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家燕子傍谁飞 作者:南方赤火

    分卷阅读374

    相府过富贵日子的时候,洗手蟹是桌上的常菜。长江里最肥美的蟹,快马运到赣州时还是活的。用蒲色略略蒸得鲜嫩,调以盐梅、椒橙、醋姜,然后洗手再吃,是以得名。

    那是她五彩纷呈的童年记忆之一。后来有一天,她居然在大都见到了一个卖蟹的小贩。北方河鲜紧俏,活蟹更是罕见。那小贩是奉命运蟹到什么大官府上,剩下十几只,带不回去,就地摆摊子卖了。那时候她正和师父沿着海子散步,似乎还在聊什么紧要的事情。那香气飘过来,她着了魔似的,跟着鼻子就走到那卖蟹的小贩跟前了。那小贩头也不抬,告诉她:“五分银子一斤。亏得今儿个俺带得多了些,贵人府上吃不下这许多,这才摆出来卖。小姑娘,今儿你是有口福啦!”

    小奉书听到那蟹的价格,心一下就凉了。在大都的日子总归是清贫的,花三四文钱买一包零嘴儿,就够她开心好几天。五分银子,便是两个人好几天的盘缠。

    她眼巴巴的看着那蒸蟹的锅。一个路过的少妇被吸引了,掏钱买了两只,刚好一斤,付了钱,珍宝一般的捧了回去。那小贩挑蟹的那一刻,锅盖揭开,白气涌出来,一丝丝带着怀旧的鲜香,南方的味道。小时候的画面一幅幅在心里掠过去。

    忽然手上紧了一紧。杜浒的声音在头上响起来:“别看了,走吧!带你回去吃饭。”

    奉书还不太舍得,脚底下生了根似的,还黏着走不动。

    杜浒的声音微愠:“就那么小半两肉,有什么可惦记的?咱们又不是达官贵人,消受不起这种东西。”说毕,不由分说,把她拉走了。

    奉书心里又生气又委屈,忍不住分辩:“我又没说要买!我看看还不成啊!”本来自己心里只是艳羡,考虑到师父的钱袋,也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被他这么一说,好像自己真的不知天高地厚,开口索要了一般。自己是那么不懂事的孩子吗?

    杜浒也不理会她心里这些弯弯绕。经过斜街尽头的时候,给她买了二两酱杂肉、三个鸡蛋、一包牛髓芝麻烧饼,一共才花了四十五文,说这些给她晚上吃,比螃蟹有营养多了。

    好像这么着就能把她哄高兴了似的。奉书觉得他看不起自己,当天晚上一直气忿忿的,饭也没吃多少。晚上做梦,还满鼻子都是鲜香的蒸蟹味道——我就看看还不成吗?

    还在遐想着,忽然那股子鲜香气便送到鼻尖了。她猛一抬头,只见一个眉花眼笑的年轻后生,捧着一个大食盒,殷勤问道:“不知客官下榻何处?”

    奉书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着杜浒对她笑,忍不住轻轻掐了他一把,小声道:“钱多了烧的不是?这么贵的东西……这么贵的东西……”

    杜浒也不跟她争辩,朝那外送的小二努努嘴,意思是钱已经花出去了,要不回来啦。

    奉书被他摆在椅子上,面前是堆得高高的四五只蟹。一盆水放在旁边,几个小调料碟子排成一排,旁边是附送的几碟甜咸果子。蟹性寒凉,于是他又熬了姜茶,热了一注子紫苏酒,端来给她佐餐。整个桌子上都摆满了。

    杜浒剥开一只蟹,小勺子挖出最精华的膏腴,递到她面前,笑道:“吃。”

    奉书轻轻点头,不好意思就着他的手吃,自己接过勺子,一口啊呜下去,整个脑子都被鲜得呆滞了一刻,才想起来说:“你也吃。”

    杜浒自然摇头,又是一口递过来。奉书微微笑,小勺子转而送到他面前:“知道你也爱吃。”

    杜浒温柔地看他,目光里像是盛着一汪大海,低下头,略略抿下一小口,还剩了大半勺,又送回她嘴边,哄她:“这是你的,不许嫌我吃过。”

    奉书扑哧一笑,心头说不出的温馨。其实桌上的东西够他们两个人吃了,也用不着推来推去。但她就是喜欢这样,像是过家家,让他陪着自己一起做小女孩做的事。

    忽然想起什么,问:“你……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有一天,在街上看到卖蟹的……”

    这么琐碎的小事,他怎么会记得呢?然而若是不记得,今天又为什么大手大脚的,坚持买来给她吃?

    杜浒笑笑,笑容中带着些寂寥,点点头,“不光是那次。以前亏待你的太多,现在想来,应该多顺着你些,让你多开心是几日。”

    本来是一句老实话,奉书却从中听出些弦外之音,用力抽抽鼻子,剩下的半只蟹推开,小声问:“是不是看我病成这样,可怜我?”

    那些让她沉溺的体贴、呵护、拥抱、亲吻,有多少是看在她病重的份上,顺着她可怜她,才做出来的?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日日服侍自己一个蛮不讲理的小女孩,有多少是自愿,有多少是怜悯,又有多少,是不得已的补偿,是推不掉的责任?

    满腔温馨突然变成了说不出的烦躁。痛苦难捱的病情,凶多吉少的命运,时刻折磨着她,像一团浇不灭的火。平日里努力乖巧温顺,可内心却是抑制不住的喜怒无常。

    眼看杜浒眼睛里还是无条件的宠溺,奉书却哽咽了,问:“要是我不生病,要是我活蹦乱跳的,你也不耐烦这么哄我了,对不对?”

    杜浒一怔,脱口答道:“我没哄你啊。”但手下的行动明明白白的是在哄她高兴。他拿过那半只连腿的蟹,用心掰开,筷子卸下每一寸最精华的软肉。他的指甲修得很短,本来不适合这种水磨工夫。终于一点一点全剔了下来,蟹黄、蟹肉、蟹腿,全装回空蟹壳里,连同酱料碟子,一起递到她面前,笑道:“别多想啦,吃。你看我剥的干净不干净?”

    奉书眼看他做小伏低,心里头却回忆起当年他拒绝自己时那凶狠无情的模样——明知道那已经是过去的事,可还是忍不住生出报复的心思,将他的手用力推开,冷冷道:“不必了。徒儿又不是达官贵人,消受不起这种东西。”

    杜浒不知所措,问:“奉儿,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剥得不够细?”握住她的手,还是哄她:“要不要我喂你?”

    他怎么翻来覆去的就会这么几句话!当她是无知无视不记仇的奶娃子吗!奉书焦躁起来,一个冲动,将几个碟子猛地掀翻在地,哗的一声,蟹肉蟹壳、碟子碗儿,全滚在了地上。

    “我不吃!要吃你吃!我都是半截埋土里的人了,吃它做什么!”

    声音弱而嘶哑。她看到杜浒眼中又是慌乱,又是悲伤,其实立刻就后悔了,但心里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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