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可’字一出口,王绾便没办法再往下说了,他退回到班列,不再言语。典客师乘这时上前揖告:“启禀大王,知我大秦大胜荆人,埃及国使臣帕氏求见大王。其言我大秦曾允诺予其巫器与巫器之匠,今得闻沙海获荆人巫器,欲得也。臣不知……”

    埃及工匠虽被匈奴人扣押,但一些白狄人还来到了大秦。没有这些工匠,少府即便能造出多桨战舟,时间也会赶不上大泽之战,因此胜后飨宴时,赵政激动中亲口允诺会予埃及国巫器和巫器之匠,以回报埃及对大秦的帮助。前日听闻秦军大胜,又听说秦军缴获了数量巨大的巫药和巫器,使臣帕罗普斯连日求见,甚是焦急。

    “埃及国使臣?”如果不是师乘提起,赵政都要忘记帕罗普斯了。

    “然也。”师乘道。“其人数言于臣,臣不知兵事,未曾允也。”

    “埃及国乃极西之国,距我大秦数万里,与我大秦无涉也。”燕无佚不喜欢巴克特里亚工匠,但喜欢埃及来的造舟之匠,这些人从不藏私。

    “巫器乃国之利器,岂能予之蛮夷?此不可予也。”李斯不知道白狄人有埃及白狄人,有巴克特里亚白狄人,有塞琉古白狄人,在他看来,白狄人就是白狄人,全是北狄。

    “然巫药因匈奴因留工匠之故,未曾予我也。”燕无佚提醒道,作为墨者,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满口大义却不能成事的酸儒。“我不予其巫器,彼不予我巫药之匠,奈何?”

    燕无佚一句话将李斯堵死,他再道:“臣以为当予埃及国巫器也,然巫器之匠则不能予。我闻大将军虏荆人巫器伤卒甚多,可予巫器伤卒于埃及国。”

    工匠有制造的工匠,也有使用的工匠。当初答应的是巫器之匠,并未言明是制造工匠还是使用工匠,燕无佚这样的解释也算是一种借口。赵政闻言问道:“为何只有巫器伤卒?”

    “这……”战场上的事情燕无佚不知道,他无言以对时,还是王绾出列答道:“禀大王,荆人俱战死,所虏伤卒亦不多,仅数余。故臣以为,当以君王之礼厚葬荆王,如此……”

    “厚葬荆王?!”王绾之言让群臣大惊,丞相竟要厚葬荆王。

    “万不可!”冯去疾道:“荆王攻入关中,焚我咸阳,杀我秦人,乃我大秦之仇雠,军中将卒皆恨之,焉能厚葬?!臣以为,当食其肉而寝处其皮……”

    “大王,臣以为不妥!”冯去疾代表秦人说话,一向在政务上少有建言的淳于越见他要挑起秦楚仇恨,赶紧出列。“大王若非一天下而治之,食荆王之肉寝荆王之皮无不可。然大王要一天下而治之,万不可如此。荆王与大秦鏖战数年,未欺其民,荆人甚爱荆王也。今闻其薨,必怜之,若闻大秦食其肉寝其皮,必恨大王也!”

    “彼等敢恨大王,杀之即可!”儿子襄城之战被楚军阵斩,冯去疾恨楚人入骨。“荆楚之地,有道后服,无道先叛,大王岂能以怀柔待之?且荆人避迁于蓬莱,他日必要再入天下而复荆国,我不尽杀荆人,荆人他日必然叛我。”

    冯去疾之言激愤,在朝廷上又引起一片哗响,只是大多数大臣都认为这样做极为不妥。王绾驳斥道:“大夫今日言杀荆人,明日杀魏人否?明日杀魏人,后日杀齐人否?后日杀齐人,他日杀赵人否?我大秦一天下乃为治天下,岂能滥杀无辜?”

    “臣以为尽杀其公室即可。”李斯是上蔡人,真要像冯去疾的杀法,上蔡人也不得幸免。“无知之庶民何罪?大秦灭荆国,荆国子民便是我大秦子民,杀之当以秦律,不可擅杀。”

    “廷尉之言误也。”少府卿郎晟道。“荆人童子八岁皆入学舍,学舍先生遍教荆史,童子皆知其乃荆人也,彼等绝不愿为我大秦之民。”

    “荆人八岁童子皆迁至蓬莱,国中已无学舍童子,因何杀之?”王绾驳完冯去疾又驳斥郎晟。“沙海战初,我秦军不敌荆人也,然天命在秦,天降大寒冻毁荆人兵甲,我军方胜。荆人童子知其乃荆人又如何?荆人大败,荆王已薨,我大秦何惧?”

    沙海之战最让王绾震惊的是荆人兵甲因天寒而被冻毁,这不但影响了会战的结局,也是天命在秦的表徵。他提起这一点时,朝廷里鸦雀无声,赵政的眼睛也是直的,茫茫然看着一个别人看不知道的地方。

    任何朝代、任何君王都是得国正、得位正者,多宽宏大量、休休有容;得国不正、得位不正者,多心胸狭窄、疑神疑鬼。说到底,还是本身自信程度的问题,自信之人宽容,自卑之人刻薄。

    赵政为王之路蹊跷,如果不是吕不韦让异人做了华阳夫人的嗣子,他这个质子之子是没办法成为大秦之王的。即便成了秦王,临到加冠执政,也还有人发动叛乱。真正没有制肘的执政,是在华阳祖太后薨落以后。所有这些,加上少时所受的欺凌,很自然的多疑而少恩。

    沙海之战让王绾深信天命在秦,沙海之战也给赵政精神上予极大的冲击。战胜是一回事,如此诡异的战胜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斋戒五日中,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到底有没有天命?天命是不是真的是在大秦?

    朝廷上群臣还在辩论,赵政却神游堂外,不知所往。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他选择相信天命在秦这种说辞,不管是不是真的,这都对大秦有利。

    “……以君王之礼大葬荆王。”臣子们还在争论,赵政开口。他一开口,群臣立即安静了下来。

    “大王,荆王乃我秦人之仇雠……”冯去疾是御史大夫,有进谏的职责。君威日盛,换作其他大臣早就不敢开口了。

    “乃我秦人仇雠?”赵政看着冯去疾。“荆王未龀之岁便上阵与战,杀我秦人皆于戎战之间。我秦人惧荆王者多也,然我秦人恨荆王者几何?”

    惧与恨常常混杂在一起,不细究往往混为一谈。赵政提出其中的分别,冯去疾一时无言。

    “秦人再惧荆王,荆王亦死于我秦人剑下。荆王既死,我何惧之?”赵政瞪着冯去疾再道。“我大秦能灭列国、一天下,皆因恨而成否?”

    “非也。”冯去疾在苦涩中否定自己。“我大秦灭列国、一天下,非因于恨,乃继先君六世之余烈,乃凭大秦将卒之奋勇,更依大王之贤明。”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以君王之礼厚葬荆王?”赵政又道,王气干云。

    “大王——”王绾拖长着调子,高声赞道:“贤明也。”

    “大王乃天下之贤王也。”淳于越看着与往日完全不一样的赵政目放光彩,不知道他为何产生这样的转变。他当场对着赵政大拜顿首,长跪不起。受他影响,群臣也对赵政大拜不止,唯有少数人心中产生出一丝惊异,很奇怪大王今日的言辞。跪拜中的李斯下意识转头看了韩非一眼,恰好韩非也看过来,两人目光交错,又连忙闪避。

    “埃及国之事,既未明言制巫器之匠,便予巫器之卒。他日再得巫器之匠,再予不迟。”赵政说起了典客师乘提起的那件事情。

    “唯。”一片大王贤明的呼声中,群臣再无任何反对之意。散朝之后典客师乘很快找来了埃及使臣帕罗普斯。连日来帕罗普斯急得火烧屁股,楚尼人大败,据说秦尼军队缴获楚尼人上百门巫器,他来东亚的一个任务就是为了获取巫器,现在秦尼人有所缴获,他恨不得能马上飞到战场。怎奈秦尼王一直不上朝,也不见他的大臣,这才苦苦等到今日。

    秦尼王终于应允,拿到符传的帕罗普斯当日便急急出了怀县,前往两百多里外的战场沙海。他不知道的是,跟着他的步伐,迦太基使臣波米尔卡与塞利努斯也从师乘手里获得了前方沙海的符传,两个人也在当日就出了怀县,匆匆赶往沙海。

    波尔米卡前来东亚主要是为了解楚尼舰队何时返回地中海。如果返回的早,巴卡家族必须早日发动对罗马的复仇,不使楚尼舰队有机会帮助罗马。见识雷霆武器威力的波尔米卡很清楚这一点——

    攻城战历来都是消耗战,攻下一座小小的城市就需要死亡数千人乃至上万人,攻下罗马那种大型城市则要死伤数万人,全是雇佣兵的迦太基支付不起这样的代价。火炮改变了这一点。用雷霆武器不断轰击城市的城墙,再坚固的城墙也会垮塌。如果用于野战,纵深再厚的阵列也会被击破。

    楚尼战败,楚尼国即将亡国,迦太基对罗马的复仇再无后顾之忧。但那种威力巨大的雷霆武器波尔米卡自然也想得到,最少要得到的它的制造方法和使用方法。

    怀县城外仍是一片冰雪,因为车辙被冰雪厚厚覆盖,马车行驶在冰雪之上车轮不断的滑移,前行的速度非常缓慢,足足前行了三日,两人才看到一片秃鹰飞翔在一座巨大城市的西北面的天空。毫无疑问,那里就是决战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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