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后,婉儿时常被会太子妃召见,一开始她以为韦氏无非就是变着花样为难她,可是几次过后,婉儿察觉了,韦氏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回她甚至抓着婉儿的手腕,恳切无比地说:“婉儿,韦姐我老了,你看看这脸上的褶子,这趟回宫全是仰仗女皇天恩,我只想做好本分,踏踏实实生活,护着丈夫和儿女,可是你也知道,我们一家在房州呆了那么多年,京城早就没有我们落脚的地儿了,就像这宫里,人人看着都很恭顺,可是又有几个真正把我们当做主人?搞不好心里还在想,这些从乡下来的,穿着绫罗绸缎也不像贵族……我一个乡野村妇被轻视怠慢倒也没什么,可是我的夫君,他身上流淌着最正宗的大唐李氏血脉,还有我的儿女,他们一脉相承,这种尊贵不容置疑,我要捍卫他们!”

    婉儿明白有一种人舌灿莲花,但心如蛇蝎,于是并不急于敞开心扉:“太子妃殿下,您多虑了!宫人都很敬重您的贤德和魄力,奴婢相信,未来您一定可以母仪天下,享尽荣光!”

    韦氏眼中一沉,话却依旧不疾不徐:“可我们毕竟离开皇宫太久了,对这里的人和事都过于陌生,因此凡事都要仰仗上官舍人,请你不计前嫌,帮帮我们。”说到最后像是在低声哀求。

    “奴婢一定在职责范围内尽心尽力。”婉儿不愿与她多说,但这话未必是客套,她与李显有特殊的渊源,发自心底也十分喜爱李显的几个儿女,尤其是仙惠和重润。

    韦氏幽幽地说:“看在太子这么多年都没忘记你的份上,就冲这份故人之间的情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婉儿笑了笑,既然一切都在不言中,你又何苦说出这样多的话来?

    李显还朝之后没多久,魏王武承嗣病逝,武李两家的矛盾愈加明显,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然而即便在这种情形下,武延基和李重润这对年轻人抛弃了权位斗争,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友——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婉儿从这奇迹中看到了希望,同样女皇武曌也有了新的主意。

    为了缓和武李两家的矛盾,女皇准备在两家之间联姻,可她不是月老,不知道这鸳鸯谱该怎样去点才合适,想着婉儿素日与小辈们亲近,或许从中看出了端倪。

    面对女皇的征询,婉儿略一思考便给出了答案:“回陛下,奴婢以为可将永泰公主仙惠许配给继魏王武延基,将安乐公主裹儿许配给梁王次子高阳王武崇训。”

    女皇豁然:“这倒是真合适,这几个孩子模样好,出身也好,各方面都相当,姻缘之事最怕的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婉儿你说的可真是天作之合!”言语中难掩兴奋。

    婉儿自然不敢居功,站在旁人的角度,她点出的两对绝对算得上郎才女貌的璧人,然而感情的事情如鱼饮水,只有当事人最有发言权,看着相配却未必契合。

    此时女皇突发感慨:“这众多孙辈之中,我最喜爱的便是重润和仙惠,但愿他们不要让我失望!”

    “皇太孙殿下和永泰公主风仪非凡,堪称皇家表率,可继魏王和高阳王同样器宇轩昂,陛下可不能偏心。”婉儿笑着,表面听来是抱打不平,实则是在安抚女皇。

    女皇心上高兴了,点点头:“当然,我武家的儿郎也出众得很,没有平庸之辈。李家的女儿,武家的郎君,可谓珠联璧合、锦上添花!”

    婉儿奉承道:“陛下英明!”

    女皇叹口气:“可惜我的重润,平心而论,武姓宗族女子中就没有配得上重润的,我即便再有私心,也不能耽误了他!如今重润贵为皇太孙,他的亲事需要慎重了又慎重,婉儿替我掌掌眼,平日多留心些王公贵族家的女儿,有那品貌出众的多加观察……”

    “陛下放心,奴婢定当留意。”话刚说完,婉儿突然想起在梁王府邸见到的武云初,那明艳的少女可是丝毫不逊色于李仙惠和李裹儿。

    正欲开口,隐隐又觉不甚妥当,便将这想法搁置了,笑着又说“陛下对皇太孙殿下的宠爱真是到了极致!”

    女皇摆出理所当然的表情:“重润这般好,我不宠他宠谁!”

    隔着帘子,武曌和婉儿的对话被张氏兄弟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眼。

    武李联姻已成定局,婉儿趁着去拜见永泰公主的时机,委婉向她暗示与武延基的婚事,李仙惠一脸的羞涩,话也不多,只是反复强调着一切都凭父母和女皇做主,婉儿从她暧昧的态度中读懂了隐藏的欢喜,果然不假,李仙惠和武延基怕是早就心有灵犀,这才松了口气,总算做了一桩成人之美之事。

    想着也该去安乐公主那里透个口风,摸摸态度,于是婉儿起身告退,正要离开之时,永泰公主的侍女领着一名女子走了进来,这名女子身段优美,模样端庄,虽说不上倾城倾国,但叫人看着十分舒心,这份没有攻击性的美感染力很强,婉儿不禁看了又看。

    “裴锦,你来的正巧,你不是一直都说想见见内舍人吗?这位便是。”李仙惠见了她,心情明媚,招了招手。

    女子拜了公主,连忙又朝婉儿拜了拜,平缓着说:“裴锦见过内舍人!久仰内舍人大名!”

    婉儿回了礼,问道:“今日与裴小姐是初见,以前行走宫中怎么不曾见过?”

    传来李仙惠轻轻柔柔的声音:“内舍人,她是母妃最近刚刚给我选的陪读,是国子监丞裴粹的女儿。”

    “原来是裴府千金。”婉儿应和了一句,目光仍聚在裴锦身上,“裴小姐可是家中长女?”

    裴锦微微一笑:“有一弟一妹,都是一母同胞。”

    她明白婉儿问话的真实意图,因而用巧妙的方式做了回答。

    婉儿见她聪慧,好感又多出几分,既然是嫡出的女儿,不妨再问问是否有婚配。

    “请恕我冒昧,裴小姐可有婚约在身?”

    裴锦微微愣了愣,压了压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提亲的人不少,但父母一直不允。”

    “裴大人心性极高,必然是想为小姐求一段好的姻缘,凡事不必操之过急,小姐这样的人才,值得最好的。”婉儿笑意中似有深意。

    李仙惠笑了:“我也是这样同裴小姐讲的。”

    裴锦有些羞燥:“哎呀,说得我好像十分恨嫁似的!”

    屋内的人都笑了起来。

    婉儿见眼前的女子眉眼弯弯,感叹今日一行真是大有收货,眼光随意扫过,见裴锦腰际佩着一块玉佩,羊脂白玉,只是隐没在下裙的百褶中,看不清具体的细节,不过单是那玉透出的光泽足以说明它的品质。

    几人寒暄了一阵,婉儿离开李仙惠住处前往安乐公主李裹儿居住的醉霞阁。

    李裹儿向来傲慢,如今身为公主,愈发不把人放在眼里,此时见了婉儿,慵懒的打着呵欠说:“内舍人来的不是时候,本公主乏了,要歇会儿。”

    婉儿似笑非笑:“这个点儿公主是歇午觉还是晚觉?可是身体不舒爽?”

    安乐呸了一声,阴阴一笑:“你是在咒我呢?”

    “不敢,奴婢关心公主而已,毕竟大喜在即,请公主保重玉体。”

    “什么大喜?!”安乐有些暴躁,雪白的肌肤上泛起浓深的红晕,不是娇羞,而是恼怒。她的婚事已从母亲韦氏那里旁敲侧击得到过一些暗示,可身在京城的武氏子弟她都见过,并不中意其中任何一个,母亲却要求她一定要从武姓中挑选,母女俩几次因此而不欢而散。

    “我不知道喜从而来,当然了,对于内舍人来说,能光明正大的嫁人确确实实是件喜事,可是我同你们这些深宫寂寞的人不一样,我有资格、也有能力选择想要的生活和人。”安乐大言不惭地说。

    比这难听的话婉儿听过很多,自然不去计较,“公主,武李联姻本就不是单个人的事情,这是女皇的圣旨,说白了,个人的意愿并不是最重要。公主若是执意要冲动任性,赔上的恐怕是整个家族的荣光,太子殿下才回京没多久,这样的局面任凭谁也不想看到。不过公主若是已经有人意中人,不妨说出来,奴婢愿意为公主从中斡旋。”

    安乐嘴角抽了抽,道理她全都明白,只是不甘心被摆布,她颓然地摇了摇头:“本公主并没有相中谁,只是不满意罢了。”

    “高阳王殿下少年英才,公主不妨试着去接触下。”婉儿不想强人所难,只得善意提醒了一句。

    “果然是武崇训!”安乐冷冷一笑,带着讥诮,“就知道你们会为我选他!我们看着很相配吗?你终日在女皇耳边做碎碎念,这其中也有你的功劳吧?内舍人自己情路坎坷,是不是特别乐意看到旁人姻缘不睦?”

    婉儿枉做小人,讨不到好,却被倒打一耙:“公主稍安勿躁,沉下心来想一想,若是目前还有更好的方法,女皇会亲自过问和操心小辈的婚事吗?公主年岁还小,太子、太子妃至于如此急迫吗?既然有着皇家公主的身份,自然会有一些牺牲。”

    “别总拿皇祖母压我。”安乐嘴上依旧强硬,但她不傻,信奉的同样是利益至上。

    态度软化了一些,可她仍是无理取闹:“若是想让我嫁给武崇训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内舍人既然要得这说服之功,他日便得由我差遣、替我办成一桩大事!”拿眼勾了勾,又笑道,“不过这桩事情我现在心中没数,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事,总之以后的日子那么长,还怕遇不到棘手的?”

    婉儿固然不愿被人要挟,可想着还是先应付下来,要是让安乐不知深浅闹出什么波澜来,影响的可是武李两家剑拔弩张的大局。

    “好,那我们一言为定,就这样说好了。其实公主不妨想想你的姑母太平,这些年,她与驸马的相处之道。”婉儿适时将话收回。

    安乐明白这是点到为止,微微流露出不屑,“我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好的赖的,统统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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