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斜,已到未正左右。

    阳光很烈,黄土地上蒸汽腾腾,大地微微扭曲,所有人的额头后背都有了一层薄汗。

    不知何时,同盟军的队伍离刘正部曲很近,但无人在意,所有人都望着正中央的那道身影,神色错愕。

    自周以来,男子便以蓄发留须为正常面貌,以长发为基础的冠礼更为礼仪之首,人生头等大事。大汉以孝治国,又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说,上到帝王下到乞丐,早已将蓄发留须作为尊严的最后一道底线。

    所以一旦受了髡刑、断了长发,等若最严重的侮辱,在一定程度上,甚至比其他刑罚还要让人难堪,在这等年月,不乏世族缙绅出身之人因为受到髡刑而不堪受辱,自杀身亡。

    也是因此,当刘正毫不迟疑地用中兴剑割了长发,看着刘正低头望了眼断发后又不紧不慢地割着头发,断发飘飞落地间,所有人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不过,刘正心中也有些难受。

    说起来,他虽说在这个时代存活了数年,心态却也完全没有转变到这么复古,于他而言,蓄发顶多算是从众,真要剃了也不是不可以。

    此前久居幽州,他早已习惯北方的气候,这时南下,恰逢夏季天气炎热,近来他其实也一直在想着怎么解决炎热的问题。

    一想到往后带兵打仗,条件简陋,到时候还可能带着铁盔,更加闷热,又可能因为长期不洗头发长虱子他就把脑筋动到了剃头发这件事情上。

    先前荀悦不小心一剑砍了他一绺长发,他突发奇想,想着找个名头用剃发侮辱同盟军,然后借驴下坡加入同盟军,但真到了此时,他的心态也有些复杂。

    这件事情的初衷原本是想着损人利己,虽说方才这番话之后当着众人的面剃发也算趁势而下,对于往后面见董卓也有了更加合理的解释,但在针对宛城、幽州以及其他战事中因他而死的生命上,他多少有些敬畏,总觉得自己的行为参杂了杂念,过于腹黑。

    再者,这年月的观念也不是没感染到他,真剃了也感觉对不起家中老母亲,何况,养了这么久的头发突然没了,他也不舍得了,再看众人异样的眼神,想着养出来的时日里,还不知道要被别人歧视,那股情绪便更复杂难言了。

    当然,既然已经下了手,这事情终归要做下去。

    只是他也没想到,因他一人,会引起麾下部曲更激烈的反应。

    “主公!夏虫不可语冰!你跟一帮乱臣贼子这么认真干什么!”张曼成气势汹汹地上来,李成赵云司马俱等人也大步上前,刘正瞪了眼过去,“都回去!”

    但张曼成一出来,刘政鲜于辅等人纷纷直呼其名,大喊出声,听得张曼成中气十足地回应一声“不错!老子就是张曼成!”,刘正也知道此时再叫张曼成回去已经来不及了,一想到刚刚刘政配合着点出了张曼成于幽州一事的功绩,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张曼成走到刘正身边,也不顾逢纪刘岱等人警惕而凌厉的目光,在刘正挣扎几下后,抢过了刘正的中兴剑,“我帮你剃,你也不怕割伤自己的头皮、耳朵。剃光还是怎样?我记得那帮髡人以剃度为准,说是剃光头发就是皈依佛祖,重新做人了。要不你也剃光,算是重新做人了?往后长起来了,谁要再说你那些往事,我替你宰了他们。”

    髡人就是剃度的和尚,这年月佛教还属于不太受人待见的宗教,所以这个称谓其实也带着点轻蔑。

    刘正笑容淡淡,“什么重新做人,人家说的是心境,我剃光还得杀人,没意义。短一点就好,要匀称。对了,这剑锋利,你小心点,真要伤了我,还得被人说大汉列代皇帝看不惯我,恨不得杀了我,你可担待不起。”

    “那也是我要杀你。”张曼成右手紧捏着剑,五指发白,轻快地挥着剑,目光却是含泪,“你看,咱们就是有事说事,可不像别人那么多心计。哈哈”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着话,语调平淡从容,话语之中却含沙射影地挤兑着同盟军,逢纪刘岱等人的脸色自然难看,桥瑁却是望向那中年儒士,两人目光之中齐齐精芒闪烁。

    张郃脸色惨白,总觉得刚刚刘正的反驳哪里不对,至少和他的一贯观念相悖,随即就望到刚凑到刘正身侧的一名年轻人朝他举了举枪,“欺软怕硬!你便是不敢怪罪朱中郎将,见我家主公被人责怪诋毁,觉得他是恶人,才想着朝他落井下石是理所当然!敢问朱中郎将可是无能之辈?昔日我家主公若是把持军务,你今日还能责怪,云无话可说!但当初何等情况,你身在军中,莫非不知!今日不分青红皂白,说这些诛心之言,简直枉为人子!”

    赵云说着目光通红,身躯微微颤抖,随后将大旗交给李成,涯角枪一扫张郃、太史慈、曹仁,握枪抱拳,大喊道:“某汉民赵云赵子龙,三位壮士,请赐教!”

    “子龙”刘正一怔,神色严厉地望过去,便见到李成将大旗交给夏侯盛,握住环首刀朝朱越、薛房、薛悌抱拳道:“某汉民李成,三位壮士,请赐教!”

    “某汉民柯亥,三位壮士,请赐教!”

    “某汉民司马俱,三二位壮士,请赐教!”

    “某汉民徐和曹将军,请赐教!”

    “啊啊啊啊啊”方信五人也开口大叫,目眦欲裂,朝桥瑁等人拱了拱手。

    随后不久,刘正后方一片喊声,无论是谁,口中除了自报名讳,纷纷求战,而且他们大多邀请两个人对决,只有在朝曹操鲍信等人邀战时,才说一个人。

    同盟军看着刘正部曲五千余人纷纷请战,神色大变,尤其是那些人站得笔直,身形如枪、锋芒毕露,目光通红却又凶神恶煞,宛如一头头蓄势待发的饿狼凝视过来,无数人感觉到无形之中有一股杀气朝着自己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

    逢纪等人感觉无比的愤怒,却也感到无比的震撼,刘岱抽搐着嘴角,看着刘正部曲中有普通士卒胆敢出列挑战自己,通红了脸呼吸急促,却也知道一旦擅自做主同意下来,很可能控制不住局面,于是与许多人一样,在朝手下使眼色之后就没有再开口,等着刘正的反应。

    曹操望望徐和,却是脸色挣扎,时而兴致勃勃,时而犹豫迟疑,手却已经按在剑上,有些矮小的身躯坐在马上紧绷着,大有蓄势待发、动若雷霆的架势。

    “行了你们!真要都打起来,咱们还要不要杀董卓了!都滚回去!休得无礼!”待得帮刘正把头发处理的差不多了,张曼成朝一众部曲挥着中兴剑大喝,“主公为何如此?那就是给同盟军一个交代!也给昔日那些亡者一个交代!他实则不是来挑衅的,便是来会盟的!只是有些人做的过分了,他才不得已出手敲打一番!”

    喊得声音有些嘶哑了,张曼成清了清嗓子,“这事到了这里已经有些难看了,别把两边最后那块遮羞布给扯没了。都回去!有什么事情主公难不成不会处理?你们已经出列了,还当着众人的面,就是没把主公方才按兵不动的军令放在眼里啊,一个个的,都军法处置!”

    有人抱拳称诺,随即一边退,一边挥刀朝着头发砍去,刘正摸了摸干净利落的短发,估摸着不过一个指节长了,心中满意,望到这一幕,朝那人脸色一肃,“焦褚,住手!”

    见得其余人纷纷效仿,刘正神色凌厉,大喝道:“谁敢效仿,全部革除出营,永不录取!”

    “主公,我等”徐和等人齐齐神色不甘,那焦褚更是突然跪下,哭诉道:“主公!某家跟着你也有几年了,知道要顾全大局,要为苍生社稷苟全性命!然则主忧臣劳,主辱臣死!今日我等不能为你卖命教训这帮无耻之徒,亦不能为你分忧,某家心中不甘啊!请主公收回军法,某家实乃心甘情愿之举!”

    其余人也纷纷跪下,跪成一片,“请主公收回成命!我等”

    “都住口!”刘正大喝,望着这一幕也是心中感动,目光通红,“刘某昔日作为,今日之举,皆无愧于心!尔等身为部下,能明令禁止,已是刘某之福!今日旁人信口雌黄,刘某便是要断了这帮人的口舌,也好同心戮力,共抗董卓!尔等想要为我分忧,便更应该听令于我。还不退下!他日与刘某同心戮力,方才是为刘某分忧!”

    张曼成举着刀,砍着自己的头发走过来,一边落泪一边淡笑道:“对啊”

    见刘正瞪过来,张曼成擦了擦眼泪,讪笑道:“这事因张某而起,我总要有所担当,可他们算什么事情啊!”

    他望向一众部曲,“都退回去!我你娘,你们这是在给主公添乱啊!这么多人看着,你们忤逆主公,主公颜面何在?这里的事情,我等肯定办妥了。你们都退回算了,我看你们也不必在此看着了,干脆执行军法吧!全军听令,朝南负重奔跑二十里!没跑完都他娘的不许给我回来!”

    见众人左右望望,神色担忧,张曼成把刀递给李成,蹲身背对着凑过去,“还不滚!这里还能出什么事情?你们以为同盟军诸位刺史太守当真不要脸了?人家也是要体面的!徐和,你他娘的连曹将军都敢挑战!曹将军打仗先登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偷鸡摸狗呢!不自量力的东西!带着大家跑过去,你负重加一倍!至于粮草辎重,夏侯兄弟会看着!都滚滚滚!”

    见张曼成拼命使眼色过来,刘正也朝自己望过来,徐和咬了咬牙,抱拳称诺,随后发号施令,带着军队各自在辎车上领了负重后就朝南跑走了。

    没过多久,场中只有刘正、张曼成等一众将领以及方信五人,共十三人留在此处。

    刘正收了中兴剑,将青云拉到身边,朝逢纪等人拱手笑道:“让诸位看笑话了刘某想了想,也不想再将事情闹大了。方才子许兄那提议,刘某同意了。来,大家比一场吧。”

    逢纪刘岱等人却没有说话。逢纪望望刘正身后快速远去的五千余人,又望望满地辎重,再望向刘正腰间中兴剑,目光闪烁不止,就听见刘正又笑道:“怎么?诸位是不是以为刘某势单力薄,因为方才的纷争,想教训刘某?亦或想致刘某于死地?诸位不妨试试刘某有没有能力逃出去,刘某也正好试试诸位到底是来争权夺势、吞并军队的,还是当真有心讨贼。”

    见刘正将大弓拿在手中,想起刘正方才箭无虚发,逢纪刘岱等人纷纷变色。

    曹操笑了笑,“德然说笑。你麾下将士各个胆气十足,率性而为,却又听令行事,一看就是精锐之师,又有曼成兄这等痛改前非为我大汉开疆扩土奠定基业的忠臣义士相助,还有先帝赠与中兴剑,倘若加入同盟军,我等必是如虎添翼,讨董一事事半功倍,我等怎可能假公济私,惹天下人耻笑?”

    逢纪等人闻言变色,听得鲍信桥瑁也纷纷应和,当即也露出笑容附和几句。

    “不过,方才听曼成兄所言,德然是有心敲打我等,是真心想加入我等?曹某以为,要不然就不比了?自封将军一事,我等再议如何?”

    曹操这番话却是在打了个圆场后又站在同盟军的立场上了,逢纪刘岱等人自然又应和几句,刘正却捋了捋短发,笑了笑,“比还是要比的。刘某方才虽是自愿,但麾下将士也有怨怼,若无处发泄,他日离心离德,刘某何以治军?再者,诸位麾下将士,刘某也有心讨教。打仗毕竟不是儿戏,董卓与其麾下也皆是虎狼之人,刘某自忖有几分历练,也能让诸位对董卓麾下将士有个大概的判定。”

    他顿了顿,扫视一眼刘岱等人,神色从容道:“刘某也想过了,将军一职,与诸位而言实则也无太大意义,便是自诩而已。刘某也能把诸位自封将军一事当做小儿玩闹。”

    刘正也不管刘岱逢纪等人再次沉下脸来,淡笑道:“但刘某既然是打上门来的,今日还做出这等行迹羞辱诸位,诸位难不成就不想泄愤立威?倒不如堂堂正正打一场,各自愿赌服输。”

    “若诸位赢了,往后刘某再不提袁渤海自封将军一事,若刘某赢了,诸位也得接纳刘某一同讨贼。至于自封将军一事,还得诸位商量一番,最好便干脆不要再提了。这虽是儿戏,信的人多了,难免有大逆不道之嫌,朝堂之中也未必有人认可,于国于民,更非好事。”

    刘正说到这里,话锋突然一转,拍了拍中兴剑的剑首,笑道:“诸位也别嫌刘某多管闲事。毕竟袁太傅与袁太仆等诸多盟主的亲人在雒阳,想必诸位也有亲朋好友在朝中为官。今日我等讨伐董卓清君侧是无妨,毕竟都在朝野之外,无性命之忧,可他们在朝中,可不见得活得容易。”

    “董卓恶贯满盈,难说不会怀疑太傅与盟主里应外合,从而在雒阳做出抄家灭族的事情。到时候,袁太傅一干忠臣义士受我等牵连,岂非死的冤枉?到最后还会被非议成是奸贼家属,受人唾骂,连尸首都要喂了野狗,如此下场,诸位当真想要见到?为何不退让一步,也好让世人知道,我等无谋权的野心,只有讨董伐佞的忠心?便是雒阳中当真有人被我等牵连而死,也能死得其所,为世人敬佩。”

    话语刚落,逢纪刘岱等人的脸色同时变得凝重起来。

    与此同时,桥瑁突然下马,上前拱手道:“刘公子一番话说得桥某可是醍醐灌顶!刘公子大贤,桥某交你这个朋友了!至于你所说的顾虑,桥某也应下了!自今日起,桥某只是桥东郡,若再有人喊我将军,桥某必究!”

    桥瑁一说完,逢纪率先神色铁青,咬牙瞪着桥瑁的背影,眼眸凶光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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