以成善,小恶成小善,大恶成大善,恶愈强而善愈强也。然恶成善,而天灭恶也。所谓一物降一物。小恶者现行现报、立竿见影,这还是好的。大恶者非到恶贯满盈之时,愈是教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到头来落得个妻离子散、病魔缠身、身败名裂、身首异处的下场。尔等若是不信,可敢放胆一试乎?”

    “哈哈哈哈!”那老先生仰天大笑道:“吕公子所言,真是荒唐怪诞、危言耸听。什么无影无形?什么无处不在?”接着伸出双手向天上比划着:“道在哪呢?哈哈哈哈!道在哪呢?哈哈哈哈!且教它说句话呀?哈哈哈哈!”

    这位老先生正仰脸大笑着,天上飞落一坨鸟屎,刚好落在此人的口中。只见他捂着嗓子一阵痛苦下咽的样子,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其中滋味也只有他自己能够慢慢体会。

    魏无忌瞅了一眼黄歇,自言自语道:“方才天上一闪而过的莫非是道?!”

    子兰指着在场的师生们训斥道:“饭桶!废物!连个贩贱卖贵的商贾之人都拿不下,还敢妄言成就楚国之霸业。”接着扭脸看着黄歇:“我说春申君,你手下养着这些装模作样的酒囊饭袋,依老夫看来,你也该让贤了吧?!”

    黄歇的脸上红了一阵,又青了一阵。

    “啪啪啪。”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位春申君突然又击掌三下,随即大声唤道:“邹子先生如何还不现身?今日当着楚王的面,先生非要老夫的颜面扫地不成吗?哈哈哈哈!”

    陈政心中一动,这黄老歇今日不甘心歇菜,还请了外援不成?!

    黄歇话音刚落,一旁的一处大门豁然展开,一位年届七旬的老者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走在前面,后面黑压压跟出数十人来。

    黄歇如见了救星一般迎了过去,拉住那老者的手臂,向陈政站立的方向指了指。

    那老者飘飘然来到陈政面前,笑容可掬道:“这位便是荀子先生所说的吕公子吧?老夫在稷下学宫时,荀子先生时常提及与公子在咸阳的诸多往事。听闻公子曾面见天子,振聋发聩于庙堂之上,还在平原君面前教训了公孙龙那个冥顽不化之人,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同凡响。看来,我这个谈天衍的名号要让与公子了。哈哈哈哈!”

    邹子?谈天衍?这又是何方神圣?

    陈政还在疑惑,熊完抢前一步,向那老者躬身施礼道:“邹子先生来到楚国,本王礼当沐浴更衣,出城相迎。”接着面带责怪看着黄歇:“邹子先生在此,春申君如何不早告诉本王?”

    那老者一摆手:“楚王莫怪春申君,此事乃是老夫的主意。老夫如今早已不问世事,如何敢惊动楚王呢?!”

    熊完再次施礼道:“当年先生到燕国时,燕昭王出郊相迎,抱着扫帚为先生扫地,亲自为先生擦拭竹席,生怕尘埃落到先生身上,继而以师礼相待,燕国得先生而成霸业。本王对先生可是慕名已久,先生若不嫌弃,本王亦愿拜先生为师,封为我楚国上大夫,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魏无忌走到熊完身旁,一脸崇敬地看着那老者:“莫非先生便是当年在燕国五月为之降霜、在渔阳吹律而感天地的邹子先生?”

    黄歇一脸得意:“莫非天下还有第二个邹子先生?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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