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庆文这几句话丝毫不留情面,说得钱谦益颜面无光,偏偏句句都说在这位东林领袖的痛处,让他心里想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在伸出手掌打自己的巴掌。

    可姬庆文却是一心想要痛打落水狗,要逮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要将钱谦益身上的皮彻底扒光,让他从此在士林之中名誉扫地。

    于是姬庆文沉思半晌,忽然想出一个狠主意来,咬着牙说道:“钱先生,都说‘君子固穷’,读书人应该清贫乐道。可你钱虞山先生却是生财有道,家产比我姬庆文可要多多了。不知你有什么不与民争利的法子,可以教教我吗?”

    钱谦益已是失魂落魄,想也不想就否认道:“不……”

    钱谦益原本是想说自己并没有赚钱的法子,可这句话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立即就被姬庆文抓住了话茬。

    只听姬庆文立即接过这个“不”字,往下说道:“钱先生是说自己并没有那么多钱财吧?这句话骗骗别人还行,可要诓我姬庆文却是万万不能。钱先生,你可别告诉我,你在尚湖山庄库房里那些奇珍异宝都是别人寄放在你这里的!”

    听了这话,钱谦益已是汗流浃背——他钱谦益虽然不是什么赃官、贪官,可自己在文坛之上出了名,就好像后世那些流量明星一样,自己不想赚钱,自然有人给你送钱上门。这样一来二去,钱谦益居然也积攒不逊色于江南任何一个大财主的资产来。

    这些钱,来的虽然并不算是多么光明正大,却也不是坑蒙拐骗来的,要是堂而皇之撕撸开来,也没有什么说不清楚的。

    可偏偏钱谦益这位东林党魁,花了几十年时间,给自己树立起了一个清心寡欲的君子形象,若是让众人都知道这位“君子”居然在暗中聚敛起那么许多钱财,那钱谦益数十年的人设,岂不是要一朝崩塌了?

    钱谦益现在没有一官半职,而东林党也不是什么具有人身约束力的严密组织,他被奉为党魁,为一众东林清流所仰慕,所依靠的,不正是这个符合读书人口味的人设吗?

    要是这个人设崩塌了,他这个没有官位在身的钱谦益就会变得一文不值。

    这一点,是还指望着东山再起的钱谦益所不能接受的。

    他正搜肠刮肚地想几句驳斥的话,却听耳边响起声音:“钱老师,之前你请我作几篇墓志铭,署的还是老师的名字。莫非这几篇文章,也都收了不菲的润笔吧?”

    且不论钱谦益的人品如何,他的学识文采却是首屈一指的,否则也当不了这个东林领袖。因此,不论是清华世家的文人、还是附庸风雅的商人,每逢红白喜事,都以求他的一篇文章为荣。

    有了这样的绝技,钱谦益自然不会放过,而动笔杆子换钱这件事情,在读书人眼里属于“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范畴之内。故而随着钱谦益的文名日盛,他的润笔也是越来越丰厚,也因此积攒起越来越多的家产。

    可钱谦益文采再高,也不过只有一个脑袋、一只右手,往往还不免有文思枯竭的时候。每当这种情况,钱谦益又不想放弃这些唾手可得的银子,便会将这些作文的任务,交托给自己的几位得意门生。

    而方才发文的黄宗羲,便是钱谦益第一器重、信任的门徒,不是重要的文章,他还不愿动用自己这位高足呢!

    不过即便如此,这种请人代笔枪替的事情,相当于作假,还是太过令人不齿了,这让钱谦益实在是难以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承认。

    可姬庆文却是个耳朵尖的,离钱谦益和黄宗羲又近,早已将这几句话听在了耳朵里,便立即问道:“这是黄太冲(黄宗羲的字)先生吧。你名气尚好,不知你方才在钱虞山先生耳边说了句什么话?”

    黄宗羲是纯粹的正人君子,正到了近乎“迂腐”的地步,眼下这个局面他虽然不能给自己的“钱老师”拆台,却也不愿为此说谎,只能选择沉默。

    姬庆文却不愿放过这个机会,冷笑一声,反对钱谦益说道:“虞山先生,看来令高足还是给你留了些面子啊!不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方才黄太冲(黄宗羲的字)先生说的问话,你或许没有听清,我却听了个一清二楚。他问你:他替你作的几篇文章,润笔是不是被你收下了?”

    面对这样犀利的问题,钱谦益既不能承认,又不敢否认,只能又垂首不语,只当没有听见,两只手却在不断地颤抖。

    姬庆文见状,又复冷笑一声:“嘿嘿,钱先生口辩之才是天下有名的,却没想到还有今日这般张口结舌的时候。好吧,你不说,就让我说吧。让我说说,你们东林党到底谁怎么一回事!”

    只听姬庆文侃侃而谈,将东林党批得一无是处,只听他说道:

    “你们东林党到底是些什么货色?当今皇上励精图治,登极之初便清算阉党,就连权倾天下的‘九千岁’魏忠贤都命丧黄泉。而阉党垮台之后,皇帝自然是要重用东林党的。这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众正盈朝’之时。可这段时间里,你们到底做些了什么呢?不过是党同伐异、以权谋私而已,一个个利欲熏心、目无社稷。就是这位钱谦益先生,兴冲冲跑去京师,入阁不成便辞官不干,不肯替朝廷效力,你这是什么心胸?你看见那只飞过去的苍蝇吗?它的心胸,还要比你宽阔得多!

    “那东林党一开始就是这副碌碌无为的样子吗?不是的!当年的杨涟、左光斗、东林六君子是何等样的风骨?现在还存着一点半点么?”

    说着,姬庆文抬眼扫视了众人一遍。

    杨涟、左光斗以及其他在同阉党斗争之中蒙难的东林六君子,别的且不去说他,可风骨之硬朗却是世上罕见的。可以说,世人对东林党的正面看法,全是这几个人用鲜血和头颅换来的。

    因此当这满堂东林党人听到这几个名字的时候,脸上无不露出敬佩万分的神色,跟着便是竖耳静听,听听姬庆文后面要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只听姬庆文喘了口气,又说道:“且慢,在下先给诸位道个歉。”

    他拱手一揖,接着说道:“我说错了,如今东林党的根子还没完全腐烂,还是有当年的风骨在的。在座的黄太冲(黄宗羲)、顾忠清(顾炎武)、王而农(王夫之)、张乾度(张溥),还有未到的史宪之(史可法)等诸位,我看气节就丝毫不逊色于先贤。”

    姬庆文之前是做过功课的。

    他提到名字的这几个人,虽然在后世都是响当当的大学问家、大思想家、大文学家,可在当时还都是东林党里籍籍无名的小辈。而姬庆文却利用自己已经掌握的历史知识,提前知道了这几个人的履历和性格,提前询问好了名字,在这个关键时刻提了出来,显得自己对东林党人了若指掌。

    而被姬庆文提到名字的这几人,自然是满面红光,颇有几分得意。

    却听姬庆文接着往下说道:“我方才已经说过了,如今乃是多事之秋,光凭风骨和气节是远远不够的,要有能做事情的人和想做事情的人。而这些人都应该是年轻人,那些在官场上厮混已久的老油子都是浑身的暮气,早已是不堪重用了。只有任用年轻人,才能够真正挽狂澜于既倒、拯救眼前的危局!”

    姬庆文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不忘乘机编排几句已成了落水狗的钱谦益。然而他这几句话说得确实深入人心,让这些赴约的东林党人早就忘了估计钱谦益的面子。

    只见顾炎武“腾”地从座位中站起身来,说道:“好!姬爵爷这几句话才是盛世危言。要我看,当今朝廷,能对得起忠臣、能臣这几个称呼的人不多,姬爵爷就是其中一个。”

    姬庆文忙道:“不敢当,不敢当。我姬庆文浑身是铁,能打几颗钉子?如今这个世道,光我一个人,能起到什么作用?我看还是众人拾柴火焰高。”

    “好!姬爵爷这话说得在理,爵爷有什么富国强兵的法子,就尽管说出来吧。我们这些人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不过还会摇摇几支秃了毛的笔,尽可以给爵爷擂鼓助威。”王夫之附和起来。

    “可不是嘛!如今朝廷里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御史言官们,对姬爵爷颇有一些非议。不打紧的,他们骂姬爵爷一篇奏章,我们就有十篇等着他们。我看这些所谓的翰林学士文采也是平平,就凭我们的笔杆子,不怕骂不过他们!”说话之人是张溥。

    张溥虽然同姬庆文交往不深,但是帮他谢过一篇《五人墓碑记》,同姬庆文也算是有些渊源,因此说起话来自然随便许多。

    姬庆文听东林党人对自己的态度已然是化敌为友,心中异常高兴,脸上带着笑容答道:“诸位过谦了。以诸位的才华,只要肯为社稷效力,那在下‘富国强兵’的谋略必然是事半功倍!”

    “好,爵爷有什么要我们做的,就请尽管开口!”又有人提议道。

    “事情就在眼前。”姬庆文答道,“诸位看到这座淀山镇了吗?我建这座小镇,并在小镇之内开办各种店铺,其实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吸引那些富商地主过来消费,从他们身上赚银子。赚来银子之后,再补贴给国家使用。这虽不是富国强兵的根本办法,却至少也能让朝廷花起钱来手头略微宽松一些。”

    当然了——在这个过程中,姬庆文自己也是要另赚一些钱的,而且赚的是大头——至于这几句话自然是不必同这些书呆子说。

    不过这样的说辞,已足够让这些东林党人有所触动了,顿时又互相讨论起来,无不夸赞姬庆文没有去盘剥平民百姓,而是从富商身上赚钱,也算是大快人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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