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氏问华使,说先单于郁律有子翳槐,听说被晋人接往中原,不知如今何在啊?可能归还我国么?

    华使回答说:“先代王郁律亲善中国,多次发兵以攻胡、羯,中国人莫不感其德。因知其子养于舅家,故往访求,教以中国诗书、礼仪,以期两国永结盟好如昔沙漠汗故事。”

    祁氏当然不能说郁律是我杀的,而且我还想杀光他的子嗣,你们赶紧把翳槐给送过来虽说于此事,对方也心知肚明只能扯谎道:“先单于病逝,唯留此子,自当迎归盛乐,以统其父所部……”

    华使笑道:“女国使说笑了,先代王与贺兰氏本生二子,其一入中国,其二自可归统旧部反正都是未成年的孺子,有何区别啊?”

    祁氏反复恳求不得,不由得恼怒道:“我家本从晋,今晋既改为华,若想延续旧盟,除非将翳槐送来,否则我儿自在草原做单于,何必与汝家做代王?!”乃命驱逐华使,然后召集各部,聚兵平城,打算南下侵扰华地。

    你不肯给我翳槐是吗?那好,我就打得你给!

    还命拓跋头尽起其部,充任先锋。

    消息报至洛阳,裴嶷便启奏道:“妇人无见识,竟因一小儿而妄动刀兵,陛下何不趁此机会发兵击破之,以收复雁门、新兴各县呢?”

    自刘琨守牧并州以来,并州士绅普遍对鲜卑人抱有好感因为是盟友啊百姓则未必了,因为胡贼来了自然杀掠,鲜卑兵虽为友军,但不攻城邑而已,既入并州,亦常蹂躏乡间。而于裴嶷等人,两种感情因素全都欠奉,反正非我族类,归从王化或可相安,既敢犯境,那是必然要将之打出去的。

    尤其他们也都知道,裴该的理想是规复汉代以来故土当年裴该力主屯高奴、击虚除、复上郡,就是打的这种旗号则拓跋鲜卑昔日因刘琨所奏,割占了雁门和新兴两郡不少城邑,那是必定要找机会命其吐出来的。

    华朝虽受晋禅,但并不是说对于晋的政策就要全盘接受,晋人割地,华朝也必须承认。好比后日北京政府在法理上绍继清祚,之所以承认列强加之于满清的各种不平等条约,纯属有心无力,或者心生卑怯之故;换了新中国,那就一概不认了何况这两千年前,在中国人眼中只有蛮夷,哪有什么列强啊。

    本来想等先灭羯,复定蜀中、江南后,再考虑解决北方的历史遗留问题,但既然人家打上门来,那不正好趁此机会,把问题给彻底解决了吗?

    裴嶷因此说:“祖元帅兵向河北,石勒丧败之余,必召上党军往援,所留残余,本不当王师之一击。然即便暂且置之,亦不足为祸,彼等安敢东出以扰太原啊?不如命刘央等全力北上,以破拓跋而规复失地。”

    中书左仆射王卓也道:“拓跋既不肯从于王化,须防王师东征上党、乐平时,彼等南下侵扰,甚至与羯贼相勾连。今上党、乐平空虚,羯贼不敢出,正好先破拓跋,免除后顾之忧。”

    当年西晋之所以又是割地,又是封王,如此厚待拓跋鲜卑,那是希望求取援军,以对抗胡、羯;如今胡寇近乎殄灭,拓跋鲜卑距离河北太远,影响不到祖逖伐羯的战局,那对于中原王朝来说,顶多羁縻,就没有费心拉拢的必要啦。

    裴该之所以加封慕容为辽王,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原本肆虐中原的是胡汉,主力在西,于河北地区则没有太强大的势力,故此为拮抗胡军,必须拉拢拓跋,而不关慕容之事;如今太原规复,石勒却窃据幽、冀,为国家大敌,拓跋就没用了,慕容的作用反倒相对凸显了出来。因为有拓跋“代王”之封在前,所以华朝若低封慕容,恐其不肯出力,只得亦酬以“辽王”否则你以为裴该很舍得封外族为王么?

    终究华朝甫建,群臣的心气都比较高,就没人提出说左右不过一孺子,倘若舍弃便可却拓跋兵,那还是送回去为好啊。

    裴该便问陶侃:“独就军事而言,拓跋可却否?卿有何见地?”

    陶士行举起笏版来,缓缓说道:“拓跋可却,然暂不可深入其地……”

    随即解释,说原计划两路攻打上党、乐平,枢密省正在规划方略,统筹粮秣,计划南路出一旅,西路出一旅,顶多发两万人往攻因为大批粮秣物资运向河北战场,旧关中军所可以调用的,实在剩下不多啦。

    就此陶侃分析道:“石勒世之枭雄,张宾亦善用兵,安、孔苌,非莽夫也。羯贼虽在荥阳战败,地亦跨州,残兵不下五万,若于河北大征募,十万可致。因此臣以为,祖元帅虽为当世之杰,所部亦多猛将,其卒精练,然恐难以速胜;倘若因为粮秣不继而致退兵,其军上下必然生怨,不利于朝廷将来收编之。

    “自然,为防万一,长安、洛阳府库,不可无积储……”总不可能把粮食全都给了祖家军,朝廷却没多少富余吧,那么一旦祖军战败甚至于生乱,朝廷就全无制遏的力量了当然这话不能够说得太明白,相信天子和重臣们都心里有数

    “是以枢密省规划,物资多输河北,或留以备用,所可别输者不多。倘若即此断河北之粮,王师可五万出太原,必能规复雁门、新兴失地;若仍须供输河北,则最多出兵两万,且难以持久。

    “鲜卑兵甚勇,拓跋为其翘楚,今若各部齐集,挟忿而来,恐怕不易当。若刘将军等统驭得法,有望败鲜卑,然最远追至原平,不可深入。平城为拓跋南都,必然死守,倘若深入而近平城,前不易却敌,后粮秣不继,或有反胜为败之虞啊。”

    裴该不禁有些跃跃欲试,就问群臣:“朕久不临阵,乃欲亲征拓跋,可乎?”

    重臣们自然众口一词地谏阻,说陛下贵为天子,岂可轻出啊?况且才刚践位不久,哪有这就撇开中枢自己跑前线去打仗的道理呢?

    陶侃便道:“若陛下不放心并州战局,臣愿鞭策老骨,为陛下破鲜卑。”

    裴该自穿越以来,就见天儿听人说鲜卑兵厉害,而深知后日历史的他,也知道原本时间线上,将来统一黄河流域的是拓跋鲜卑虽说拓跋之前的拓跋氏,和之后的拓跋氏,或许无可类比所以这回对阵拓跋,他多少也是有点儿不大放心的。

    那么既然自己不能亲赴前阵,可以寄托方面之任的,也就只有陶士行了吧。虽说陶侃最擅长的还是步兵战、临水战,但终究跟着自己在关西厮杀数年,于骑兵战、平原战,多少也积累了点儿经验,则对阵拓跋,唯陶士行亲往,才能让自己安心。

    就此授节出师,命陶侃将北宫纯所部一营骑兵北上顺便把具装甲骑也带着去督刘央等抵御拓跋鲜卑的南侵。

    陶侃去后不过半月,枢密副使郭默突然送来急奏,说河北的粮食供应不大上了……

    此时传回来的前线消息,是祖逖在三台附近与安对战,双方大小接仗十数次,互有损伤,胜负未分,战事暂时陷入胶着状态。祖逖也上奏,说只要能够击破三台,或者重创安的上党军,后面的仗就好打了,但此番实为确斗,就看谁能熬得住朝廷于粮秣物资上,千万可别吝惜啊。

    然而时节已至二月份,春阳始动,万物萌发。去冬气候温暖,黄河中游并未封冻,使得洛阳方面可以通过水路运粮,源源不断接济河北战场;但西河以北地区,还是有部分河段结了一些冰,乃逢春暖化开,冰凌顺水而下,导致这段时间于中游行船不易。郭默上奏,说已经有十多条粮船撞冰沉覆,看这种情况,估计被迫得改由陆路运粮了,道阻且长,难免产生计划外的损耗……

    裴该闻报大惊,急忙召郭默、杨清等人前来计议。二人将卷宗、账册,全都摊开在裴该面前,逐一指点说明,并道:

    “前游使君、裴使君(裴粹)皆报,神器初易主,关西诸戎颇有不稳迹象,被迫新募上万兵马,则于粮秣物资,难以按原计划供奉洛中。谢风、苏峻方东行,所食地方粮秣,也无多余输往河北。臣等因此检点府库,百般筹划,勉强可供祖元帅所用,但水路既绝,转行陆路,恐怕便不能及时输至枋头了……”

    郭默因此叩首,自称死罪这人原本挺嚣张跋扈的,既从裴该,略微收敛些,但等裴该称帝后,却彻底恭顺起来并恳请交卸枢密副使之责,宁可归军中去做一名旅帅……哪怕营督也成啊,这筹划粮秣物资,实为苦事。

    裴该定睛一瞧,果然郭思道连眼圈儿都是黑的,看起来这段时间确实把他给累惨啦。

    郭默生性狡谲,故而也善能望风转舵。他知道自己不是裴该的原从班底,在长安行台担任枢部掾,明显裴该就有收他兵权之意。原本谋划着,我先收敛爪牙,好好干上几年,将来未必没有再外放的机会。谁想裴该竟然受禅称帝,而他郭思道因此列于诸将之上,名位仅次于陶侃等七名宰相。郭默这下子反倒踏实了,心说没实际兵权正好,不会受人主之忌,陶士行垂垂老矣,等他一退休或者干脆死了,我便有望成为宰相出将何如入相啊?

    然而这回陶侃才走,他就碰上这么一大难题!

    郭默于军略谋划尚有一日之长,对于物资筹集、调运等后勤工作则向来苦手,唯任杨清。如今攻取并州的计划还没草拟完,就因为拓跋南侵而被迫搁置,河北战局又由祖逖负全责,不受枢密省的遥控,导致整个部门工作重点倾斜,全都落在物资统筹上了,则在主官出外的情况下,他这个副职又怎么可能做甩手掌柜呢?

    一连数日,忙得郭默是食不知味,卧难安寝,不但眼圈儿黑了,整个人都连累带急,明显瘦下去一圈儿。他心说这事儿若是办砸了,我又不是天子旧部,很可能失宠甚至于受责罚啊,宰相的前景怕是要泡汤……还不如先请求外放,避过这阵风头呢。陛下您若是不放心我,那就给个营督当也成啊反正我原本在大河上下游击的时候,所部兵马就很少超过一万。

    裴该抚慰他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此留侯之功也,朕寄望于卿甚殷,何言出外?”转过脸去问杨清,说统筹粮草的工作主要由你负责啊,怎么会使得上官如此操劳,而且心累呢?

    杨清急忙辩解道:“臣岂敢不专任其劳?然而郭枢副忧心于王事,不敢稍有懈怠,近日季节更换,又感风寒,乃至于此……”郭默那是因为最近身体不好,所以瞧上去才比我憔悴些,其实我也有卖力做事,也很劳乏的呀!

    随即又为自己分辩道:“其实若祖元帅上奏枢密省之兵员数确实,前日供输之粮,亦可再用月余,足可支应河北战事,以待河运畅通。然却屡番催促运粮,云将难以支撑,臣实不解其意……”

    且说祖逖往攻三台,三台守将乃是石勒起家十八骑之一的大将逯明,此外郭敖复失林虑,也逃来相依,两军会合,有万余众。

    所谓“三台”,乃是当年曹操平袁绍后迁居于邺,即在城北濒临漳水处所修建的三座大型台式建筑前为金凤台、中为铜雀台、后为冰井台。其台俱高十丈,并建五层楼,下造甬道,上搭飞梁,相互勾连,三台及其附属建筑占地面积极广,足可容纳三万兵马。

    晋时诸藩混战,两大主要战场就是洛阳和邺城,几经蹂躏,邺也即今日的临漳城池残破、百姓流离,已不可居,更不可守。是以昔年刘演被刘琨承制拜为辅国将军、魏郡太守后,即率勇士千人逾太行而东,先屯廪丘,斩王桑、逐赵固,复归于魏,见邺城不可守,便即别驻三台。

    刘演利用几乎完好无缺的土台,改造残损不大的楼阁,构建了近乎完美的防御工事,当石勒初至河北时,即猛攻三台而不能克,只得与刘琨约和,绕路北上,前往邯郸、襄国之间。一直到石勒在河北站稳了脚跟,这才先与王浚虚与委蛇,然后发七万之众复攻三台,刘演四面被围,粮秣物资不继,在抵抗了大概半个月后,终于败退。

    作为张宾所设谋第二道防线重要枢纽的三台,羯赵政权自然早就从附近捕挟民众以巩固其工事,搜掠物资以实其仓储;而逯明点选尚堪一战的精锐数千人,于三台歇兵,也已半月有余了。从而工事牢固、物资充裕,士气也勉强可用,成为了挡在华军面前的一堵坚壁……富品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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