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官驿内人来人往,不时有人在其内走动,不少房间内都有佐吏、幕僚打扮的人接过信囊、木盒、竹简散开到官驿四面八方,也有仆从武将在马厩牵了马从前后门四散到城内去的。

    午后的阳光已经有些毒辣,位于汲县的这座官驿却仍旧以超乎一般府衙的方式运行着。客房的一角,有个宽袍年轻人被仆从敲开门从客房出来时抬袖遮了遮眼,清秀的脸庞略显慵懒,敷衍了仆从几句,随后摇摇晃晃地逛到另一间客房,敲开了门,不久后,两位年轻人出门,说说笑笑,在路上又遇到几名较为年长的同僚,拱手一阵,一同朝着袁绍所在的厅室过去。

    厅室里摆饰精致,宽敞明亮,此时正有随从仆役布置着垫子,打理着房间。

    看着议事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袁绍走到座位后的左边一个冰鉴旁,听着远处微微喧闹的人声逐渐接近,接过许攸手中的长柄扇,转了几卷,盯着旋转的竹制扇面,志得意满地笑了笑,“翻手覆手,由不得他们……子远啊,可有想过会有今日?”

    既然事关刘正——进一步说,事关中兴剑,袁绍也不得不慎重以待。近来身边幕僚又进来了两名与荀氏有关的年轻人,颇得心腹郭图器重,许攸也提议以此考校两人,袁绍本就有些猜疑两人来此的目的,自然应下,顺便也准备商议接下来的战略部署。

    此时听着那些幕僚、武将引起的吵闹,想起不久之前,他还在渤海只与许攸、逢纪、陈琳三人磋商要事,当时门可罗雀,外面尚有韩馥的人监视,如今虽然也身处简陋之地,但身在县衙的王匡也要唯他马首是瞻,就连韩馥也得为他提供粮草,心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许某会跟随主公,早已想到我许家位列三公之日,他日辅佐主公成就晋文公、齐桓公都是迟早的,怎会没想到有朝一日与诸多富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同僚共议要事?”许攸拿出方帕轻揩脸上的汗水,笑了笑,“主公委实才大志疏,若他日入住邺城刺史府邸,监管天下,是不是要起夜偷笑?”

    袁绍近来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走,忙上忙下,偶尔总会不时笑起来,这些许攸都看在眼中,也明白袁绍一朝得势,志得意满,此时说笑一番,也不忘给袁绍施加压力,袁绍素来记仇,闻言忍俊不禁,随后果然星眉微竖,“韩文节小人之心,待得此间事了,他日袁某定然饶他不得。”

    “我等如今占据渤海,已经收复王匡,鲸吞河内也是朝夕之事,加上袁山阳也有意依附我等,亦有龙踞虎盘之势。此次利用臧洪推兖州诸多太守为盟友,分裂兖州,以观动静,又暗合豫州之力共举孔公绪,让他为我等召集豫州贤臣良将,他日取而代之……”许攸再次将此前的战略提出来给袁绍提了个醒,拱手道:“明公报复韩馥那等贪生怕死之辈不远矣。”

    “只可惜刘虞那厮死活不肯称帝。以那厮的个性,袁某本早就可以有晋文公、齐桓公的基业。届时,也并非不能以此向董卓讨要次阳叔父他们……”袁绍一脸遗憾,见诸多幕僚一一拱手称呼着他“主公”、“明公”地进来,点点头,目光不由微微迷离地透过窗口仰望西南方,“还不知朝堂诸位叔伯何等水深火热啊。”

    许攸随即与诸多幕僚安慰几句,随后落座右手边首座的位置,待得其余左幕僚右武将地一一落座,袁绍便让许攸将逢纪书信中提到的刘正抵达酸枣的经历说了一遍。

    过程中,坐在右边最后两个位置的两名年轻人面面相觑,虽然不动声色,但眼眸之中齐齐蕴着异样的神采。

    待得说完之后,左右武将谋士都张嘴说着什么,袁绍挥手打断众人的七嘴八舌,望了眼许攸,沉吟道:“刘正此人手握中兴剑,此番到得酸枣虽割发抵罪,仍可谓胡闹,如今同盟军诸位将军对他亦有两种想法,诸位以为,袁某该如何是好?”

    “中兴剑事关重大,昔日便是袁太傅与王京师一时糊涂,方才让刘正得了,主公既然贵为盟主,刘正又至酸枣会盟,自然该让刘正缴剑。”

    “然也,刘正悍勇,然昔日作为实是寡廉鲜耻,如今以中兴剑作威作福,不成体统,若不令他缴剑,此人自视甚高,他日定然会毁了同盟军。”

    “董卓细作一事事关重大,还得严查,若真有细作,当斩首示众,以儆效尤。既然他亦有嫌疑,此番不若以此为由,缴了他的中兴剑。往后再让酸枣诸位将军一同监视他,一俟有忤逆之举,便带兵围杀。”

    有坐在右手边第二个位置的郭图第一个出言,不少幕僚武将齐齐附和,然而片刻之后,坐在武将一方中的高览出言反对道:“此事不妥。高某昔日与许先生前往幽州,亲眼见过刘正。此人巧舌如簧,还当众发誓平定大汉内乱。依他昔日作为,若有人想夺他中兴剑,绝不会善罢甘休,除非给予官位,安抚住他与麾下部曲。要不然,一旦他奋起反抗,以他为百姓着想的那番说辞,还有幽州行迹,只怕渤海有危险。”

    这些道理,还是事后担心高览一直记挂着刘正的那番说辞,许攸告诉他的。不论刘正说的如何大义凛然,也不管刘虞怎么轻罚刘正,刘正破坏了规矩是实实在在摆在台面上的事情,高览一向推崇食君禄听君言,颇为厌恶不守规矩的人,倒也被许攸的那套说辞坚定了本心。

    另一方面,昔日许攸曾口气幽幽地说着一统整个河北无望,这些高览也记在心里,能让许攸这等在他眼中已经高深莫测的人都说出这种丧气话,便是那时情况特殊,高览对刘正那些人也颇为忌惮,觉得把刘正赶尽杀绝不是一件好事。

    高览一说话,不少人都纷纷蹙眉,坐在幕僚位置末尾的两名年轻人却是微微皱眉,不过两人的眉头早在郭图出言的时候就皱了起来,此时事实上还舒缓了一些,随后也不发言,对视一眼,若有所思起来。

    “高将军高看刘正了。他说到底是个白身,凭着中兴剑得了势,刘幽州心有顾虑才留他性命。如今他忤逆主公封将一事,还令得数位将军丢了颜面,可见异心。郭某以为,他定有忤逆主公、谋权篡位之心,若给他官位,便是养虎为患。我等不若趁着此事,让酸枣诸位将军谋划一番,然后将他以董卓细作,乃至反贼而论,若他交剑臣服,再给他领兵打仗之权,如若不然……届时酸枣同盟军手握逾十万兵马,他便是有楚霸王之勇,我等也叫他无处可逃,便是他日,亦是身败名裂,无处容身的下场。”

    郭图反驳高顺一句,朝袁绍拱手道:“主公,刘正虽有公孙瓒支持,可公孙瓒远在青州,远水难解近火。如今玄德他们尚在青州除贼,也书信传来青州无主一事,我等不若以青州刺史稳住公孙瓒,再夺了刘正手中中兴剑。等主公一剑在手,再向玄德暂借另一把中兴剑,至那时,便挥军西进,令董卓投降!有此事在,想来便是曹将军也不会再出言维护刘正。”

    袁绍一愣。他自领车骑将军是一回事,青州刺史却是另一回事。若是连青州刺史他都能自己委任,那便真是另立朝堂了。虽说他早有这个意向,可也一直不敢提,此时郭图一说,顿时让他心中升起异样的情绪。

    他扫了眼众人,还想看清楚众人的态度,许攸率先品味出郭图话中的含义,朝着正中央摆放的巨大冰鉴微微凑过去一些,凉气丝丝传入锦衣,他眉头一竖,“青州刺史由朝堂册封,便是我等不容董卓插手,也得与诸多将军共商此事再行定夺。公孙瓒虽是良将,与刘幽州早有间隙,此人自恃勇武,也多有逆乱之举,倘若公孙瓒记恨我等杀刘正之事,一俟他在青州站稳,我等便是养虎自戕。青州多是黄巾,刘正倘若又单枪匹马冲出重围,他日卷土重来,公则兄,你这可是在让主公搬石砸脚啊。”

    许攸有些不满,这郭图谄媚的本事一流,但所想的计策实在是不入流,若非是颍川名士,颇有人缘,他实在不想在谈正事的时候见到此人。

    袁绍也清醒过来,说起来这件事情他私下里与许攸也不是没提过,只不过许攸也说先压下此心,待得有人先心急地提出来,再顺势而为。不过许攸说的是酸枣那些刺史太守来提此事,以求名正言顺,如今郭图提议,到底是有些不妥。

    不过青州一事,也让他有些迫切起来,他绝不容许其他人捷足先登,此时摆手打断郭图有些恼羞成怒的话,想了想,笑道:“诸位所言都颇有道理。然则也都言明刘正不可小觑。袁某昔日向刘兖州为刘正求情的书信,诸位应当知晓。此次,袁某还是那句话,可有两全其美之策,让刘正心甘情愿献上中兴剑,再让他一同攻打董卓,以证清白?”

    这话是事先就设计好的,只消众人表明了立场就说出来。许攸也望向身后最末端的两名年轻人,接话道:“许某记得,友若、奉孝二人与荀家颇有渊源,刘正乃慈明公之婿,二位可有什么主意?”

    名叫荀谌字友若的年轻人就坐在最后第二个坐垫上,先前一直没有说话也是因为他与身边的郭嘉都年纪尚轻,而且初来乍到,资历尚浅,没什么发言权。

    此时被点了名,他望了眼身侧的郭嘉,也知道许攸是在让他们表态,便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实不相瞒,荀某二位兄长,二兄与诸位族兄如今都滞留幽州,为刘幽州做事……兴许还在为我德然兄打点事务,大兄如今跟着骑都尉公孙伯珪,也在青州运筹帷幄。族姐如今委身德然兄,慈明叔父又行踪不明,似乎已经西进……我荀家可谓分崩离析,各投山林。正值此时,荀某委实不想看到因德然兄一时冲动而身败名裂,乃至身死殒命,宗亲血脉为此伤心难过。”

    有人不由冷哼一声,也有人轻蔑一笑。荀谌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能够成为幕僚还是凭着家世,可能才华是有,不过众人敢投奔袁绍,又能被看上,自然也是心有韬略,颇有自信。

    如今这番嘲弄,一来是嘲笑荀氏名门大户的眼光拙劣,二来也是对于荀谌当着众人的面还描述荀家境况的愣头青举动多有轻视。

    不过其中郭图倒是朝众人冷冷扫了一眼,以示不满。

    郭图与郭嘉是同族远亲,按辈分,郭嘉还得叫他一声叔父,对于郭嘉的远见才华,他是颇为欣赏的,平日便与郭嘉走近了些,也了解到荀谌的品性才华都是上等,绝非庸人,所以对荀谌也多有欣赏喜爱。

    当然,他自认才华不比两人,与两个年轻人在政见上也颇有不同,却也有自己的理念,在坚持己见的同时,私下里却是以长辈自居,对两人颇有维护之意。

    袁绍赞叹道:“友若仁义,既然为此伤神,可有对策?你但说无妨,袁某若能照拂,定然照拂一二。”

    荀谌拱手道谢,随后望向郭嘉道:“不瞒主公,我与奉孝都受荀家恩惠,此番得知德然兄前往颍川之际,便在设想诸多变化,近来也多有打探。直到前日知晓一事,我等以为,想要德然兄心甘情愿折服于主公,也并非难事。”

    “哦?”袁绍微微俯身,有些兴趣。

    荀谌斟酌了一下说辞,说道:“我听说近来我德然兄三弟张益德已到朝歌鹿肠山,主公何不派人前去说项?若他不依,我等便离间张益德与于毒,再以除贼为名,攻克于毒,抓住张益德。此后,我等委派张益德率领于毒残兵,先行前往怀县驻扎。我德然兄绝不会弃兄弟之情不顾,那时,便用诸多破绽可寻。”

    “说来简单。于毒可是黑山军出身,若中间出了纰漏,功亏一篑,那便平白牺牲我等兄弟的性命。到时候,刘正还不是要来责怪,一样得打。如此妇人之仁,还不如先一步让他知晓厉害,也不用让辛中郎将受禁足之苦。”有武将不服道。

    “黑山军以张燕张君安为首。此人的字从何而来?有袁太傅的情面,张燕莫非还会与主公为敌?于毒此番聚众山野,本是无事,可主公暗度陈仓,与王河内要暗自招兵买马,为了苍生社稷,他再置身事外,便是不忠不义,连黑山军都不能容他。我德然兄既然当众扬言此人已经为他所用,他便亦有参战之责。有此二事,鹿肠山他已守不了了。”

    荀谌语调从容道,“讨董一事刻不容缓,小节不必过于拘泥。为今之计,攻克于毒,便是让德然兄知晓主公不容挑衅之决心。拿下张益德,便是要德然兄投鼠忌器,不敢胡来。至于董卓细作一事,同盟军如此人数,牵一发动全身,大动干戈本就不妥。以荀某愚见,德然兄定然要攻打董卓以证清白,我等何不成全了他?就让辛将军在旁策应。他二人是非曲直,待得攻打董卓自有分晓。”

    袁绍闻言突然望向许攸,许攸知道袁绍忌惮的是出兵的事情,却立刻眨了眨眼,令得袁绍微微恍惚,随后又恢复神色。

    与此同时,有位将军开口道:“刘正若占了头功……”

    那将军刚刚启齿,后方郭嘉懒洋洋地晃了晃脑袋,语调沉稳道:“不是有辛将军在嘛。再者,此番便是试探。徐荣乃董卓麾下猛将,勇武有谋,手下亦是精兵强将,有他驻扎荥阳,虽说隔了河水,河内郡的治所怀县,可尚有威胁。怀县我等终归要陪同王河内去一趟。正好让他们掩护了。也可看看董卓的反应,还有朝堂诸位大人的应对。”

    郭家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子,淡然道:“若一切顺利,说不定我等还能渡河攻占荥阳,先下一城。此事由我等促成,主公定能威慑董卓,吸引四方之士来投。”

    此话一说,郭图立刻拱手附议,郭图开了口,几位跟他亲近的幕僚武将也纷纷开口附和。

    袁绍有些迟疑,随后就见许攸与其余人等也拱手附议,只好暂且答应下来,待得他又询问了几件事情,安排了与王匡会面的事宜,不久之后,众人散去,他有些迟疑不定地望向许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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