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朝廷正为粮价头疼的时候,江南的人们却是在年尾时迎来了一场狂欢。

    大量的江南世家的当家人,包括很多退休致仕老头子都被惊动了,纵横密布的水网上船只不断,很多大士绅和官员们都是坐着船赶路,最后的观看地点肯定是常熟一带,出海口一带江面太宽,对观察舰船并不很适合。

    江南一带的地理环境其实也是在变化,最少在几千年前还没有上海,松江的面积只有现在的一半,再往上推,长江的出海口也不是在松江,而是在现在的镇江和扬州,整个常州和松江地方还是一片汪洋,后来成了滩涂,再下来才转化为陆地。

    沿着一条长江,从松江到苏州,再到常州,镇江,扬州,只要临江的地方,各个州府县都是有这么一副奇景,大量的官绅士人乘坐着大小船只往沿江的地方赶过去,这些州府其实都是沿江的,但不一定人人都住在江边,在风声传扬开之后,看热闹的人太多,临江的地方很快都是要人满为患。

    除了官绅世家之外,大量的惟恐天下不乱的生员们也纷纷往江边一带赶,不仅沿江的城镇客栈都住满了人,普通的百姓民家里也是挤满了跑来看热闹的人群。

    江南一带可是大明的精华所在,不管是民间的富裕程度,人口的稠密度,还有受过教育的人群的占比,都是在大明首屈一指。

    等钱谦益等人和大量的东林党人一起从钱宅出来的时候,距离和记通报的时间已经相当逼迫,再不出来就面临错过的风险了。

    很多退隐和致仕的官员,包括江南一带的名士都蜂拥而至,钱谦益是现在东林在江南的首领人物,很多东林大佬除了留在南京的,在苏松一带的都是不约而同的到钱府来拜会,短短时间聚集了百多人,这也能看的出来钱谦益的影响力确实相当深远。

    张岱与马士英等人还是距离钱谦益最近的地方,姜曰广和瞿式耜等人紧随其后,大量的官员士绅和名士们簇拥在四周,各人都是低语说笑,步态从容,并没有把眼前的事情看的太过严重。

    钱府侧门外就是往江口道路,走上五百多步就抵堤岸,顺着布满林木和灌木的道路往下数百步就是一个港口,以木搭成的栈桥可以容几艘大船停靠,甚至钱谦益购买的出外海贸易的大船,也多半是在这里装货起航,直下江口出海。

    一路行来,但只见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人头几乎是一眼看不到边。

    很多人看到了钱谦益,不少人拱手作揖,有人则深深躬身见礼,“牧老”一类的称呼不绝于耳。

    钱谦益含笑点头,风度颇佳,绝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就缺失礼数,不管是官员,士绅,名士,乡老,或是一些中等产业的商人,只要对方先向他行礼,钱谦益都是拱手而应答,脸上也没有丝毫的傲气。

    大票的生员象是信徒一样,自觉的簇拥在钱谦益的身边左右。

    这可不是普通的官绅能有的待遇,在江南,商人大于百姓,官员大过商人,士绅却是大过官员,而生态链条的顶端却是生员。

    大量的,出了名或是还没有出名,已经有秀才功名的生员们,这些人才是在江南生态链的顶端,这些人中了举人或进士之后,反而会受到官场规则的约束,生员的放诞不拘和庙堂之外的自由,在中了进士之后就自然而然的失去了。

    生员可以行差踏错,可以狂放不拘,可以放言无忌,这是大明政治生态圈给他们的特权。

    眼前这一群生员,上可直达天听,成为皇帝都知道的名士,下可以在地方上呼风唤雨,控制舆论,如果他们愿意,随时可以把持诉讼,从中捞取足够多的好处。

    因为钱谦益是海内文宗的关系,没有哪个秀才够资格在这位探花和翰林跟前摆什么名士风流的派头,钱谦益论八股当然是第一等的,诗文书画也是无不精通,老钱是样样都来得,要不然的话也不会有眼下的这种地位。

    当钱谦益手持藤杖,缓步走下江坡,站到码头上的时候,四周的人群又放松下来,象是一群被惊的飞起的苍蝇,重新嗡嗡起来。

    说是等舰队,钱谦益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模样。

    长江这里,从南京南通到扬州镇江,再到苏松常,一路沿着江口下去总是会有江船出没,有的是出海贸易的大海船,有的江船是在长江来回直到北方的漕运的大船,当然也有普通的粮船和商船,还有运人用的中小型的乌蓬船等等。

    这个时代可是没有过江的大桥,人们只能依靠船只往来。

    在江南一带,不仅仅是在船上讨生活的人经常在江河上奔忙,普通人一生中坐船的机会也是相当的多。

    甚至可以说,在江南和浙江一带,人们利用船的机会比骡马要多的多。

    到处都是河流和大大小小的港口,不仅是货运,普通人走亲访友,捕鱼捉虾,利用船的机会实在是太多了。

    在这件事之前,如果有人说大江两岸因为要看一只船队聚集起了成千上万的人,怕是要把人的嘴巴给笑歪,谁能想到,现在涌动的人头,几乎把两岸边的灌木和草皮都压平了的庞大人群,竟然是真的跑来看一支传闻中的船队?

    “几乎没有漕船……”张岱看了一眼大江,沉声说道。

    马士英噗嗤一笑,说道:“除此之外,还没看到驻军兵马呢。”

    四周的人也是皱着眉头看向大江,年尾的时候长江处于枯水期,水流很明显的减缓,水面也缩减了很多,就算这样,想看清楚对岸的情形也较为困难,只能看到江北也是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人头。

    在这个年代,对岸的靖江和东边的扬州府城也都是相当富裕的所在,商民众多,闲人也多,怕是也有不少从四周跑过来瞧热闹的士绅商民。

    这些无关要紧,要紧的是浩浩汤汤的江面上一片空白,往常会有少量的客船和近岸的小渔船存在,今天也是完全不见踪迹了。

    小船是规避了,大型的连成一片的漕船在这个时候也会偶见踪迹,大规模的漕船北上会是在四月之后,涨水期会有大股漕船从江南浙江一带北上,在枯水期也会有漕船,一般要配大量的纤夫,好在北方劳动力充足,过了清江浦到山东与河北地界时,纤夫的数量都相当的多。

    大明还在沿漕的两岸设置了不少卫所,沿漕运的路程都处于帝国的核心腹地,简单来说,就是把卫所兵当漕运的苦力纤夫。

    这些卫所兵到了清朝就彻底成了纤夫苦力,并且很快有了自己的行会组织来维持自己的利益,这就是清帮的来源……

    现在江面天青水阔,一览无余,不仅没有拦截的船队,也不见运粮的漕船和货船。

    两岸也没有兵马,据钱谦益等人得到的消息来说,各州县象征县的征调了一些民壮上城防守,开销由地方州县自己负责,当然这不是怨气的主要来源,被抽调的民壮最生气的就是他们不能到江边看热闹了。

    恐怕守土有责的州县官员们也是一样的看法吧……

    “国运真的是江河日下了。”尽管早就下定决心,马士英还是有些唏嘘,一些感慨。

    没有兵马,没有战船,连固定的漕船也终止了。

    这个曾经强大而兴旺的帝国,赶走了蒙元,一扫胡人气运,将丢失了四百多年的燕云十六州收复的大明帝国,似乎真的在这一刻走到了历史的尽头。

    一群人缓缓摇头,终于有人低声道:“自古无不亡之国,可是,我真的不记得亡国有这样的亡法的,现在的情形,大明还是有江南之地,但又等于失了江南之地。这么不用一刀一枪,也没有血战厮杀,人心尽失,这般亡国情形,举二十二史,我未曾见过。”

    “可不是……”另一人幽幽叹息一声,接着道:“还有北方胡虏,自有柔然,匈奴,突厥,汉家强盛时足以扫荡漠北,然从未有兵马能常驻草原,真正臣服此辈。我大明太祖以淮右布衣提三尺剑,荡平群雄,也只是将蒙元驱离中国之地,回返北方而已。此辈,彪悍勇武,又地广人稀,纵以大兵前往也难获战机,太宗皇帝五征草原,所获着实有限。而后勤供给,消耗的国力却是以海量计,所以委实难以支撑。草原之地,得到无法管理,牧人凶悍不服,朵颜三卫,太祖年间穷极来投,太祖高皇帝设卫管制之,永乐之后,就算太宗皇帝想反悔,其部也是桀骜不驯,根本不服我大明管制了。”

    这人长篇大论,但说的无非就是一个事实,张瀚和他的部下用几年时间完全臣服了蒙古人。打从和记进入草原之后,不仅再没有一个蒙古牧民南下,也从来没有任何一场被大明所知道的动乱或反复。

    简单来说,和记象一块巨大的海绵,草原上所有的桀骜不驯,彪悍的传承,传说中无敌的蒙古骑兵,传说中百步穿杨的射术,所有与记忆有关的那些东西象是水一样被和记给吸干了。没有了任何有特色的东西,只剩下一个传说,属于张瀚一个人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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