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还是闭嘴为好。
    娘还穿着华贵的裙裳,看不出一丝皱纹的美丽脸庞堪比二八少女,可此时却绷得紧紧的,一双杏眼也满是复杂,带给我阵阵异样的压迫感。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腰际,突然撑着下巴道:“我记得,很久以前我曾给过你一块娶媳妇用的玉佩……话说你给谁了?”
    玉佩……
    见我发呆,她挑眉道:“给林照溪了?”
    我咂咂嘴,深知自己一个后辈在活了大把岁数的老妖精面前是没有什么秘密的,于是只得照实说了。“……哦,给春生了啊。”娘听罢没什么反应,大方地手一挥道,“那就算了。”
    她随手扯下我腰上的金镶玉,放在鼻下闻了闻,凝眉道:“好东西,这玉制作精良,又在上好的药泉里浸泡过,可解百毒亦能养人,比我那个避毒荷包有用多了。”她说着又扔给我:“……戴着吧。那个林照溪浑身上下都是药,嚣张的样子看着真不舒服。”
    说着嘴巴一撇,又吃起了旁边口袋里盛着的枣子。
    我忽然悟了。
    还以为她是看出了什么才不待见林照溪,谁知竟是因为不想要个比自己本事高的媳妇。这小孩子心性……
    “娘,您怎么在这儿?”看着她泰然自若的样子,我终于问出了之前憋着的话,“来之前也没事先给我报个信……”
    娘瞥我一眼:“我来看看自己苦逼的儿子,不行么?”
    我嘴角一歪,唯唯诺诺地开口道:“行是行……”
    这时,原本在安静睡觉的琼儿突然醒了过来,嗯嗯啊啊地嘟囔着,小胳膊挥起来翻了个身。娘颇有兴趣地凑过去,戳戳他的脸蛋道:“这小孩儿哪儿来的?和我长得好像!”
    见我苦着脸不说话,她忽然眼神一凛,犀利的目光直直地朝我射来。
    “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你儿子,我可不相信男人会生孩子。”娘严肃地道。
    “的确是我的儿子。”见她露出骇然的表情,我忙哭笑不得道,“不过是女人生的。”
    她一愣,随即把琼儿抱了起来,放在腿上细细打量着。
    “我这些日子过得匆忙,是忽略了打探你在京中的事。”她静静地看着琼儿的睡脸,然后看向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
    见天色还早,我便吩咐了马夫先行休息,在车里将我和闵京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我这次出来,再不回朝廷的事,只不过省略了林照溪的名字。
    林照溪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必娘已打探得很清楚;只是更深入的一些事,还尚且不知罢了。
    娘一直沉默着,直到我也说完陷入了沉默,才轻轻地仰起头,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唉,闵京是个可怜人。”
    我这才想起娘当初给闵京解毒,不可能不清楚他的身体状况,自然也就晓得他曾在男子身下承欢。不过依她的语气,闵京竟是有苦衷的?
    ……即使除却这苦衷,闵京也的确是个可怜人。他从受控于西林党的混沌中挣脱出来不久,又陷入了新的混沌;唯一可以信任的苗恩,如今不知所踪。我想我和他相比还是好的,至少我有一个清明的头脑。
    闵京的下半生,就要如此过活么?由林照溪操纵着朝廷,只闲闲地坐着帝位,招来新的男宠享受着鱼水之欢。
    我透过帘子的缝隙望一眼远处的宫墙,心头有些复杂。
    娘还在凝视着睡梦中的琼儿,拍着自己的脸颊感慨道:“他长得不像你,真是太好了~蓝家要是再出一个你这样的野猴子,我君娉婷的颜面可就丢尽了。”我:“……”
    娘看着看着,忽然惆怅起来:“可是为什么不像你爹呢……”她抚了抚琼儿浅淡的眉毛,出神地道:“你爹那样的美女实在不好找,若是像他该有多好……”
    爹那样的美女……
    那样的美女……
    的美女……
    “起名了没有?”娘忽然道。
    我从呆滞中回过神来,答道:“名还没有起好,不过有一个单字琼。”娘双眼一亮,兴致勃勃道:“我来起我来起!”说罢摸摸下巴,状似认真地思考起来。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她打个响指,姣好的红唇中吐出两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字:
    “狗蛋。”
    “……”见我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她忙解释道:“小时候起个贱名好养活,等稍大了再取个正经名不迟。”
    我听到这话,忽然有了一个很不好的预感。“娘,那我小时候……”
    “也叫狗蛋啊。”她理所当然道。
    ……
    娘对着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我左看右看,目光又落在林照溪的金镶玉上,想了想忽然道:“对了,我的避毒荷包呢?虽然没这东西厉害,但戴着好歹也有些用处啊。”
    我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跟她说那些在阿日善族部落的遭遇,以及那个叫斯琴的酋长最后的请求。
    待到我又口干舌燥地和她讲明白时,她又开始了更为长久的沉默。“娘,您会去看斯琴吗?”我问。
    她把琼儿放到身边的软塌上,恍然一笑道:“会。我年轻时爱游历,爱冒险,也因此惹下不少祸端;我欠斯琴那孩子一个交代,无论如何也该去见她一面。”
    第一次,我从娘精致的妆容上看到了沧桑。
    她是君娉婷。君娉婷的一生,是传奇。
    我下车拍拍高娃的颈子,吩咐了马夫上路。
    ……
    路上,娘沉吟了许久,道:“娘这一辈子,只做过四件错事。”
    见我看她,她便接着道:“第一件事,是嫁给你爹。”我一愣,她又道:“第二件事,是离开你爹。”
    我突然觉得心酸。
    不论是生是死,不论过了多少年月,娘始终是爱着爹的。
    “第三件事是带斯琴去看外面的世界。第四件事,是救了燕柳。”
    听到燕柳时我猛然一震,着急地问道:“娘,您知道燕柳现在在哪儿吗?”
    “不知道。”娘答得很干脆。
    仅有的一点点期望被浇灭,我愣愣地看着她。
    “我当初让他跟着你,只是想让他保护你而已,媳妇什么的也就是随口说说,却不想你还是对他下了手。下就下吧,他乐意,我这个做师傅和做娘的也不好说什么,你们若是这样过一辈子,倒也没什么不好。”娘盯着我,眼底有了些冷意,“可是呢?你除了他还招惹上嫣王,甚至还有皇帝;而他除了自己的剑,就只有你。”
    其实我招惹上的还有……
    我蔫蔫地低着头,心中也有些愧疚。
    娘柳眉一挑,没好气道:“你若不是我的儿子,我定会好生修理你一顿。”
    她说着揉揉自己的肩膀,看起来有些疲惫。我赶紧上去给她捶肩,待她的神色稍稍缓和,才试探地道:“那个……为什么说救了燕柳是错事?”
    娘垂下眼睛,苦笑道:“燕柳是我从一个尊蛇为神的上古部落里救出来的。那时我看他们把小孩丢到蛇坑里,想都不想就跳进去把他捞了上来,却不知他因为我的作为平白遭受了许多年的苦。直到前些日子我才知道,若不是我破坏了他们祭祀的仪式,燕柳就可以通过蛇咒成为他们这一代的蛇神,足足可以活上两百年。”
    这便是好心做了坏事。我听罢有些涩然,嗫嚅了半天道:“……我想把燕柳找回来。”
    娘看了我一眼,嗤道:“如今他生死未卜,就算你找到活着的他,他也指不定变成了一个人不人蛇不蛇的怪物。即使这样,你还要找他吗?”
    眼前隐约浮现出之前和燕柳度过的那些个快活的日子,我深吸一口气,道:“找,怎么不找。”
    一天不找到他,我的心就有一天悬着。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要把他找回来。
    “好极。你这一行是去云南,翻山脉抄捷径和走大路所费的时日都相差不多,正好我沿途有一些事要办,我们便挑武林人最为集中的路子走,还可以一路寻人。”娘停顿了一下,“嫣王也要找回来。”
    我点点头。
    闵兰,我自然也是要把他找回来的。
    娘憧憬地道:“云南有的是仙境美景,我也可以顺便躲一躲。”
    说到这里,她的神色有些微妙的变化。
    “躲谁?”
    “躲一只野狗。”娘有气无力道。
    ……
    路边的风景不停变幻着,我揣紧怀里的符牌和灵图的簿册,抱着琼儿浅浅地打起了瞌睡。
    作者有话要说:
    ☆、87
    其实想一想,这趟去云南的路途,许是我前半辈子度过的最祥和的一段时日了。
    时隔多年与娘相见,上一次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毕竟她那时为了闵京的毒忙得焦头烂额,也没顾上和我说些什么。而这次两人皆是一身轻松,原本淡漠的母子之情也渐渐浓厚了起来,一路上听她讲述自己在各地的传奇经历,那感觉竟是前所未有的快活。
    虽然看着她那张过于年轻的脸实在有些别扭,但好在她这些年的阅历是真实存在的,并未失去长辈的仪表。有时候我抱着琼儿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坐在另一头的娘,有种仿佛回到幼时的错觉。
    如今,我也是当爹的人了。
    本以为有孩子会是一件很头疼的事,谁知琼儿竟乖得让人不可思议。他在这颠簸的马车上也能睡得香甜,一点也没有在宫中娇惯的样子,饿了就嗯啊几声招呼我,想方便了就朝我皱皱眉,实在比想象中要好伺候得多。
    一路上还算顺利,毕竟我们有匹屈才的千里良驹。因为淡金色的高娃实在太惹眼,为了不至于招来窃贼土匪的觊觎,我拿布匹给它做了些伪装。娘对高娃十分喜欢,停下来歇息的时候经常亲自给它喂食梳洗,就像在待自己的女儿。用她的话说就是,这等有灵性的马就必须好好待着,指不定到哪个危险的时刻就得指望它了。
    “我们先去趟江州。”娘拍着高娃的脊背道。
    我展开手中的地图看了看,奇怪道:“为什么要去江州?”
    娘一边梳理着高娃的马鬃,一边道:“前些日子我受江州一个耿姓商人的委托,去暹罗那边捣鼓了些银器,刚在京城请工匠加工过,得尽快去交货。”
    原来和我一起走只是顺道啊……
    我凄凉地往旁边一瞥,这才发现自己随行的那堆杂物上搁着一只不小的黑麻袋,想必里面装的就是银器了。“您怎么做起这生意来了?”我好奇道。娘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惆怅地道:“如今的江湖风平浪静,几大门派都相安无事,没了早些年的腥风血雨,我那情报贩子的生意也不再好做,只得散了山庄里的人,也就替些商人跑跑货。”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挺有道理,可我转念一想,难道娘之前那些年挣的钱财还不够后半生过上舒坦日子吗?用得着这样东奔西跑的么……
    我忍不住开口问道:“娘,您是不是在躲着什么人……”
    “小孩子家不要问那么多。”娘的脸色顿时变得黑沉沉的。
    我便知趣地闭上了嘴。
    若是躲仇家,那娘的表现也未免太过悠然了一点,看来那个人的身份着实不简单。
    ……
    江州水多,美人也多。
    待到马蹄下的土地变得平整,走过一段幽静的道路后,耳边突然传来了莺莺燕燕的娇软之声,鼻下也开始有若有似无的香风淡淡萦绕。琼儿在我怀里好奇地朝外张望着,我僵硬地坐在马车里,伸手堵住了他的小耳朵。
    反观一脸淡定的某夫人,我在脸色青了又白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娘……”您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路哪……
    旁边的人揉揉鼻子,一双杏眼朝我瞥过来:“这条花街是捷径中的捷径,早一日向耿家交差,便能早一日动身。反正你不喜欢女子,听一听又何妨?”
    我苦着脸不做声。对于娘的决定,我当然不能忤逆半分,只是有些同情前面的马夫。
    走着走着,马车忽然在某个拐角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高娃不知何故停了下来。我正纳闷着起身,刚撩开帘子,就听到车外传来一阵悦耳的笑声,姑娘软绵绵的嗓音也随之响起:“这位爷的车好生华贵,可有闲情上我们醉香楼来玩玩?”
    我定睛一看,只见是个年纪不算大、却做老鸨打扮的姑娘,身边还跟着两个年纪稍小一些的姑娘。那两个姑娘不由分说地就往马夫身上贴,直把人家一张黑红的粗脸都吓白了。
    眼看那挥着香帕的小手就要朝我贴来,我木木地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坐在车里的娘。
    娘了然地跳下来,二话不说地抱起肩,轻蔑地看着那个年轻的老鸨。
    娘看起来年轻貌美,被误认为是我的夫人也不差许多,再加上她这骇人的气势,顿时让老鸨的笑容变得讪讪的,不自在地笑了两声就赶紧领着那姑娘们遁走了。
    某夫人功成身退。
    待马夫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准备继续赶路时,我的余光瞥见一个鹅黄色衣裳的姑娘从那飘着香气的楼里走了出来,十分黯然地对刚吃了瘪的老鸨道:“兰公子这次还是不要姑娘,只要那上等的客房。妈妈……他什么时候才能多看杏儿一眼呢……”
    远处的老鸨眉一挑,中气十足地教训她道:“那是你媚功不够!”
    这时,二楼某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软糯唤声。“兰公子~奴家思念你好些个时日了~”“哎~公子也来陪陪我嘛~”
    一阵沉默后,似是那公子说了句什么,姑娘们失望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诶?家中有妻也是可以玩玩的嘛~”“公子总是不点姑娘,传出去让旁人笑煞我们醉香楼了~”
    我眯着眼睛看看姑娘们聚集的二楼围栏,顿时觉得有些嫉妒。
    早就听闻江州专出风流才子,那个兰公子,魅力真是不浅。
    娘朝那满是姑娘的二楼瞟了一眼,看着我道:“怎么?你还想上去看看不成?”
    姑娘们已经渐渐散开,我赶紧把视线收回来,讷讷道:“……孩儿又不喜欢姑娘。”
    娘听罢一哼,笑得十分诡异:“那什么兰公子又不是姑娘。能让整个青楼的女子为之倾心,想必是个美人;怎么,你不去会会?”见我不言,她顿了一顿,笑得更加诡异:“哦,我倒是忘了你现在不举。”
    我撇撇嘴,勉强扯出个尴尬的笑。
    早在路上我就向娘说明了自己现在的窘况。其实不用说,她那双毒辣的眼睛也肯定从我空虚的脸上看出来了。
    当我问她有什么方法治这病症时,她也只是耸耸肩道:“没辙。不晓得那劳什子御医给你扎的什么针,只能禁欲,慢慢等着恢复;若是一直恢复不来,你便只能如此了。”
    见我一副晴空霹雳的模样,她又安慰我道:“唉,这样老实点不也挺好么,年纪轻轻就纵欲过多,以后老了有你后悔的。”然后她的目光不知停留在了哪里,笑得颇有几分恶意,“再说,前面不行,不还有后面么?”
    ――没见过这样的娘。
    我只沉默了半晌,便道:“孩儿后面也不行。”
    ……
    ……
    江州耿家,称得上是这方圆几百里的地界最有钱的富人,离得老远就能看到他家那座奢华的府邸。我算算自己这一年的俸禄,又算算娘这一趟能赚得的利润,顿时觉得凄凉无比,只想立马丢掉乌纱帽留在江南经商。
    法贱商人,而商人已富贵。
    马车停下来时,娘拎着装有银器的口袋轻盈地跃到耿府的门前,跟看门的僮仆招呼了一声,轻车熟路地探了进去。我怀抱着睁大眼睛四处打量的琼儿,也跟着她进去,脚步却小心翼翼的,没有她那般随意。
    “耿鸣哲!”娘坐下来懒懒地唤,“快出来接你那些物什!”
    不多时,那扇镶嵌得十分典雅精美的檀木门后便探出一个人来,口中笑着道:“夫人这一趟着实劳累,耿某人先在此谢过。来人,端些梅花糕和润喉茶,再去烧些洗澡水,服侍娉婷夫人歇息。”
    待他身旁的几个丫鬟被吩咐下去后,娘瞥他一眼道:“算你孝顺。”
    耿鸣哲听罢笑了笑,撩起衣摆在她身边坐下,与她谈起天来。
    我看着他们,愈发觉得这两人才像母子,我倒像个外人。
    他们两个聊得不亦乐乎,全然忘了还在一旁站着的我;这种被冷落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我忍不住咳了两声,这才吸引住了耿鸣哲的注意力。“这位是……”他看看我,又看看我怀中的琼儿,再把目光挪向娘,脸上顿时露出惊愕的表情。
    我知道他八成是把我错认为娘的什么人了,一是纳闷何时连孩子都有了,二是纳闷娘的品味怎么这么差。我也不解释,抱着怀里的乖儿子安然地站着,等娘自己给他说明。“我儿子!”娘喝下一口丫鬟送上来的茶,悠然地答道。
    耿鸣哲的目光在我和琼儿的脸上流连着,又道:“哪个是你儿子?”
    娘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含糊地道:“大的那个。”
    “你、儿、子?”耿鸣哲重重地念着。
    娘拧起柳眉;“不行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成过亲。”
    见耿鸣哲看我,我忙自我介绍道:“在下姓蓝。”
    闻言,耿鸣哲嚯地站起来,阴沉着脸对娘道:“他就是蓝正德之子蓝玉烟?”“正是。”“断袖?”“嗯。”
    耿鸣哲蓦地笑了。那笑颇有几分邪气,而且似曾相识。
    咣当一声,他身边的一把沉木椅碎成了渣。
    我呆了。他淡淡地扬起手,面带歉意地朝我道:“不好意思,手滑。”
    好厉害,原来竟是会武功的。我若有所思地抱紧琼儿,心里佩服的同时,总觉得刚才的那一幕有点奇怪。
    这时,琼儿在我怀里嗯啊了两声,小身子扭动着,一双大眼睛也朝我看来,似是饿了。见耿鸣哲看他,我便道:“这是犬子。”
    耿鸣哲会意地对身边的丫鬟吩咐道:“桂香,去熬些奶粥给小少爷。”说罢对琼儿微笑了一下,成功换来小孩高兴的挥手。他看起来彬彬有礼,相貌虽不十分英俊,却也温和端正。他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气场让我觉得有点熟悉,仔细看看,好像轮廓也和我哪个故人有些相似。
    哪个故人?我的心有些发凉。耿家这么富有,断不会有什么人出去当小倌吧……
    “尚书大人先坐。耿家多年没遇得贵人,今次您来可真令这里蓬荜生辉,理应好好庆贺一番,我这就去吩咐厨娘,今晚应得多加些菜色。”他说罢便起身走了。我的目光也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心里愈发疑惑。
    那种似曾相识的气场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转过头时,娘正用一种很严肃很正经的眼光看着我。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憋了半天只是道:“娘,我不喜欢这类的。”
    身为断袖真麻烦,随便多看一个人两眼便会被误会是对人家有意,难道娘不知道我也是有节操的么?
    “就算喜欢也不行。”娘悠然地吃着糕点,“耿家全家都歧视断袖,若你不是我君娉婷的儿子,指不定他刚才就拿把菜刀切掉你了。”
    全家都歧视断袖?好像有些耳熟。
    我打了个寒战,等到耿鸣哲回来时,看他的目光已没了方才的欣赏与熟悉,只余下些莫名的战栗。
    一个伶俐的丫鬟从我怀中抱过琼儿喂粥。他咂吧着小嘴喝得香甜,我正出神地看着,突然听见娘刺耳地嚷了一句:“什么!”我侧过头一看,只见她手中拿着一张薄薄的银票,正黑着脸看耿鸣哲。“就这么一点银子,你就不觉得有点对不住我这些日子的辛劳?”
    “娉婷夫人此言差矣。”耿鸣哲脸不红气不喘,从袖中抽出一张印着墨迹和红指印的纸,指着上面一行毫不起眼的小字道,“原先我们做过约定,这货迟一天来,便要折一成报酬;你散漫了这么多时日,如今我给你留下这些,已是很大的恩惠了。”
    娘接过去一看,咬牙切齿:“奸商!”
    那耿鸣哲淡淡笑着:“谬赞。”
    气氛一时间变得无比僵硬,我正寻思着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见远处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二哥!我前些日子订的布料……”
    我一回头,正好和一双勾起的狐狸眼四目相对。
    “……哟,尚书大人,好久不见。”
    耿冰牙抖了抖清眉,抽出腰间的一把青花扇,风骚地扇了两下。
    ……
    “看来尚书大人最近的日子实在过得很不如意呀。”
    狭长的水榭之中,我和两年未见的探花郎面对面在湖心亭里坐着,谈天饮酒。耿冰牙一边感叹,一边夹了一块酥点去逗弄身边的美人。四个姬妾围坐在他的身边,各个妩媚地为他斟酒邀宠。琼儿此时正被耿府的丫鬟抱着,娘还在和耿鸣哲争论不休,我一个人坐在石凳上,有些微妙的寂寞。
    “若不是我辞官回来后对二哥提过你这个熟人,他呀,方才早就把你剥皮拆骨了。”耿冰牙搂着身边姬妾的腰身,枕在她的肩头上,一边喝着她喂的酒,一边瞥着我道,“我大哥遇人不淑,实是被人骗得凄惨;我们耿家绝不善待断袖,这一点此后怕是不会再变。只是你蓝玉烟在我眼里还能称得上是好人,你来这耿府,也堪堪和娉婷夫人一样是个贵客。”
    听到耿冰牙对我的评价如此之高,我不禁瞪大了双眼。
    小伙子这两年已经长大了些,只是玩世不恭的态度似乎还没有变。看着那四个妖娆的姬妾,我有些不自在地别过眼。“哟,尚书大人是嫌我这几个姬妾不漂亮吗?”耿冰牙看着我的样子笑道。
    我一愣,忙开口赞美:“哪里,几位夫人都很漂亮。”
    几个姬妾便都吃吃笑起来,似在嘲笑我的呆板;然后用深情的目光看着她们的夫君,把对面的我当做了空气。
    真羡慕这小子啊……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上给我斟酒。我端起来没有滋味地喝了一口,仰头时,头顶的金月还是半个弧形。算算日子,也快临近中秋了。
    看着那弧形的月,我突然想起闵兰。许是之前那些杂乱的日子分了我的心神,使我无法静下心来冥想,所以我便没什么机会去想他;可如今我已经远离朝廷,一切的想念便都在此刻到达了一个顶峰。
    我想起以前和闵兰在一起的日子。泡酒,一年四季从未断过;中秋时他也经常亲自动手做月饼,尤其拿手玫瑰馅儿的。久而久之,我吃月饼时总会分不清那香味究竟是月饼里的,还是他身上的。喝酒时,也总不知晓自己是醉得多,还是迷得多。
    他的笑容就像月光一样。
    “尚书大人在想什么哪?”耿冰牙忽然道。
    我喃喃道:“闵兰……”
    “哦,嫣王啊,前几日我还和他吃酒来着。”耿冰牙伏在石桌上叹一口气,似是无奈地道,“他这一来,江州喜欢我的姑娘霎时少了大半,真是教人发愁。”
    我以为他是在和我顽笑,模糊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见我发呆,耿冰牙也没接着说下去,对身边的姬妾道:“春儿,你来给尚书大人跳段舞助助兴。”
    我看着那个容貌艳丽的女子,眉心稍蹙道:“春儿?”
    怎么起了个丫鬟般的名字。耿冰牙不以为意道:“是啊,春花秋月,春儿、花儿、秋儿、月儿。”说罢扬眉道:“怎么?不好听?”
    我凝眉道:“似乎……略俗气了些。”
    “花里胡哨的名儿太多,还是简单些叫着上口。”耿冰牙看着一旁旋转舞动的春儿,回头撑着下巴道,“不然尚书大人来给她们取个好名?”
    我欣然应允。以前在花街柳巷时常刚挂牌的姑娘相公让我起名,我对此也有些造诣,知道起个怎样的好名才能生意兴隆、顺风顺水。起个旺夫的名,应该也不难。
    “不如这样。”耿冰牙忽然打断我的思绪,站起来点着姬妾们的香肩道,“这个叫春生。”“这个,叫碧琅。”“这个叫墨玉。”“这个就叫……浅尘。”
    ……
    我石化了。
    “夫君真是说笑,哪能起这些倌儿似的名呢?”姬妾们笑着,破有些不以为然。
    耿冰牙不言,只是意味不明地朝我笑着。
    “你……你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那些和你相好过的倌儿的名字?”他轻笑道,“自然是嫣王同我说的。”
    胸口的血液在刹那间沸腾。我从石凳上一跃而起,焦急地摇着耿冰牙的双肩道:“你真的见到他了?他在哪儿?!”
    耿冰牙皱着眉扒拉下我的手,揉着自己的肩膀道:“嫣王化名兰f,一直都在我们江南游历着。这些日子他初到江州,来我府上做客,和我一同游玩时讲了不少你们的往事,倒让我对你改观不少;前几日他说自己不便一直留在这里叨扰,又嫌城中的客栈大多粗陋,便都是宿在花街的雅阁里。”
    他掐指一算,不确定道:“算算日子,他似乎明日就要走了?”
    ……
    我丢下耿冰牙,朝我们来时经过的那条花街一路冲去。
    赶到醉香楼下时,天已临近黎明。我喘上几口气,抬眼望见一辆漆黑的马车。一个修长的人影在月色下迈了进去,只余下一角素色的衣袂。
    我上前,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腕。
    那人回头,面容在月光下渐渐清晰起来。
    他微微一愣,随即从马车上跃下,一双凤眼笑得嫣然。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作者有话要说:
    ☆、88
    ……
    天亮了。
    托醉香楼的小厮给耿府捎去口信,我坐在这里最上等的雅阁中,默默地看着面前那一抹窈窕的身影。
    他关了窗,合起帘,在一片昏暗中朝我走来,看着我的一双眸子透着温和的微光;然后他在我面前坐下,一言不发地与我对视着,似是慨然般叹了口气。
    已有多久没见过他了?我心中默算着,眼睛有些隐隐地发酸。闵兰还是那副倾城的模样,只是头发不知何故剪得极短,仅是柔软地贴在耳鬓和颈边,看上去比以前年轻了许多,像个暖阳般的少年。
    “兰f公子,这花街的雅阁住的可还舒适?”我虎着一张脸,终是忍不住先开了口。
    闵兰眉一挑,低低地笑道:“……自然是极为舒适。”
    听到这话,我有些莫名的不大舒服,憋了一会儿又道:“暖床人可还称心?”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上来就咄咄逼人地问这些话,看到闵兰略显愕然的样子便尴尬地低下了头,手扣在一起不敢去看他。一时间阁子里出奇的寂静,我连自己不太整齐的心律都察觉得分明。
    昏暗的光线下,我转过身愁眉苦脸地暗唾自己,半晌便感到一具温热的身子靠了过来。“景郁。”闵兰柔软的身子趴在我的后背上,温和的声音飘在耳旁,纤细的五指也搭在我扣着的双手上,“你的嫣儿,可一直都只是你的。”
    话音刚落,我就觉得心头的某块地方被热热地填满了。
    手臂一扬,我侧身把我的嫣儿揽在怀里,低头蹭蹭他的脸颊,只觉得满足极了。
    他一直都是我的,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
    闵兰偎在我怀里,好似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注视着我的目光一直是温和的;见我一脸恍惚,他便也不说话,安然地与我厮磨着,倒也有几分温情。
    许是觉得我这么抱着他有些吃力,他不久便轻轻地吻了我一下,从我怀里起身,摸索到我有些发麻的大腿揉了揉,继而走到床前,从他随身的行囊里摸索出一个硕大的锦袋来。
    我不明所以地瞧着他,直到他把那锦袋打开,才蓦地回过神。“我这些日子一个人过得还好,除却游历便是遍访江南名寺,为你求了好些个平安符;虽不能一一系上,带在身边瞧一瞧也是好的。”他说着把那袋子打开,花花绿绿的平安符便随着流苏洒出,露出个个镶着金边的吉字来。
    我看着那些平安符,说不出是感动,还是心疼;待抬头又注意到闵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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