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府门外来了一名女子,说是认识您,她说她叫春蕊。”
    安容面容无大波澜,这个名字也丝毫没有牵动他心里的弦,只是淡淡回拒,“不见。”
    倒是小陈听在耳里,提笔在宣纸上快速写下“春蕊”二字,转而献宝似的对着安容,“你看,是这样写吗?”
    那因为略略微笑而更加下垂的眼角,晃神间,好似阿七又回来了,安容叹声气,这孩子真是越来越像了。
    这厢仆人还哈腰弯背,诚惶诚恐地等着吩咐,安容突然间心情不错,改了主意,“领她去正厅,我随后就来。”
    安容从笔架上再拿一笔,展开一张新的宣纸,提上新诗一首,温和说道,“今日再练练这首诗,回头我要检查。”
    说完搁下笔,便离了屋子。
    正厅里,屋梁高悬,厅堂敞亮,初入时甚至有一丝阴凉感,春蕊却是满头大汗,在紫檀木太师椅前踱来踱去。
    忽闻一阵轻缓有序的脚步声,春蕊赶忙出屋相迎,安容没有说什么,进了屋直接坐在一边的太师椅上,丫鬟连忙去伺候茶水。
    春蕊走至安容跟前,先是“噗咚”一声下跪,然后便语带凝咽道一声,“伶公子――”接下来的话语皆吞没在她沙哑的抽哭声中。
    这一招使得极妙,先是自降身份跪地求人,让别人平白无故受了这么一拜;再者哭音颤心,但凡有点怜香惜玉的人都会不忍拒绝她。
    但安容恰恰相反,一来他因为阿七的缘故,对这个侍奉自己多年的丫鬟并无多大好感;二来,他十分不喜欢别人叫他“伶公子”,今日要不是小陈的一句无心之言,他甚至不会来见她。
    “何事?”安容眉尖一挑。
    听闻这话,春蕊喜从心来,以为这事十拿九稳了,止住吧嗒吧嗒的哭声,陈述道,“奴家男人是贩卖茶叶的,前几日给百里巷的吴侍郎府上送茶叶,手下的人嘴巴不干净,冲撞了吴府的管家,这……奴家男人就被关进了大牢。伶公子,求……”
    安容敛眉不悦,冷清言语,“你回去吧,这个忙我帮不了。”
    春蕊先是呆滞住,而后反应过来,拼命磕头,额头磕出了一大片青紫的印子,“伶公子,求求您!奴家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求求您!”
    “够了!”安容喝声止住,“你回去吧。”
    丫鬟正好端茶来厅,安容微微阖目,凝神片刻,掀开杯盖,浓郁的茶香弥漫开来,安容用杯盖轻掠茶杯,好让窜涌而上的热气散去,重复一个动作许久,春蕊还是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
    安容漫不经心丢下一句,“你回去吧,跪再久也没用。”话毕,轻呷一口茶,热茶入喉,只觉着嗓子里难得的清润,舒服极了。
    春蕊不死心,继续哀求,“看在奴家尽心尽力服侍您这么多年的份上,公子,您帮帮我吧。”
    安容此刻连半句话都不想与之多说,只等这热茶吃尽,便起身回房,那孩子的诗估计还在练着呢。
    春蕊依然跪地不起,她心中方才的期待已渐渐落空,粉妆残面,现下的模样定是狼狈不堪。不知怎的,春蕊竟在这无措的时候,能眯着一双眼,对着昔日的主子说起了从前的事儿――
    “馆子被官兵抄后,我就回了老家,嫁了人,日子正是慢慢变好的时候,可谁知竟会生出这样的事儿。公子,您不帮我,也罢了。我再去寻寻别的法子……”
    话虽这么说,但春蕊心中,还是希望能触及点到安容的同情之心的。
    春蕊的话刚说完,安容正好饮尽最后一口茶,起身便走了出去,临了转头看着春蕊,“这里没有伶公子。”
    “大人,奴家知道了。”春蕊此刻才是彻彻底底失望了,她不好,别人也别想好,于是复又冷声道,“对了,我前阵子还碰到了阿七。”
    安容本已走出数步的身子,猛然回身,眼睛瞬间由黑白转为猩红,连声音都带着颤儿,“你说什么?”
    春蕊以为自己戳人不堪过往的目的已经达成,扯大嗓门说道,“大人,我说,我前阵子碰到了阿七。您不会不记得他吧。”最后的那句意味深长,夹带嘲讽。
    这算什么?梦?还是虚妄?安容二十七的生涯中,第一次体味到浮生若梦的滋味,他甚至开始沉溺在这一方梦境里,这比他以往做过的任何梦都要真实,都要让他的心大力地发颤。
    许久,安容都斜倚在门沿上,身上突然间的虚浮无力,他只得如此才能强撑着立在此处。
    “你再说一遍。”声音很轻,还带些恳求的语气。
    连春蕊都发现了他的异样,愣在一旁,嘴里的话也没有再说。
    安容的面色突然的苍白起来,眼眶里似乎溢出点水来,他又低言低语对着春蕊说起了话,“你再说一遍刚才的话,我答应你去救你相公。”声音非常清徐,他怕自己声音太大,吓着了面前的女人,以至于她说不出话。
    春蕊转悲为喜,“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安容不想听这句,低声又说道,“你再说一遍。”
    “阿七的事儿吗?”春蕊想了想,她好像刚才只提到了这人,“我几个月前在四平县碰到了他跟秋官,他z在摆摊卖饼。”
    “他……他在卖饼?”安容说着说着,一颗豆大的泪珠子便滚落而下,没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大概永远不会明白他当下的心境。那是种既害怕又惊喜的复杂心情。怕是一场虚空,喜是为何?自然是已死的人也许还活着。
    安容倚在门沿处伫立许久,等待自己起落的心情稍稍平复,转而又问了春蕊许多话,春蕊都一一回答。
    安容此刻就一个想法,他得去趟四平,哪怕那个人只是长得像而已,他都要去亲自看一看。也许,他的娘子真的回来了。
    第70章 重逢
    安容连夜赶往了四平,无月,星稀,整条道上除了达达的马蹄声,再无其他动静。如此快马加鞭,大概明晚便可到达,安容的手紧紧勒住缰绳,太过用力手心都沁出了汗。
    脑海里盘旋着过往的事儿,历历在目,很是清晰。
    离四平越来越近,安容心中忐忑不安,本以为死去的人居然还活着,那他当初为什么要走;还有,一会儿见着他,这开口要说些什么;他还想问他,阿七你有想我吗?
    进了四平县内,县城不大,跟当地百姓一路打听,很快便找到了临邑街,再按照春蕊的提示,街头左数第三户人家便是。
    奔波了一天一夜,面容憔悴,衣衫染上黄沙灰尘,安容把身上的衣服仔仔细细抿整齐了,方才扣起门扉。
    不一会儿,就听见了门“吱呀”一声,来开门的人正是本已生死相隔的阿七。
    两人对视许久,安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怕眨眼的工夫这人又没了,阿七就傻愣愣地杵在门口。直到里头传来秋官的声音――“谁来了?”两人才如梦初醒。
    “小容,你来了啊。”阿七先开的口,声音很平静,就像相识多年的好友来家中拜访,主人出门迎接那般。
    安容喉头滚动一下,抑制住喉间的灼烧感,“嗯。”
    阿七转头冲里面喊道,“秋官,是伶公子来了。”
    秋官不知安容本名,阿七与之解释,称呼安容为伶公子,这话没说错,可有心人如安容,却觉得分外刺耳,似乎在有意划开沟壑。这三人中,好像他才是那个外人。
    秋官抱着孩子从里屋出来,那一瞬间,安容的眼睛死死盯住秋官怀里的娃儿,先是觉得荒谬,然后像是被人扯住了心,疼得难受。
    阿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知道他误会了,秋官难以忽略安容晦暗难明的目光,抱着孩子进了里屋。
    屋内就剩下昏黄的烛火还在闪着明灭的光,安容的面容,一夜风霜,除了嘴角的皲裂惨白,还有那双眸子几无光亮,净是落寞。跋山涉水来寻你,你却已有家室。安容此刻的心里只想问他,阿七,你心里有我没有?但他不敢问,男人成家已娶妻,况且还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他们之间又算得了什么。
    一时无言,阿七笑了笑,眼角更加下垂,一如从前,“进来吧。”
    安容坐上长条凳子,阿七给他倒了杯水,“喝点水。”
    一夜不眠不休,不啖不饮,安容的脸色很不好看,此刻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眼神盯着桌上的水出神,却也不喝。
    阿七这心里也不好受,他不喜欢这人颓丧的样子,他该是得偿所愿意气风发。突然间的静默,中间相隔的是三年断裂的光阴。
    “我没有娶周小姐。”良久,安容突然说道。
    阿七点手忽然顿了一下,紧接着,内室一阵婴儿哭闹声,哇哇呀呀,还伴着秋官软软黏黏的哄睡声。安容难自控地将视线投向内室,一股酸涩在心底漾开,他开始嫉妒起屋里的那个女人,还有她怀里的孩子。
    如鲠在喉,安容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里令人窒息的灼烧感愈来愈烈,只能不停摩挲手背,来缓解这蚀心的疼。
    阿七瞧出了他的不自在,“你坐着,我去给你去弄点吃的。”
    给他摊了块饼,煮了点粥,阿七做完这餐,赶紧给安容端了上去。
    “我现在就在这条街上卖葱油饼。”阿七还伸手往南边指了指,“日子还行,你过得好吗?”
    “我,也还好。”安容细细咀嚼着手里的饼,再慢慢喝着粥,吃得极慢极慢,他怕自己吃完了,阿七就得回里屋陪他的老婆孩子,就不管他了。
    这种卑微难自控的念头,像杂草一样在安容的心头肆意丛生,越长越长,越生越茂。心上一片荒芜,从此再无春秋。
    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安容自觉再无理由呆下去,眸色暗淡,“阿七,我先回去了,明儿再来看你。”
    只是,他刚来,又无亲戚在此地,能回哪儿去。当然这只是阿七暗想的,嘴上却客客气气地说,“要走了啊,我送送你。”
    阿七把安容送到附近的一家客栈门口,两人都顿住,阿七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鞋,安容则是凝视着阿七,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爱。两人的关系中,阿七在试图理清那两条交错的线,可安容,却希望这线越缠越乱,把他z生生世世都缠在一起才好。
    “阿七,你回去吧,我明儿去看你。”
    这是安容第二次说――我明儿去看你。他怕阿七不知道,怕他不在家等他,更怕他又像三年前那样突然间消失的一点踪迹都不剩。
    “小容,你赶了一天的路吧。”
    安容猛然从心底滋生出点喜悦来,他的娘子还是关心他的,那种卑微的喜悦令他想哭,却并不能落泪,只是沙哑地应了声,“嗯。”怕阿七忧虑,又小心翼翼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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