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城主府打听完消息离开后,原本亨利和米拉准备稍作休息便去仍旧存在的帕尔尼拉佣兵公会看一眼情况,却在次日的傍晚时分迎来了一行不速之客。
    二人下榻的旅店是典型针对冒险者的平价选择,它一共四层,二层以上较之一层有向外凸出的空间以增加室内面积。而有限的住房内部被尽可能多地切分成了一间间狭窄的休息室——不过数平方米的房间内只有两张简易的单人床和墙壁上木制的钩子用于悬挂衣物与装备,再无其他。
    室内的高度仅仅接近两米,亨利踮起脚尖脑袋就会触碰到的天花板可谓逼仄,即便在更矮的洛安少女感觉来天花板也有些压迫得令人喘不过气。房门与床铺的长度都仅有一米八,贤者不论是进门还是躺在床上都需要蜷缩起身体才行——但它们确实便宜,即便地处帕尔尼拉城区内部,这里的租金也仍是普通冒险者也承担得起的程度。
    在寸土寸金的港都,这是平凡的冒险者乃至旅人都必须接受的体验。
    薄如蝉翼的木制墙壁几乎没有任何隔音能力,隔壁冒险者粗暴的动作和声响清晰可闻,他似乎工作不顺心因此有些拿床铺撒气的味道。但也正因如此,当明显不属于这片区域的、属于全身板甲活动的一连串金属碰撞声传来之时,两人立刻警惕了起来。
    “把窗户打开。”米拉点了点头,照着自己老师的话语轻手轻脚地解开了窗栓。亨利选的是二层拐角的房间,木制可打开的窗户外面便是人来人往的帕尔尼拉大道,紧急情况下他们直接翻窗跳出去这个高度也不至于摔成重伤。
    “叩、叩、叩——”带着金属晃动音,明显由沉重钢铁手甲指关节进行的叩门声从他们房间的木门上传来,隔壁暴躁的佣兵发出一句北方方言的咒骂,紧接着是粗暴开门的声响,但随即在没有任何交谈传来的情况下缓慢关门又陷入了沉寂。
    这名自二人下榻以来就一直在自己房间里躁动不安的冒险者,至此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叩!叩!叩!”仅仅是第二次敲门就显得更加用力和急促,贤者示意米拉向后退了几步,而他向前两步拉开了门栓。
    “你——怎么这么迟。”张口欲骂,又在体格差距下转为不耐烦的表情在帕尔尼拉式大檐钢盔下方的面孔上浮现,对面站着的果然是一名穿着全身板甲的拉曼骑士,他的身后还有其它几名类似装扮的人。体格在拉曼人之中算得上高大,并且身着精良的订制板甲,这些全都是正儿八经的贵族子弟——而他们护卫着的对象,想必也正是那位不速之客本人。
    则很明显是一位帕尔尼拉本地的高层贵族。
    由纯金饰板牌打造的粗大项链与同样硕大无比的七枚宝石戒指只不过是他身上点缀之一,那大腹便便的身形被上好的天鹅绒与水貂毛皮外套包裹,而在这其下是染成了帕德罗西传统绛紫色的皮质贴身夹克——从外表的光泽与细腻纹理来判断,多半是一件价格昂贵的南境出产蛇龙皮护甲。
    佣兵们在产卵季节拼死狩猎的蛇龙剥下来的皮经过精心鞣制后却因其高昂价格与更加需要防具的他们自身无缘,这种对切割和戳刺有良好抗性的坚韧兽皮因其可以制成精美贴身的样式而非常受高层贵族欢迎。
    人靠衣装,一个人身上穿着的东西是他们想向外界展示的自身形象之延伸。
    财富和地位的显露能在交谈之中获得一些优势,并非派遣使者而是亲自上门拜访的形式又——至少在对方看来——展现出了自己的诚意。
    于是乎,带着已经胸有成竹的自信,确信对方一定会在这种地位差距却表现出诚意的情况下诚惶诚恐受宠若惊地接受自己委托的贵族老爷,张开了他的尊口——却并不像个愣头青一般直奔目标。
    “听说您二位跟大小姐颇有些渊源。”身份不明的帕尔尼拉高层贵族捻着自己的上唇胡须这样说着,米拉有些警惕,昨晚去城主府的事情应该只有两人知道才对——是菲利波背叛了玛格丽特?——但贤者则不为所动,他没有直接承认或者否认,而是开始装傻。
    “大小姐,是哪一位大小姐?”他一脸严肃地皱起眉毛,好似真的不清楚这一点一般。
    大贵族老爷上下瞥了他一眼,神色之中带着一闪而过的不屑:“说起在这帕尔尼拉,真正的大小姐自然也就那么一位了,不过确实你们接受她的委托也是许久之前的事情。是的是的。但尽管如此,您二位这样的人与那样尊贵的人儿接触,还是会留下深刻印象的吧?”
    一句试探勾引出来的回答让米拉放心了些许,考虑到现在老式佣兵公会日渐凋零,失业的公会人员若无法加入康斯坦丁改革的版本会想最后利用一下自己工作之便捞一把再走也是人之常情,因此这些原本属于机密的委托内容与双方人员会被帕尔尼拉贵族入手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恐怕许多过去执行任务时曾与贵族产生过冲突的冒险者会因为信息泄露而引来杀身之祸。
    但对方的来意仍旧没有完全探明,因此贤者装作他并不是昨天才跟玛格丽特见过面一样沉思许久,才开口:“是那个小女孩委托人?”
    贵族的眉毛抖了一抖,他的表现足够像一个大字不识的佣兵,因此对方神情之中的轻蔑更多几分:“是的是的,可敬可亲的人。她正是如今帕尔尼拉的城主,是的是的,一位高贵纯洁的大小姐。”
    “原来是这么厉害的人啊。”米拉极其佩服自己的老师能用那么一成不变的语调表现出惊讶和钦佩的含义,而这种语气的变化也被对方把握在手——身为贵族的他深刻明白这些底层佣兵逮着机会就会想要跟自己攀附关系,因此他伸手让周围的骑士向后退了几步,自己往前拉进了距离以便示好,同时也更好地展示自己身上那些华贵的衣物与饰品。
    “那是自然,并且不瞒您说,鄙人自己、是的是的,在这帕尔尼拉也算是一位有些身份的人物。”贵族老爷继续捻着胡须,同时另一只手掀开了貂毛天鹅绒大衣,叉着腰,看起来略显放松的姿势目的主要是显摆他缠绕在绛紫色蛇龙皮夹克外面缠绕着的另一条黄金饰板腰带,以及其上珍贵的龙牙柄匕首。
    ——亨利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这一切,这点又使得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因此他——就像任何觉得事情在按照自己的设想一步步进行的人一样——接着自言自语地开口说了起来。
    “您二位与这样的大人物有过交谈可并非平凡体验,是的是的。而且不瞒您说,鄙人听闻的消息里大小姐对二位的能力也赞不绝口。这总是令人愉快的!是的是的!高贵的,纯正的贵族与能力优秀的冒险者,天作之合!”他先开口将两人捧高,紧接着话锋一转:“但这帕尔尼拉,不,这整个帝国目前,有一些个不那么令人愉快事情正在发生,想必您二位也是有所了解的吧?”
    “冒险者的——我是说,传统的,是的是的。”他的眼神瞄向了二人挂在腰间的旧式佣兵牌:“值得令人尊重的冒险者,已经被一些更可耻没有光荣的人所替代。像您二位这样的人接不到合理的工作赚不到足够的酬劳,实在是令人扼腕的人才浪费!”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光扫了一眼低矮狭窄的客房,这种大小在贵族家里恐怕给仆人住都略显寒酸。
    “但假如我说,这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呢?”松开捻着胡须的手,他打了个响指,身后全甲骑士们分开而有一名穿着华服的侍从递过来了一个檀木盘子,上面放着整整5袋金币。
    “帝国内部并非所有人都喜欢那些黑色的家伙,这并不是鄙人个人的意见。是的是的,一个背负诅咒的人却这么受人追捧,在不该出手的地方也频频僭越。”
    “我们有着共同的利益,是的是的,您二位和鄙人自己。”
    “出手杀了他,这1000枚金币是定金,完事之后仍有更多的报酬。”他以胸有成竹的态度开口说着,但就在亨利伸手想去触碰那一盘子金币时,侍从立刻后退几步拉开了距离,而两名骑士立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
    “哎,尽管是定金,但毕竟携带不便,是的是的,因此先由鄙人代为保管。待到事成之后,再和更多的报酬一并支付。”贵族老爷笑得很是开心:“如何?与大小姐关系匪浅又怀才不遇的二位,一定能理解这件事的重要性吧?”
    “......”米拉沉默地看着对方。
    他很显然又是一个觉得自己知晓了事情全貌,自负甚高的典型高位者。
    在对方眼里他们就是两个失业的,多半对于当下帝国正在发生的事情怀抱有不满的佣兵。只要给他们一些好像自己可以拉近和大贵族之间关系的错觉,又拿出来丰厚的报酬作为诱饵,就可以轻易上钩被自己指使去完成目标。
    不得不说这一系列的举动其实是很有诱惑力的,如果他们真的是对方所想那种有些身手但仍是普通大字不识的冒险者的话。
    平生只知舞刀剑,口袋难找几个钱。
    一次飞黄腾达攀附贵族离开这种刀口舔血生活的机会;在长时间失业之后丰厚到基本可以就此退休的报酬。金子拿出来的瞬间恐怕就连自己依靠贵族关系吃香的喝辣的横行霸道的日子都已经想好了——人在越是绝望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就越会执着,认为这就是自己仅有的机会因而紧紧把握——对方不是什么草包,是很明白如何操弄权术的高位者。
    米拉很庆幸。
    她庆幸自己不是大字不识的普通冒险者,否则对方这种连定金都没有真正支付的手段搞不好会因为绝望而认为信一下也无妨。
    “好的。”亨利在沉默许久之后这样开口,大贵族满足地笑了一笑,紧接着转过头,本来走出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回过头来:“对了,这件事就不用什么书面承诺和正式委托了,毕竟是只属于二位的特殊委托。安心,鄙人是这帕尔尼拉有头有脸的人物,是的是的,绝不会食言。”
    在随从骑士毫不掩饰的对于亨利二人的轻蔑又略带挑衅的眼神之中,他们一行心满意足地离去。
    “贵族的承诺?”米拉翻了个白眼。
    “就像商人口中自己利润微薄一样。”而亨利耸了耸肩:
    “听听就行了。”
    心满意足自以为已经忽悠到两个心甘情愿卖命的佣兵,他都没意识到自己是被出色的演技给打发走了。刻意装得不懂,寡言少语但每次开口都让对方内心中被误导的偏见更深一步,亨利对于言语的出色运用洛安少女没少见到,但沉默也是一种把戏这点她倒是今天才清楚意识。
    人总会倾向于相信自己“发现”和“总结”出来的东西,而不是别人明摆着说出来的。因此通过肢体语言、表情和语气来让对方自己下结论总是比口头叙述能造成更深的印象。
    等到他们走远之后亨利关上了门,旁边屋子传来了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是北方方言的冒险者粗暴语调诅咒和不耐烦踱步的声音再度响起。
    借着这些噪音的遮盖,贤者与洛安少女用亚文内拉语再度探讨了起来。
    “玛格丽特的处境比我们想的还要糟糕。”他如是说着:“即便在帕尔尼拉内部,这些分明借助康斯坦丁的征服繁荣而赚得盆满钵满的贵族也在想方设法谋求更多的利益。”
    “用她的名号,这样行动者失败了的话,就是她派出的人暗杀未遂?”米拉思索了一下,大概明白了亨利所指的。
    “嗯,而且派出的人本身就是和她有过渊源的。又没有确凿无疑的资金来往,在自己的难以被扯上关系的情况下挑起本地两股最大掌权势力的矛盾。”
    “成功与否并不关键,只要我们真的买了他的账去袭击康斯坦丁这件事成为事实,就有的是发挥的空间。”
    “眼看着帕尔尼拉的财富聚集越来越多,而城主家族又被康斯坦丁的势力挟持,想趁这个机会让流向自己的利益变多的人势必不会只有这么一个。”亨利说着,在注意到米拉担忧的神情后,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别担心,她能处理好。”
    “那孩子可不是这些人以为的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但我们得离开了。”
    “在被卷入造成更多麻烦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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