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然

    我在周五的傍晚如期回到了H市,这个我从未想过却因为小娟的缘故在我的生命里停留的驿站。细细一算,离开这里都已经大半年了,时光如沙漏,永无休止地更迭穿行,不过短短半年时间,我的内心和生活都已天翻地覆。上次离开的时候,我还陷在对小娟的愧疚与矛盾中无奈挣扎,再次踏上H市的土地,我却已在计划着与她的真正离别。这世间的变化,沧海桑田也不过几千个小时的时间,可对每一个个体来说,却又好似走完了一生的路程。唉,我与小娟,或许缘分真的到此为止了。终归是我对不住她,如果可以,我愿意尽我最大可能地补偿她,只不过,只能是感情以外的东西了。

    是的,这对小娟来说不公平,我明白。可感情一事,却也是最没有公平可言,否则古今中外也不会有那么多心碎断肠了。猛地想起去年一空寺里的签文,“来去皆定数,聚散终有时”,原来,所有的一切冥冥中早已注定,原本以为我与小娟当初的离别不过是人生上下半场之间的等待,未料到一语成谶,竟也是走到了“去之亦任之”的地步了。一阵苦笑,我烦躁地掏出一只烟想点上,却又意识到还未走出机场,只得又塞回去,摇摇头,人生一场,连吸口烟都无法自由,更何况感情、事业、生活!罢了罢了,先把此行要处理的事情处理完了再说吧。

    小娟没有来接我,倒是意料之中。想必仍对我上次没有及时在她下飞机时问候一事耿耿于怀吧,这样也好,大家都无动于衷,大家都心灰意冷,到了最后摊牌的时候或许还能心平气和地好聚好散。

    走出机场,随手招了辆的士。上了车,我首先给玥儿报了平安,本打算也发个消息问问小娟,想了想,还是直接拨通了她的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我听见背景里似乎很安静,有轻微的挪动桌椅的声音,还有蹬蹬的脚步声,然后便是小娟的声音传来,“你到了?我在开会”简短得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我不自觉皱了下眉,“嗯,我刚到。你在开会那咱就长话短说,赵处长那头是怎么安排的?”

    “哦,我和他约的是今晚六点半,江南路的四季花园餐厅,到时你先过去,我要顺路去接他女儿一起,稍晚点到。”小娟的声音平仄无奇,没有一点温度。

    我不禁有些纳闷,“怎么你还要接他女儿啊?你这也太周到了吧。他女儿也参加?咱们谈事情呢,这样方便吗?”

    “赵处长今天在下面区县开会,回来得晚点儿,没时间去接她女儿。今天周五呢,人小孩儿一周才回来一次,他说的时候没让我去接,我主动提出来的。”小娟并不避讳,“咱们有求于人家,这样的人情做一件顶你请他吃十顿饭,何况那小女孩儿挺可爱的,没妈的孩子,看着终归让人心疼。”

    “那行吧,”说到孩子,我知道小娟或许有些触景生情,便也不再追问。看看表,“现在都快五点了,那我直接过去,把菜和酒水安排好,”想了想又问道,“那赵处长有什么忌口的么?”

    “其他没啥,他不吃海鲜,过敏。”小娟脱口而出道,“赵处长是南京人,最喜欢吃桂花鸭,口味偏甜,你啄磨着点吧。”忽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哦,对了,他女儿最喜欢吃酒酿圆子还有松鼠桂鱼,记得给她点一份。”

    我眉头一挑,小娟似乎对那赵处长和他女儿的口味很熟?转念又想他们也吃过几次饭了,知道对方饮食喜忌倒也不足为奇,便笑道,“不吃海鲜啊,那可给咱省钱了。行,我估摸着点吧。”

    小娟未再多说什么,答应着挂断电话,我也不再多想,告诉司机地址,直奔四季花园餐厅。

    H市大,加上机场离市区较远,紧赶慢赶我也花了个把小时才到目的地。找到位置刚点好酒菜,小娟便带着那赵处长的女儿到了。我迎上去,发现紧随二人身后的还有一身材魁梧的男子,浓眉大眼,脸形刚毅,戴一副金丝眼镜,倒显出几分儒雅的气质。一身黑色西装款式虽然简单,裁剪却很得体,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搭在小娟旁的小女孩肩上,正和蔼地说着什么。

    我正不知该如何称呼,小娟向前一步,站在我们中间指着那男的对我道,“陈然,这是赵处长,这是他女儿,婷婷。”复又转过头堆上最大方得体的笑容对那赵处长道,“赵处,这是我爱人陈然。”

    呵,原来本尊已经到了。只是适才我一个人坐在这边等候,那赵处长带着他女儿和小娟一同出现,三人边走边聊一副融洽和美的模样,看去终是有些怪异。此刻也不容我多想,听得小娟介绍,我忙跨上前一步伸出手道,“赵处,久仰大名,今天实在有幸您能赏光,欢迎欢迎!”

    那赵处长见状也伸出手笑道,“您好,陈总,我是赵广诚,常听小娟提起您,久仰久仰。”

    我不禁一愣,这赵处长和小娟都这么熟了?按道理不应该叫姚科长么,怎么都直呼名字了?

    “陈叔叔您好,我叫赵婷婷。您长得可真帅呀!”一道软糯的童声响起,我看见那赵处长的女儿望着我大大方方道,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煞是可爱,尤其是她最后那句童言无忌,更是把大家都逗乐了。我弯下腰拍拍她的小脸蛋,温言笑道,“婷婷好,你太会说话了,几岁了?”

    “我今年七岁,都上小学一年级了!”赵婷婷像个小大人似地朗声答道。

    我摸摸她的头笑道,“七岁都长这么高了,还这么大方,真棒!”说着一边招呼道,“来,赵处,请上坐,请,婷婷,来,坐你爸爸旁边吧。”

    “不,我要挨着小娟阿姨坐!”那赵婷婷似乎并不满意我的安排,一转身拉着小娟的手臂,扭皮糖地撒娇,“小娟阿姨,我想挨着你坐嘛,好不好?”

    “好,好!”小娟望一眼赵处长,见后者并不拒绝,回过身拍着小朋友的手道,“婷婷真乖,阿姨也正想和你坐一块儿呢。不过你就不怕爸爸吃醋么?”

    那婷婷也真是乖巧可人,立马拉着赵处长的手问道,“爸爸,你一个人可以吗?我和小娟阿姨坐,你不吃醋吧?”

    童言稚语倒把赵处长问得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捏捏她的小脸蛋,“小鬼头,你懂什么叫吃醋?爸爸就算吃醋,也不可能吃你小朋友的醋啊!”说完似有若无地看一眼小娟,复又回过头对他女儿道,“去吧,去陪你小娟阿姨,她最喜欢小朋友了,要听话,啊?别给你小娟阿姨添麻烦!”

    “耶!”孩子最是喜怒形于色,听得赵处长答应,那婷婷开心地跳起脚,一把挽过小娟的胳膊坐到另一边。

    那赵处长宠溺地看着她,摇摇头对我笑道,“见笑了,陈总,我这小丫头被我宠坏了,没大没小的,您别介意!”

    “哪里,哪里,赵处长太客气了”我忙摆手道,“小朋友最是不懂掩饰的,喜欢谁讨厌谁那都是真情流露,是小娟的福气,得到婷婷这般喜爱。”一边指着座位让道,“赵处,请坐,请”

    “言重了,言重了,陈总,谢谢,你也坐”赵处长望着二人呵呵笑道,眼神里似含着烁烁光华。

    四人落座,一时酒菜上齐,几番客套后大家也都随意了些。毕竟席间有个小朋友活跃气氛,趣语童言经常逗得大家捧腹不已,赵处长自是高兴,与我也渐渐称兄道弟起来。

    起初因着C市那赵市长一事,我本对这同姓的赵处长不太感冒,加上之前听小娟说他几次想接手咨询公司,以为又是一个背景深厚左右逢源的主,所以并无多大好感。但今天这顿饭接触下来,感觉对方还是挺实在的一个人,不像其他一些县处级干部,官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特把自己当回事,接触起来很是麻烦,我和郭凯当初创业的过程中遇到过太多这类人物,实在是一言难尽。

    所以当我告诉他考虑到我这边的实际情况,暂时不打算出售咨询公司时,我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犹豫和谨慎的,毕竟对那赵处长为人了解不多,脾性还摸不透。我知道小娟能牵起这条线不容易,她是体制内的人,把人脉资源看得比什么都重,如果因为这件事影响了和赵处长的关系,想必她会加倍怨我。鉴于此,为了安抚那赵处长,我打算拿出咨询公司10%的干股给他,商场嘛,规则皆如此,感情不够就用利益填满就是了。

    不料那赵处长大手一挥,拍着我的肩头道,“陈总,你这样反而见外了。”他用手点点桌子,“说实在话,我这人虽然有个一官半职,但其实对官场那些事并不感冒,也不喜欢去结交那些所谓权贵,我这人交朋友,说白了,就是看人,喜欢和实在人打交道,因为我也是个实在人,没那么多虚的空的。”他端起桌上的茶呷一口,“今天难得有缘和你一聚,虽然咱们是第一次见面,但几句话我就知道,陈总你虽然是个商人,但没那些商人身上的那股子习气,我是把你当朋友看的!”说完指指小娟,“你说的这事小娟之前跟我提过,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嘛,市场经济,买卖本就自愿,你们还整这么客气非得请我吃个饭!我之前就跟小娟说,今天这顿饭,是朋友的饭局呢,我就来,如果是把它当成生意人的应酬,那我就只有推辞了。”

    “赵处长,看您说的,您把我们当朋友,那是我们的荣幸!当然是朋友饭局了,您看不婷婷都一起嘛”小娟拍拍赵处长女儿的背婉转道,“真要谈生意,我一个女人家,哪敢来!”

    “对嘛!”赵处长接过小娟的话头温和道,“小娟说得对,咱们今天就是朋友相聚,不然我怎么可能带我女儿一起”复又转过头对我道,“所以,陈总,既然是朋友饭局,咱们就说朋友的话,咨询公司那事儿,我回头跟那几个人说一声就好了,你不用介意;至于那什么干股的事情,你就别提了,我赵广诚如果为这么点事儿都要接受这样的恩惠,那就枉为人了!”

    “哎,哎,赵处,您言重了!”我忙否认道,“其实今天和赵处虽然第一次见面,我也感到赵处您为人随和,实在,没啥架子,我心里也是把您当朋友来着,只是怕您嫌弃没说出口而已。之前就常听小娟提起您,说您为人重情重义,还说工作上这样那样的事情经常给您添麻烦,实在很不好意思,所以叮嘱我一定要好好感谢感谢您,您看,这其实就是朋友间的一点心意而已,还请您不要推辞”

    “呵,小娟还说麻烦我?”赵处长听得一笑,转过头看着小娟,“是吗,小娟?”复又回头对我道,“要说麻烦,倒是我给小娟添了不少麻烦,陈总,你知道,我一天工作忙,几乎都没什么时间陪婷婷,这女儿跟着我啊,真是吃了不少苦。”赵处长似乎无限感慨,“她上次生病,高烧到39度,我却在外地出差,家里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多亏了小娟,不仅帮我联系好了医生,还专门陪着婷婷打针输液,折腾了一宿,累得不行,这要说感谢,我还得首先感谢她呢!”

    “赵处,您这么客气,这都是举手之劳而已”小娟抚着身旁赵处长女儿的头,眼里蓄满了怜爱,“婷婷这么乖,人见人爱,阿姨没福分,没孩子,要是我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女儿,都开心死了,哪还感觉得到累啊。”

    “小娟阿姨,要不,我叫您小娟妈妈吧”赵处长的女儿忽然抬头对着小娟道,小姑娘这次却没有笑,表情很是认真。

    小娟不由得一愣,像是没料到赵处长女儿会突然这样对她说,又似从未听到有孩子叫她妈妈,脸上露出激动而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看看婷婷,抬眼望望赵处长,又望望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呵,我这小丫头还是头一回对其他人这么亲近,看来真是缘分,缘分!”赵处长看看他女儿,又看看小娟,止不住感叹,沉默半晌,终于对我和小娟道,“陈总,您看这样行不。既然我女儿这么喜欢小娟,如果你二位不嫌弃的话,就让她认小娟为干妈吧。女孩子家,确实得有个妈妈在身边,我们这些当父亲的,再如何宠爱她,也替代不了母亲的角色啊。”说完一叹,“难得我这女儿第一次主动提出来,刚才陈总还说什么给股份啊感谢我的话,那些我们都不谈了,如果看得起鄙人,就请收下这个干女儿吧,算是我这当父亲的一点私心,一点不情之请吧!”

    “赵处,说哪里话!能有婷婷这个干女儿是我的福气!”小娟一把接过赵处长的话,伸手揽过婷婷,一只手似乎还抹了一把眼睛,“乖女儿,有你爸爸这话,干妈我开心死了!”

    我见状也颇为动容,忙举起酒杯对赵处长道,“赵处言重了!婷婷这么乖巧懂事,能屈尊给我们当干女儿,是我们高攀了,感谢赵处抬爱,这杯酒我先干为敬!”说完我仰头把整杯酒都倒进了嘴里。

    赵处长听我这般说,拍拍我的肩,“兄弟,一切尽在酒中!感谢!感谢!”说完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顿饭吃得很晚,宾主尽欢,告别的时候小娟搂着赵处长的女儿嘘寒问暖,俨然已是干妈的架势。我看到她和婷婷依依不舍的模样,也不由感慨,这么多年,小娟一直都想要个孩子却未能如愿,如今机缘巧合多出来一个干女儿,虽说不是自己亲生的,也算一个安慰了吧。

    回程路上,我因为喝了酒,便由小娟开车。离开刚才晚宴的欢乐气氛,我和小娟似乎又回到二人相对无言的状态,一时大家都没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我靠在副驾位置上,闭目养神,想着赵处长的事既已了,接下去当是如何和小娟开口分手一事。突然感到一丝沉重,睁开眼望一眼身旁的小娟,只见她木然地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脸上毫无表情,这般模样,让我回想起我们的大学时光,她站在凤凰树下羞涩地跟我表白的样子,那时的她热情,美丽,无忧无虑,与现在戴着面具的精致脸庞相去甚远,时光匆匆,一晃竟已是十年了。

    突然觉得有些不忍,于是我装作不经意道,“今天开心吧,一不留神收了个干女儿。”

    想是没料到我突然开口,小娟似乎一愣,既而轻笑一声,“是啊,没想到我姚小娟这辈子还有机会被人叫妈,虽说是干的,我也知足了。”

    “那赵处长感觉人还不错,我起初还以为他和咱们平时遇见的那些当官的没啥两样”我不禁叹道

    “我早跟你说过,他这个人,挺重情的。”小娟若有所思,“有时觉得,他其实也怪可怜的。”

    “哦?何以见得?”我不禁问道。

    “听说他好像是个孤儿,老婆早跟人跑了,自己一个人带着女儿,工作又忙,真不知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小娟摇摇头叹道,“他能有现在这位置,全是靠自己一步一步拼出来,其实以他的能力和资历,早都该提副局长了,就是因为没啥背景,他自己也不喜那套迎送拍马的,所以一直在处长位置上窝了这么多年。”

    我转过头看了几眼小娟,“你好像对他还挺了解的。”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我继续道,“你们已经很熟了吧,我看他都直接叫你名字。”

    小娟瞟我一眼,对我的问话却不置可否,“之前接触了几次,多少有聊些。后来听他那妹妹提到过。”

    “你刚才不是说他是孤儿吗?怎么又有妹妹了?哦,就是你们单位上次介绍相亲那个吧?”我不禁纳闷道

    “嗯,我当时也以为是她亲哥哥。后来才知道,那女孩儿居然也是孤儿,他们原来同一个孤儿院的,那里面的孩子,都直接以兄弟姐妹相称的。”小娟叹道,“所以说,这世界上不幸的大有人在,很多就在你我身边。我当时听到那女孩儿说起这些也觉得心里挺凄惶的。”

    “是啊!”我深吸一口气叹道,“每个人总归都有自己的故事罢了!”说完望向窗外,夜晚的霓虹串起城市的灯红酒绿,快速向后退去,我与小娟,在各自的心事重重中一路沉默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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