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愁也只是一段时间而已,毕竟萧宁素向来是个先看近忧,再论远虑,说白了就是没心没肺。

    从前在凡间,养父母未去世前,捧在掌心里做颗明珠,到太华后没多久,栖月真人便认做了义妹,闭关了也有祺璐真人一应照料,萧宁素表现出了值得道宗全力栽培的资质,于是二重天上下都愿意顺着她,委屈自然由,青瑜真人按着要杀她头,结果还不是被抓上七杀柱引得身死道消?

    真让她感到寂寞且畏惧地,是那段从十二岁到十八岁,足足六年时间里一个孤女,坐拥店铺姿容出挑,一介布衣少女,纵有利剑一柄,有万夫力却又能力拔山兮气盖世?

    她不害怕举目无亲,而是无傍身之力。

    她享受过,知道过,那种立于万众瞩目的山巅之感,她当然知道自力更生,独立自断的重要性,且不说栖月、祺璐真人们许不许她大事自己做主,她自己也不愿从织网中荡出来,单纯地靠着自己微薄的本领、份例去搏一个长生。

    若有选择,谁肯孑然一身浪迹天涯?白马啸西风快哉江湖不假,天明之刻,饮戈壁烈风,裘袍不暖呵气成冰。

    仙凡之间,唯差一人,到头来,真有那些个超脱凡尘的道学夫子?活在一腔梦境中?

    人染红尘,剥离不出。

    萧宁素如今没有兴趣,以后也多半没有心思,去学什么太上忘情录。她不用考虑这么多,令她烦的就是到底在哪个恰当的时候去红尘炼心,了却凡尘。

    照她的修炼速度,下一轮的二过天门,六个月内便会水到渠成,即便强行压制,服食丹药压抑半步天门后无时无刻不再增长的修为,也会在两年内无可挽回地坠入梦境中,待二过天门后,距离最后一次三过天门,有长有短,从两年到十年不等。

    也就是说除了那些个因资质、伤势等原因无法开天门的伪天门修士外,有望进阶天门境的修士,最迟会在二十年内彻底打开开天门,不管出于何种理由不愿开天门,天道都要逼你跨入天门境界中。

    按理说红尘炼心是不用着急,但关键在于二过天门后渐渐地修士随时可能堕入梦境中,除非有命理真人出手勘探,否则指不定一出太华便昏睡过去,叫人如何敢妄动?或有人说方阵修士中二过天门者比比皆是,先不谈其中多少人为外门弟子,潜力耗尽入方阵中寻求机缘突破。如武汗青、白雪晴这般的内门弟子,若想不二过天门后无故昏睡过去,稀里糊涂地三过天门,皆要服用不语丹,解忧丹,在一年中的特定时间内集中沉睡。且此类丹药服食多了有损根基,所以方阵仙长无人担任过十年,福泽运道是一点,压抑不了修为也是一点。

    红尘炼心是一柄极厉害的双刃剑,道统崇尚一心问道,不染凡尘,而滚滚红尘岂是好相与的?痛快地浸透其中,再痛快地剥离出来,大多数只存于臆想中,一不留神千丝万缕来,理之如乱麻,斩断一分更多一分,缠缠绕绕到了知天命之年,便终生不可开天门。

    所以红尘炼心宜早不宜迟,凡尘不剔透干净,三过天门时,天门不录不赐仙气便是宣告天道摈弃,侥幸开了天门,天道天公,锻金池跃龙门时,斩心魔就难如遮天。

    天道无情,却要一边教修士有情,令修士无情,其中尺度,把握太难。

    更何况萧宁素本就俗事缠身,清河崔、楚离虹、赵家镇、鹿邑,真要一桩桩收拾出来,萧宁素自己也有些打鼓。

    想起了红窗碧玉眸,这道瞳术可一路修至真君神通,单论瞳术功效,碧玉眸算是个中上水准,但收录在天一藏书内阁中,实因其逆天功效令人侧目。

    开天门时凡尘斩地越不彻底,斩心魔时轻松两成,真人境界后此瞳术道法堪为同类中前十。斩地越彻底,心魔增强两成,天门境时冠绝同类。一时间叫人极难取舍。

    修碧玉眸便是萧宁素违逆了祺璐真人的意愿,奈何真人最终得知时,萧宁素已经修到第一层,木已成舟,真人准备好的玉女清心瞳做了无用功,强行废掉,等同毁了萧宁素双目。

    大概是萧宁素自己明白红尘滚滚,太多事情无法说忘就忘。但她又害怕开不了天门,现在一看,对碧玉眸真是喜忧参半了。

    在如此心绪里,萧宁素表面镇定,采气、打牌、练剑绘符、煮茶一样不落,甚至颇有兴致地去了萩叶原找张明月倒苦水,登洗月峰向筱韵真人求教剑法,内心中渐有焦灼。

    一转眼快到了第四年小比,萧宁素感觉这一年过的飞快,立冬典时收到了白雪晴的来信,信中写道,季回陨落在围剿一头铁魄妖兽的途中,薛凉山第二次抢攻,项雷没忍住,不单是被薛凉山打伤,恶人先告状下,罚了项雷一年份例,项雷心灰意冷,退出方阵闭关开天门。武汗青任白雪晴折腾,也不肯说为什么由着薛凉山欺到头上。信写成的昨日,武汗青就请辞了方阵仙长,独自一人出太华红尘炼心。

    白雪晴没发传音符,是一笔一划写成的潦草行书,信的末尾便是求萧宁素帮忙,知道她是栖月真人的义妹,好几个真人宠着,托她向真人求证武汗青下落,她要去寻他,将话说清楚。

    看完颇是惆怅,去年在第六方阵中,武汗青领队,何其强盛,半步天门凭阵法之威,敢撄五个坐昧邪修,数十枯心小修的锋,非但是折了,还给砍下来当柴火烧了,不曾想数年间赫赫声名的第六方阵,半月内崩解地直接拆分进其他方阵中。

    出于守财奴本性,武汗青还欠了她不少灵玉,光凭这个就得帮白雪晴找回来,萧宁素早已摸透了祺璐真人耐不得人撒娇的本性,传音符带了一段萧宁素躲在山后密林里捏着嗓子嗲出来的甜糯糯的恳求,朝九晚五,萧宁素收到了祺璐真人恨铁不成钢的回信,当然,事成了,反正麻烦了小姨那么多次,不在乎这一次了。

    给自己小比后红尘炼心的理由添上一个:找武汗青问他还钱。萧宁素琢磨着要多写条,奈何董昕递来了颗朱果,有的吃还管那么多,扔了笔就去追董昕。

    冬至日,萧宁素第三次来夏越冬坟前,放下一颗黑子,有什么不敢说不愿说不好说的,全都倒水给了坟头里的夏越冬,纵然他胆子肥了表示我不想听,我不娶你了,也没有办法爬出来抗议,墓碑上了淋湿了好几次,当然是剑气酒,这一唠叨就忘了点。结果掐着点来的苏长安便看见了……

    “哈哈哈哈,你说,猪蹄子,如果,哈哈哈哈哈,李弦歌,她,她按旧礼成亲的时候,脸本来就白,再抹粉上去,岂不就是煮熟的石灰?哈哈哈……”萧宁素拿着剑鞘将夏越冬墓碑敲的震天响,惊的苏长安夹着尾巴就跑,决定告诉父亲大人我终生不娶了。

    萧宁素不知道这一下午喝醉了酒,给太华苏家出了个天大的难题,当然知道她顶多只会耸耸肩,说。

    “关老娘屁事。”

    内院比试、小比、百艺比试,萧宁素理所当然地摘下了首名,光明正大地穿着碎花长裙,扎着鱼骨辫,从栖枼真人手里接过了又一枚玉玦。为什么是光明正大?因为去年万象真君发话若是今年也敢这么穿,开天门也要发狠关个几年,但萧宁素想,真君只主持大比啊,我今年穿怎么了?不光撺掇李弦歌这么穿,整个青桑女弟子都这么穿,看的栖枼真人哭笑不得。低声道:“萧宁素,真君看的见的。”

    “噢~”

    “啊~!”

    及时行乐,是夜,萧宁素喝翻了所有过来敬酒的弟子,喝到最后,真元都不够消了,便觉得有一万个杏仁在身旁飞啊飞,栽倒下去,趴在桌案上睡沉了,花了三人才将她搬了回去,一路上董昕直报怨小宁看起来身段玲珑,没想到重的要命,张纫寒煞有介事地说人骨头每年重半斤,唬得南橘担惊受怕的挺久。

    “决定了?”

    “宁素心意已决。”萧宁素盈盈拜倒,面前乃是青桑殿三位真人,萧宁素此番求见,便是要说自己想出太华二年红尘炼心,栖篁真人沉吟片刻,应许了,问道:“那你当真要放弃蝉联首位的机会?”

    “呃……”萧宁素咬起手指,不好意思道。

    “不想,宁素想十年连胜。”

    “贪心的小妮子,抓住那个舍不得这个,两者自选其一。”祺臻真人哑然失笑道。

    饶是萧宁素胆子最近愈发地大,说出这番话还是怪不好意思的。

    “呐,真人能否先将第五轮小比首名判给我,待我六年大比回来时,谁赢我,谁就拿去首位,好不好?”

    栖篁真人扶额,这种奇葩的想法得亏萧宁素想出来,刚要训斥,但觉得几分惋惜和理所当然,半步天门一过天门的境界,如今排在第二的李弦歌也才着手准备沉睡一过天么而已,红尘炼心最是增长修士战力,放眼二重天,萧宁素缺席而夺首位,宣布下去,异议定有,但,她在与不在,似乎没多大区别。

    祺臻真人当头就是一个爆栗敲在萧宁素脑袋上,滔滔不绝地训起来,栖篁真人相视一看栖毕真人,说道:“兹事体大,须问真君。”

    两刻钟后,真君回信,只有一字。

    可。

    祺臻真人脸色顿时精彩无比,但真人允了,她又有什么可说的?正要怨怼栖篁真人也要一起胡闹,逢上真人眼神,话语顿时噎在喉咙中,叹了一声,说道:“凡间红尘,沾染容易,洗濯不易,萧宁素,莫要记得你是脱缰野马。”

    既然万象真君准许了萧宁素缺席小比夺首位之请,纵然六殿中异议迭出,也无法更改地了真君法旨,兼之萧宁素此时表露出的资质,说是三十年一见,倒不如说是位列百年英才之中,不陨落,成就真人简直是指日可待。

    更何况,六殿真人中有一半都晓得五百年前的顾无双究竟是何人,她的师承,她对道宗,她对这神州。二重天那个真人谁还猜不到萧宁素就是顾无双的转世?

    容貌、性情、佩剑、佩枪,真人真君有来由的宠溺。

    予她小比首名又如何,前一世,她便是一路蝉联,奈何这一世?

    ……

    前世一事,在真人之中都是极为禁忌的事情,有意之下,自然不会有人冒着忤逆了临渊、万象,甚至是掌门的旨意,去捅开这件事。后辈弟子仍是将萧宁素视作自冀州而来的剑道奇才,常说野有遗贤,可不就是如此?

    南橘死活不愿意让萧宁素带走狸猫,嚷嚷着这可是我娘从御兽殿里花了大价钱讨来的,说是什么异兽血裔,将来是要镇天撼地,打遍妖界无敌手的存在巴拉巴拉……

    萧宁素拎着杏仁的脖颈,狸猫正闹着要下来,挑着眉笑道:“杏仁,橘子说你能打遍天下,你怎么看?”

    狸猫“嗷呜”了一声,努力装作是个极厉害的小兽,乐的萧宁素哈哈大笑,不由分说地将狸猫塞进了灵兽袋中,一弹南橘脑门,抛下去年得来的青玉玦。

    “我有玄金玉玦,青玉玦就暂送你两年,屋子里的一概东西,都送你了,省的你偷着用,我回来又要揍你。”

    “噢,对了。”萧宁素抱着胳膊靠在门边,沉眉道:“橘子啊,你不比小几月,别整日吃喝玩乐的,否则姐妹里就你一人落在最后,指望我们三个扫你的坟?有事没事多去萩叶原、洗月峰见识见识他人的道法,待我回来,你被欺负了,我不会给你出头的。”

    南橘不思修行,光顾着自己快活,即便父母双真人,在贵胄世家满地走的二重天里,却不算多么出众的家世,道宗诸位真君的后辈照样在二重天中,互为通气,该知道都知道,纵然萧宁素风光无两,要顾忌的人依然很多,南橘这副憨样就差在额头写着“快来欺负我”,吃了瘪就晓得找萧宁素、董昕哭诉,萧宁素闭关四月,董昕二人就替南橘出头了四五次,长久下去,难道能将她系在腰带上?

    摇摇头,撇下了捂着耳朵的南橘,萧宁素叹了一声,小比赐下的青玉玦是实打实的辅修法器,聚灵、宁神、会心,对南橘照顾到此,不开窍,她也带不动。

    越是临行,事情反而是越多,虽说萧宁素说好了六年大比就归来,两年时间足够所有人变个样,萧宁素不愿弄地众人皆知,到黄芽村请了几个相熟亲近的密友,就当践行。

    托秦铮打造的雷击桃木剑在萧宁素一过天门梦境时,便业已铸成。抚着金红符篆刻录的三尺桃木剑,随手一挥,隐有风雷之声,显然是不止诛邪斩魔这么简单。

    秦铮因执着炼器法门,囿于心结,开不得天门,但炼器底蕴深厚,一朝厚积薄发,锻造出来的这柄上阶法兵,连成名已久的炼器大师看见都要不吝赞美之词,萧宁素与秦铮皆是不惜工本,四象精铁、铁魄兽血、各式灵尘灵息锦上添花,使得这柄桃木剑最终造价极为令人咋舌。

    萧宁素脑海中跳出了“桃夭”二字,当即命名了桃木剑,收存进青檀剑匣中,素王、鸣蝉、飞纵法剑“孤鸿”,以及桃夭剑,同样是秦铮打造的剑匣机巧玲珑,容纳九柄剑亦然可以随时弹发。

    听闻萧宁素要去红尘炼心,南宫小燕赠了她一串青翠珠饰,七颗白蚌明珠皆是炼化成了符宝。萧宁素数着真人、师兄姐赠的礼物,感叹自己这全力发动,莫说邪术进阶的坐昧邪魔,寻常道统天门修士,都要夹着尾巴赶紧跑。

    骑白鹤前往一重天,天门以下弟子不得随意出宗,出入皆要报备,在太华殿中,萧宁素向执事师兄阐明去意,出示了真人手谕,得知这位师妹是去红尘炼心的,蓝衣执事倒也客气,让出阵盘,请萧宁素自行选择凡间所在。

    纤指虚虚点过幽燕,浮上一丝惆怅,那是夏越冬陨落之地,空留遗憾。阵盘中自然是寻不到赵家镇,萧宁素最终是将凤眸移到了青州。

    “师妹要去天涯瀚海宗?”执事稍稍意外,不多问,确认了萧宁素真要去不在道宗掌控的青州,沟通了天涯瀚海宗道宗驻地的阵盘,解释道有道宗弟子传送来,莫要拦截。

    道宗在冀州西侧的太华山脉中,与青州即墨城远隔百万里,若不是萧宁素为红尘炼心而去,缴纳的传送阵资费就要让一个天门修士瞬间囊中空空,嘱咐了萧宁素青州事宜,瀚海宗禁忌事项,萧宁素目睹着数百方阵修士披甲执锐地踏进灵光内,皆是传送,结果却截然不同。两个时辰后,赶着杏仁进灵兽袋,萧宁素默然走入传送阵内。

    传送灵光漫过萧宁素周身,天一峰激射出一道超乎修士目力乃至神识的豪光。

    在意识被漆黑彻底湮灭前,萧宁素脑海中,自然而然地跃出了楚离虹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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