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胭在路上耽搁了十二天。

    自北京向南都不时有仗要打,火车沿途进出站口都得接受极为森严的盘查;好在她有通行证明,并没有遭到过度的为难,这样的情形直出了安徽才算好些。

    七月二十八,她在火车站见到了辜廷闻。

    这里不似北京里那样多的熟面孔,并没有人认出他们,也用不着顾忌哪个,他们可以肆意地拥抱和接吻,说一说近三月之隔里的所有思念。

    这半日,辜廷闻都在陪着她。

    他们在十三行吃了晚饭,听铺子的老掌柜说曾经的十三行遭受的几场灭顶之灾,民国四年的水灾过后搬到了这里的新馆区,新是新了,可再没了原先的味道。

    老掌柜同他们说了好些话,直到火水佬来买了煤油才算止住了感慨,收了他们的钱就乐颠颠地跑对面铺子给太太裁了一匹姣婆蓝的料子,捧在手里回到后厨一并塞进太太手里。

    老掌柜的太太头发花白,收着小礼物欢喜得不成,嘴里埋怨着丈夫乱花钱,可脸上的笑容却是越发的深,任胭扭着脑袋看了好半晌。

    辜廷闻在她身边站着,明白她的心思,并不打扰,直到她自个儿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才笑着牵起她的手:“走吧。”

    汽车在后头慢悠悠地跟,他们在夜色里走,若不上有人到跟前招呼,任胭当真以为他这一整日都是悠闲的。

    来的那位梳着油头的先生三十多岁,戴着厚底眼睛,拎着公事包,斯斯文文:“肇名。”

    知道他表字的人不多,大约是亲近的朋友,任胭的心稍微放下些。

    “我的未婚妻,任胭。”辜廷闻又笑着将那位先生介绍给她,“这是《商会新报》的主笔沈伯央,大学的师兄。”

    “你好,沈先生。”

    沈先生微微颔首:“任小姐,今早还听肇名提起你,路上一切平安。”

    “是。”

    简单的寒暄后,两个爷们儿一直在聊公事。

    辜廷闻将她送回自己居住的旅馆,蹲身握住她的手:“可能要后半夜才回,不能陪你,抱歉。”

    “没关系。”

    她俯身亲他的眼睛,到分别时还是笑着的。

    旅馆的房间外,辜家的人守着,她没什么不放心,向萃华园和梁家去了电话报平安,就躺在沙发里琢磨园子水牌与陈设的事情,后头困倦不堪才爬上了床铺。

    她睡得昏沉,觉得身边有动静时才迷糊着蹭过来。

    耳边有人轻声:“是我,睡吧。”

    咕哝一声晚安,她听了一耳朵轻笑,彻底睡过去。

    天亮,身边早已没了人。

    禾全是她吃完早饭时候敲门:“任小姐,您预备着点,七爷差了车接您来,下半晌咱们坐火车同去汕头。”

    进了汕头车站已是两天后的中晌,身后是一溜不甚宽绰的长廊合着满洲窗,雨水顺着桃檐扫下来,黄包车夫殷切的笑容在见了汽车后一霎黯淡,老实地退回到车站前的空地上。

    路上,雨越下越大,汽车夫劝说去骑楼下头的市立图书馆避一避。

    候到天黑,声势浩大的雨终于停了下来,飘摇的大红灯笼延绵成一条火龙,在街面上把骑楼上立绘的爱奥尼柱头投印得璀璨生辉。

    楼上风雨廊里纳凉的爷们儿收了藤椅,轻轻哼唱两句《太白和番》,叫家里的太太摊蚝烙来吃;太太忙着摸牌没工夫答应,只丢了赢钱出来。

    爷们儿掂了掂银子分量很满意,溜溜达达上街边茶楼打牙祭;进了茶楼的拱券外廊,对着门脚的火红神龛拜了两拜,茶楼门脸儿上的灯牌正打下紫绿的光线。

    夜风懒散地吹来烟火味,任胭眯着眼睛寻了几处茶楼,指着人满为患的一处:“去那儿吃晚饭好不好?”

    明媚的灯牌上斗大的粿字,下头人山人海,上里头包了两块清香甜韧豆沙粿,添一碗甘草卤制的果子,早已过了一个钟头。

    好在雨后清凉,用不着挤一身古怪的气味。

    任胭在街头蹦蹦跳跳,可不多时又下起了雨,直至他们乘船进入南澳岛,雨势也并没有停下。

    岛上奇石嶙峋,草木葱郁,来往的行人并不甚多,他们盘桓了整日也并没有打听到任胭母亲的旧居。

    清晨起雨渐停,倒是风声大作,天边的云层压得低低的,任胭牵着辜廷闻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深岛去。

    中晌四处踅摸时候碰上个老翁,跟家门口的台阶上坐着担子头抽旱烟,眯着眼睛打量他们:“你们问的地方是深水奥,四年前地动,人和屋子,都没啦。”

    他怕俩年轻人不懂,比比划划,一马平川的意思:“空啦,都是石头和土,什么都没了,来晚了,都去北边后宅了。”

    任胭大失所望。

    老翁磕磕烟袋,接茬问:“找谁呀?”

    “那儿原先有个馆子,掌柜的是个女厨师……”

    “你说的是冯氏女仔?”老翁笑起来,“你是她什么人,阿女?她当初嫁人的时候,怀的就是你吧?”

    “是,母亲闺名冯氏焕英,我想来看看母亲的旧屋。”

    老翁不抽烟了,踉跄着站起来往东北比划:“在那里啊,说来也是老天爷保佑她,地动那么惨,只有她的家仅被掀掉了屋顶,根基没有垮。”

    他叹完了,带着他们一块儿去。

    路上他一直感慨,大约是任胭的母亲生前悄没声儿医病救人落下的福报,人虽然离家,但是上天开眼,独留那座院子。

    走了半个钟头,才瞧见一面三间的茅草屋子,半新不旧,里头倒是纤尘不染。

    “女仔是好人,救过我们,她嫁人了,我们就替她守着家,什么时候想看看还能住两天,她怎么没有回来?”

    任胭低头:“母亲病故了。”

    “可惜。”

    老翁不再说话,从木头柜子里挑了香点上,屋里屋外磕头拜了三拜,转身走了。

    屋里的陈设简单,不过炉灶炊具与些药具,墙角放着药锄与竹篓,里头还搁着陈旧的药碾子和药杵,余下的都是被封在柜子里的旧衣物。

    母亲当年只惦记着心上人,为了他远赴北京,走得匆忙,这里的一切都被舍弃,十九年,那些未及收整的旧物已经所剩无几。

    衣物里有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坐在藤椅里,身后站着个西装革履的爷们儿,神仙眷侣的模样,两人的脸上都是温柔的笑。

    任胭看过,收回到柜子里,锁死。

    院子里晾药的棕绳,风吹雨打就剩个指头大的一个绳结,地上杵着架子摇摇欲坠,院子东面的厨房门挂着把新锁,并没有锁住。

    “冯女女最爱这厨房,我们常常来打扫。”老翁带着吃喝来瞧他们,身后还跟着阿婆,“你们住几天啊,岛上夜里风大,多添床褥子。”

    任胭不好意思地笑:“一晚,明儿就走。”

    阿婆还是细心地把被子展开,笑着同她讲:“被子是去年女女出嫁时候做的,新的也干净,我们没用,别怕。”

    老翁在厨房里做点心,洗净了灰头土脸的嫩姜,给切碎了碎片放进纱布里裹紧,使了石杵子挤出姜汁来,倒进碗里。

    铺子里花了大价钱买的半罐牛奶正在锅里煮出半透明的泡泡,添了勺红糖粉拌匀,煮出浅绛红的奶浆倒进姜汁里裹匀,瓮了盖子不过一刻钟,冻冰似的凝固了。

    舀一勺活似豆腐花,软软嫩嫩,香甜可口。

    不用冰块冻,竟能将牛奶凝住,任胭瞧着稀罕。

    阿婆见她苦思冥想,不由得笑:“听讲,城里的女女喜欢姜埋奶,你果然也喜欢。”

    任胭喜欢得不行,缠着阿婆要她教她,直到第二日走,还意犹未尽地尝了一碗。

    辜廷闻无奈地笑,抱起铺陈给阿公阿婆送回去。

    屋子外头,任胭才缓过神,倒出兜里的所有银元塞进被子里,还仔细嘱咐:“别露馅儿了。”

    他笑着点头,没同她讲临出母亲院子时,也放了钱,被子里头叮叮当当应该正热闹!

    归途很不顺利,水面上风极大,吹得船身左右摇晃,好容易靠了岸,地面都踩不稳当。

    到了汕头沈伯央的公馆,儒雅的先生难得露出了急躁的神色:“可算家来了,这一整日辜家伯父伯母的电话竟未停过,像是知道你们遇上了大风似的。”

    辜廷闻去电话报平安。

    任胭致歉:“劳烦沈先生挂心。”

    沈伯央笑笑:“不要紧,你们安全就好,这里夏秋时节时常有风,我们也是惯了,只怕你们不适应。”

    说着闲话,楼下的电铃响,仆人说是找沈先生同辜先生,俩爷们没安稳多大功夫,又出门忙公事去了。

    沈太太见任胭在窗边张望,不由得来安慰她:“他们做记者就是这个样儿,我同先生来这里十年,能碰面的次数还真不多,也难得他们喜欢。”

    外头风刮得骇人,沈太太说这些话难掩担心,

    任胭不肯再提,只瞧着她大着的肚子:“是快生了吗?”

    “也就这些天了。”沈太太慈爱地抚抚肚子,“你同辜先生若是不急走,我便请你们吃满月酒啦!”

    “那敢情好……”

    “啪嚓——”

    任胭的话将说了一半,窗户里嵌的玻璃被风撞碎在墙壁上,从楼上掉了下去。

    沈太太的脸色立时就变了,叫丫头:“怕是来飚风了,快把门窗锁死,给先生跟辜先生打电话,问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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