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上有些空,上头的书册有不少摆进了孤鹜城洛云放的书房里,青雀城里也散落了一些。看起来完全不像读书人的人,却是个在马背上也不忘翻两页书的。他看书涉猎颇广,经史子集、兵法演绎、通俗话本……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洛云放日日从他那张骚情的美人榻上走过,都能瞧见那本他也曾不小心翻过的《欲海游龙》。
    田师爷让人把屋中央的竹屏风撤走,洛云放坐在窗下的方桌边,燕啸躺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知。田师爷压低了声音絮絮叨叨同洛云放说起燕啸的伤,一刀扎在大腿上,靠近腿根,幸好不是要紧地方,不碍事,若是往上几寸……也不知道桓徽帝的后宫里缺不缺身强力壮的内侍?
    当时倪文良只当死到临头,就想拉个垫背的,燕啸自己也大意,不曾注意他腰上还别了把匕首。一面提着倪文良的脖子一面弯腰低头说话的功夫,就被倪文良瞅准了空子。
    想来还是太年轻,原先两人还欺负着九戎赤帝毛还没长齐,到了老谋深算的倪文良面前,他们就成了青涩的小娃娃。啧……说话要积德,否则就要遭报应啊报应。
    倪文亮这一刀下了死劲,伤口捅得深,愈合起来怕要费功夫,期间还得忍着疼。先前孤鹜城书房里的时候,燕啸扶着腰有七八分是做戏,这回的疼却是十成十,刚换上的衣服不一刻就能被冷汗浸得湿透。
    所以说,人不能作,但凡作得起劲的,最后九成九都得被自己作死。
    小老道在洛云放面前不敢放肆,不过洛云放怎么听,还是听出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愉悦意味。田师爷形容起燕啸抱着腿嗷嗷叫唤的模样,那惟妙惟肖的神态,那绘声绘色的语气,那止不住上扬的语调……咳,田师爷你的嘴角再往上扬就要咧到耳朵根去了。
    洛云放来得不巧。燕啸刚喝过药,垂着眼皮子,才说了两句,两眼就慢慢放空而后闭上了。堂堂一个大当家的,每天疼得鬼哭狼嚎传出去实在不好听,田师爷看不过,让治伤的郎中在药里多放了两味安眠的药。
    燕啸迟迟不见醒来,田师爷探头探脑地往洛云放脸上看:“督军从灵州过来一路辛苦,这大雪天的,您是下山进城还是……”
    洛云放摇摇头,捧着茶盅稳稳在椅上坐着:“无妨,师爷自便。”
    田师爷干笑了两声,看看床上的燕啸,再看看半垂了眼不愿再开口的洛云放,悻悻地又道一句辛苦,转身出去了。
    窗下传来燕啸亲兵的说话声:“督军大人看着不近人情,对咱大当家到底不一样,过命的交情呐……”
    自从在青雀城得了信,这一路洛云放就未曾耽搁,刚抵屏州,连落雁城都没进,就先上了龙吟山。一路星夜兼程,此刻坐在暖融融的屋子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盅,心头也不禁有些恍神。
    过命的交情……视线落在燕啸无知无觉的睡脸上,阖着眼酣然沉睡的男人长得并不丑,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他身量高大,胸膛厚实,蜂腰长腿,天生就合该纵马弯弓穿一身威风凛凛的战甲。屋里不曾点灯,外头银白的雪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依稀还能瞧见他下颌处的那道疤。已经淡得只剩一道白印,看在洛云放眼里依然有些刺眼。
    那年他被困在犄角山,也是冬天,滴水成冰,风寒刺骨。粮草早在半个月前就没了,他带着一小队人马,伤的伤病的病,硬撑着一口气死守在山顶不肯就擒。冬夜夜半伸手不见五指,探身俯视,脚下银光闪闪灿若天河,是敌兵手中的刀尖。那时他和燕啸取下青雀城没多久,两家看似平和,相处时仍留了三分戒心。他日日咬紧了牙关,盼着钟越能尽快带人助他突围,从没在燕啸身上存半分指望。
    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天,敌兵黑压压似潮水般向上涌来,他拄着手中长刀眼睁睁看身边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不甘而无奈。心寒绝望之时,恰是燕啸带人解了他的危局。他是刚自战场下来便马不停蹄来救他,一脸灰黑色的尘土,里边还横七竖八混着血渍,身上的衣袍也被扯得褴褛,半边袖子都被撕没了,身后稀稀拉拉跟了两千人,都是面色青白的疲倦模样。
    这么个破破烂烂一点都不风光的登场,偏他还扬着一张脏兮兮的脸咧嘴冲他笑:“云妹妹,想你啸哥哥了没?”
    劫后重生的洛云放怔怔盯着他背后硕大无比的夕阳,恍恍惚惚地想,再没有人能把冷冰冰的战甲穿得比燕啸更好看了。
    看他发呆,他笑得更张扬:“看上我了?”
    洛云放瞪着眼要反驳,不其然,眼角处掠过一线银白,血花四溅。
    回过神时,原先脸对脸同他站在一起的男人直挺挺挡在他身前,再回头已是满脸鲜血:“艹,大意了!”
    郎中说,这疤消不了,得留一辈子。
    燕大当家心宽,拿起小镜子左照右照,龇着牙嘿嘿直乐,说真男人身上就该有道疤。过一会儿,又用手摸着,一个劲拉着洛云放感慨:“这疤落别人脸上就破相了,我怎么觉得我反而更好看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生丽质吧?别眼红,你啸哥哥就是这么得天独厚。嘶……大夫你轻点,疼疼疼疼疼啊……”
    洛云放撇开脸,自始至终不曾搭理他。
    至此之后,两家相处时融洽了不少,渐渐地,彼此也没了戒心。
    洛云澜在信里调侃,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熊孩子自以为脱了管束就没人收拾得了他,洛云放撕了信,回头从屏州军里挑了两个严正古板的送回去,专贴身服侍小公子,每天一百张大字,一天都不许漏。
    “你要真喜欢看我,就凑近点。”床上传来黯哑的说话声。
    洛云放收回思绪,闻声直了直腰,向那边看去。燕啸睁着眼,侧过脸也正看着他。
    “醒了?”
    “嗯。”他眼里尚还带几分朦胧,抬手指了指床沿,说话时嘴角略有些抽动,“疼醒的。”
    洛云放起身,按着他的示意坐到了床沿上。屋里的光线半明半暗,照得燕啸的脸孔有些苍白,看气色却还不错,洛云放细细打量了几眼,视线又往他身上盖着的棉被上扫。脸上落了疤,腰伤未愈,大腿又被扎,燕大当家闲来无事就爱夸自己――你看看我这脸、这腰、这腿、这肾……
    一语成谶,挺好。
    想着想着,眼底划过一丝揶揄。洛云放略有些明白过来,为何田师爷的心情那么好。
    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燕啸哼了一声,眼珠子一转,贼眉鼠眼地作势要来拉他的手:“啸哥哥的肾好不好,云妹妹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洛云放垂下眼,找准了位置,伸手隔着棉被往下按了按。
    “嗷――“一声痛呼,燕啸脸都扭曲了:“你、你、你,你轻点、轻点……哎哟妈呀,疼死我了!”
    这才慢条斯理地收起劲道,手掌贴着被面向上,缓缓移到他的腰侧,洛云放挑着眉梢冷声回答:“试试倒也无妨,就怕大当家伤重体虚,我一留神就把你试死了。”
    “不试了,不试了……我们就说说话。”燕啸疼得满脸是汗,攥着他的手腕忙不迭求饶:洛云放这才收回手,搀着他半坐起身,又从桌边倒了杯热水,递到燕啸嘴边喂他喝。
    再度在床沿边坐定,两人脸对着脸,说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事。倪文良刺伤了燕啸后趁乱跑了。他一路狼狈退回蓟州,被姚连光的人堵在了锦阳城外进不去。京城里的老倪大人气急败坏地进宫找桓徽帝告状,却只得了桓徽帝一句:“原只当小倪大人是个能干懂事的,洛家小子年轻,他还能惦记着去帮一把,怎么现在连锦阳城都顾不过来了?还得人家姚连光大老远跑去替他收拾。”
    老倪大人被噎得再说不出话来,哭天抹泪地又演起撞柱子的把戏。姚连光顺着桓徽帝的话头,就此正大光明地赖在了锦阳城里。
    “各州督军之间原本就各怀鬼胎,现在蠢蠢欲动的人更多了。”蓟州不比屏州,光那几个铁矿就足够诱得人脸红心跳,现在倪文良和姚连光城里城外对峙得热闹,保不齐旁人也想趁机玩一手螳螂捕蝉的把戏。都是积年的老狐狸,哪个都不是吃素的。何况各家督军背后总有门阀世家撑腰,利字当头连父母妻儿都不认的主,总之,这个年锦阳城有的是热闹可看。燕啸嘿然一笑,“都盯上了锦阳城,我们这边也能松快一阵。”
    五大三粗的男人,算计起来却比谁都精细,走一步看两步算三步,甚至十步百步之外的局势都尽在掌握,有时候连洛云放都不得不暗自感叹,这人天生是该当武将的:“没想到你和姚家也有勾连。”
    燕家被灭族成就了默默无闻的姚家。护国公之后,大梁再无能统领千军的帅才,桓徽帝就全指望着还过得去的姚家替他看守京城,今年年初还把一个公主嫁了过去。本朝开国之初,第一任护国公以武王关为聘求娶公主尚不能得,如今姚家凭白却能尚主,虽情势今非昔比,两相对照,仍不免让街头巷尾多了不少谈资。若非姚家行事一贯低敛,姚家撺掇先帝收拾燕家的流言恐怕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洛云放确实没料到,燕啸会找来姚家。
    “什么话?我这么清白干净的人,哪儿来这么多勾勾搭搭。”那边听了满脸不乐意,手指尖探过来,轻飘飘点在洛云放的手背上画圈,刚正经起来的脸上又猥琐地荡漾开来,“要说勾搭,我也只勾搭了你一个。”
    洛云放老实不客气地反手拍向他的手,燕啸这才委委屈屈地收回爪子,整个人缩回被子里,哀怨的小眼神要露不露的。
    洛云放冷着脸同他对视了半晌,燕啸这才重又恢复了郑重:“是有些结交,不过不深,他们家十三是个聪明的。”
    姚家人性子好,可惜才能有限。唯一一个可堪大任的十三公子天生是个药罐子,姚家未来的路要怎么走还不好说。燕啸的私交洛云放不想多嘴,闻言略思索了一阵,点头道:“你信得过就好。”
    “我信谁都比不过信你。”他的油嘴滑舌是再改不过来了,眼看着洛云放又诡异地眯起眼,燕啸赶紧转了话题:“你走了这么久,这次回来留在督军府里人也该轮换轮换。”
    洛云放脸上一凝,收起心思专注地看向他:“怎么?”
    燕啸口气平常:“说来也巧,我带人在离河边堵倪文良的时候,遇上云澜带着人出城,说是想学人破冰捉鱼。”
    若非碰上他,不然云澜就要和倪文良碰上了。真要让倪文良带着洛云澜回了蓟州,他和洛云放便要投鼠忌器了。
    洛云放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留在洛云澜身边的人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何况还有贺鸣在,却还是让人有机可趁。
    燕啸倚着床头,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兴许是我多疑。总之,你留点心。”
    第十五章
    洛云放回屏州后没几天就是除夕,落雁城内鞭炮声声除旧迎新。洛云澜早在一个月前就盯着贺鸣到处采买,花炮、糖果、零嘴……零零总总堆满库房。
    洛云放已有两年没有好好过个正经年。前年他们刚起兵,灵州战事吃紧,血肉搏杀里能缓口气喝口热汤就觉得是神仙滋味,其他便不敢苛求。只记得那时他和燕啸在一处。议事议到深夜,肚中饥肠辘辘,燕啸跑出去问还有没有能吃的。过不多久,外面就送进一碗面疙瘩汤。清汤寡水漂了两片菜叶,咬开面团里面还是夹生的。夜半饿极了也顾不上计较,就着一个碗,两人头顶头凑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吃,不一会儿连碗底都干净得好似被舔过。翌日天明,楼先生笑着进来拱手道过年好,累得头昏脑涨的两人这才醒过神来,难得过一次年,两人的年夜饭竟是一道潦草的疙瘩汤。
    去年年底,孤鹜城还没打下来,他带着钟越围城围了大半个月,城内迟迟不降,城里城外干瞪着眼苦苦煎熬。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谁也顾不上过年,彼时燕啸远在青雀城内坐镇。他派人来往送信,顺便捎来一个巴掌大小的点心盒,里头放着两颗酥糖。往年在江南京城,时人总爱在过年时吃上几颗酥糖,意喻来年生活美满,香甜如蜜。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过完了正月十五,两颗酥糖依然静静躺在盒子里,摆在他的案头。直到阳春三月,孤鹜城破。一身白袍银甲的洛大公子器宇轩昂率军入城,四下顾盼,神采飞扬,舌尖上甜滋滋缭绕三分香甜。
    糯米团子奔进跑出一刻也闲不下来,穿着一身织了金线的大红衣衫,越发衬得小脸白里透红。洛云放难得没有呵斥,看他小大人一般把贺鸣支使得团团转:“花瓶摆这儿,房檐下的灯笼换两个大的。”
    “正门的春联别急着贴,一会儿让兄长写。兄长的书房打扫干净了?里面的东西不许随便动,都按原样放回去。”
    “晚上吃什么可都备齐了?兄长好容易回来一次,一定得办好!”
    “是、是,都备齐了,小公子放心吧。”贺鸣弓着腰,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俯首帖耳,十足的恭敬模样。
    熊孩子昂首挺胸,两手背后,下巴微抬的傲娇模样,十成十一个小洛云放。来来往往的下人纷纷捂嘴偷笑,他察觉了,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哼”一声扭开脸,正对上面布寒霜的正主,一个激灵,赶紧抽回手,端端正正站好:“哥……哥哥……”
    洛云放“嗯”一声,踱到他身边,轻轻捏他的脸:“对贺鸣,不许这么说话。”
    小团子不敢挣扎,悄悄偷眼看自家兄长喜怒难辨的脸,乖顺地低头:“哦。”
    离家两年,又无父母依傍,连云澜都长大了。
    用过年夜饭照例是要守岁。洛云放喜静,贺鸣没敢找戏班来唱戏。鞭炮爆竹买了不少,洛云澜大呼小叫地放了一阵,觉得没意思,垂着头又坐回了屋里。兄弟俩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静静对坐着看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如何打发时间的章程。
    房檐下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雪地上莹莹映出几许红光。园子里的腊梅金灿灿开满枝头,暗香浮动,幽冷动人。洛云放顺着幼弟的目光看向屋外高高的院墙。墙外头传来邻家嘈杂的喧闹声,火树银花不夜天,绚烂烟花在嬉笑声里朵朵绽放。凡人之家,虽清贫如洗,却祖孙三代济济一堂,笑语晏晏,或闲话家常,或共享天伦,未尝不是一种温馨美好。
    人太少,总难免要冷冷清清。不像那个谁,走到哪儿,哪里就是欢笑声一片。孤鹜城里的汉家小媳妇们心心念念着俊美出尘的洛大公子,长了双波斯猫儿般翠色大眼的异族舞姬们却对高大伟岸有一副宽阔胸膛的燕大当家尤为钟情。他惯会看人说话,脸皮厚嘴又甜,还放得下身段做小伏低讨好卖乖,征战时,无论啸然寨的山匪抑或屏州军的官兵,有事没事都爱往他的营帐里凑。通红的篝火旁,一只盛满浊酒的酒葫芦推来盏去,不一刻就能响起阵阵笑声。反倒是他这个督军,往往静静坐一旁,远远看着他们豪迈痛饮,看着他们踉跄跌作一团,看着他们被酒气熏红了脸,粗着嗓子放声高歌――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那个谁呵,有他在,就好似浑然不知寂寞为何物。
    咬着手指头的糯米团子不知何时回过了脸,白皙粉嫩的脸上隐隐露出三分敬畏,踌躇着开口:“哥哥,我背诗给你听吧。”
    再不开口说点什么,这屋子里静得着实不像过年。
    洛云放不置可否,听他对着手指头,期期艾艾又说了一句:“学堂里的先生说,因为有哥哥在外搏杀,把蛮子们堵在了灵州以外,咱们屏州才能安安稳稳过个好年。”
    自秋末起经历轮番劫掠,又惊恐着开春后西北十六部卷土重来,屏州百姓战战兢兢保命尚且不及,谁又有多余的心思采买年货?家园沦陷,亲人离散,纵被摧残过一次又一次直至麻木,惊恐与悲伤却是叫人永远也习惯不了的。
    稚童懵懂的脸上挂着诚挚的笑,黑闪闪的眼里盛满骄傲:“哥哥会像老护国公那样,把蛮子赶到武王关外头。”
    洛云放问:“谁教你的?”
    “城里人都这么说。”洛云放冲他招招手,糯米团子晃着腿跳下椅子,乖顺地站到他跟前:“哥,武王关在哪儿?以后我们是不是再也不回京城了?”
    伸手在他肉嘟嘟的脸颊边捏了捏,洛云放避而不答,牵起他的手往屋外走:“会骑马吗?”
    “贺鸣不让。燕斐哥哥带我骑过两次。”
    “以后让钟越教你。”
    “真的?”
    “嗯。”许久不见,团子的脸圆圆又胖了一圈,捏一下戳两下,弹一弹再扯一扯,难怪燕啸那货见了不肯撒手。
    两颊被揉得通红的小娃儿瞪着星星眼问:“什么时候?”
    洛云放一径点着他颊边若隐若现的酒窝:“以后。”
    “以后是什么时候?”
    “不许多嘴。”
    “那……我能让燕斐哥哥教我吗?”
    “不行。”
    一大一小站到门口,巷口璀璨的烟花将青石板路面照耀出一泓皎白光影。
    贺鸣机灵地让人牵来马匹,洛云放抱着洛云澜坐上马鞍,挥手将其余侍从留下:“我带他出城走走。”
    第十六章
    比起冰天雪地的督军府,啸然寨里喧哗得好似另一个世界。议事厅前的空地上,喝得面红耳赤的山匪们谈天说地高歌耍拳。重伤在身的大当家管不住肚子里的酒虫,瘸着腿扶着腰,提着酒坛子站到房门口看大小喽们放爆竹。田师爷叼着烟杆子拿眼角斜他:“安分点吧,回头伤口又崩开,看你怎么哭!哎哎,我就说说,你真倒啊,快,快来个人扶着!”
    眼看他晃悠悠撑不住就要倒,田师爷赶忙上前去搀:“得了吧,人家没来,把你那小委屈样收起来,我看了起鸡皮疙瘩。”
    皮糙肉厚的燕大当家打从腿上被扎了一刀就变得娇贵起来,洛督军跟前也敢白着脸闪着眼支使人家端茶倒水干这干那。闺阁里弱质娇柔的小娘子们苍白着小脸捧心蹙眉,柔弱娇气的小模样看起来比西施还叫人怜爱。燕大当家喂,你一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一脸胡渣赛张飞,眼似铜铃比钟馗,也学着人家一步三摇含泪咳血,是不是就过了?东施效颦也不带你这么吓人的。偏偏精明冷漠的洛督军竟也吃他这套,听他两声咳嗽,便确信不疑,真能沏了茶端到他嘴边来。田师爷不留神撞见了一回,惊得三晚没睡着。
    燕啸倚着他的肩膀乐呵呵地哼小调:“你……不……懂……”
    婉转悠然一路上扬的调子哟,田师爷听了直倒牙:“得了吧,赶紧进屋去。让他看见你这生龙活虎的样,回头在你另一条腿上也来一刀。”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屏州军里积年的老兵油子都在他手里讨不了好。冷面阎罗的威名从灵州传来,从没胆大过的小老道远远窝在龙吟山里都听得心惊胆战。慢说往燕啸大腿上扎一刀,往燕啸心口捅刀子这种事,田师爷确信那位洛家大公子也能干得脸不红心不跳,面不改色气不喘,一扭头仍是俊秀斯文的谪仙模样。
    到时候,看你还乐不乐得起来!走出三步忍不住,唠唠叨叨又要念经,你也老大不小了,老子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图什么?不就想看你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吗?赶紧的,上点心吧,老子想玩小孙子。
    这回轮到燕啸用眼角横他:“想生你自己生,又不是生不出来。”
    田师爷粗着喉咙吼:“老子是出家人!”三清祖师在天上看着呢!
    “那你还天天追着我绯姐姐到处跑。”等的就是他这一句,“怎么今天一大早就不见人?又给人挑水去了?我说你有这贼心思都七八年了,整点新鲜的吧,别一天到晚蒙头挑水,回头犯了老寒腿还老揪着我给你揉。七八年功夫,人家山脚下的二傻子孩子都满地跑了,你连个手都没摸着,说出去连我都没脸。啧……”
    “我、我、我……”小老道罕见地词穷了,瘦削的面孔一点点垂下来,红彤彤的灯影底下,耳朵尖上可疑地泛起一点点粉红,一甩袖子一跺脚,“小王八羔子不识好歹!”恼羞成怒,气哼哼地抬脚走人,也不管燕啸是不是站得住。
    燕啸赶紧扒着门框站稳:“老田,田老,田师爷,田爷爷!你好歹把我扶回去呀!”
    田师爷不理他,仰着脑袋径直往前走。台阶下却有人接茬:“你好得挺快。”
    前两天还一脸青白躺在床上,哽咽着要交代遗言,这会儿倒是又能蹦又能跳。
    爆竹声声,浓烟滚滚,烟雾升腾处,洛云放不紧不慢拾阶而上。
    那谁脸一僵,讪笑着同他打招呼:“你都听见了?”
    洛云放不说话,一双晦暗的眼似笑非笑往他完好的那条腿上瞄。
    他在他跟前气势总要落一丈,燕啸忙不迭往后蹦:“我年后还得去趟京城。”
    洛云放这才肯放过他,收回视线,同他站在一处,从高高的台阶上看半空中绽放的烟花。
    台阶下的空地上烟雾腾腾点了不少爆竹,啸然寨里洛云澜比洛云放混得好,谁见了都爱往他脸上掐一把。此刻一群山匪领着洛云澜玩得又叫又跳不亦乐乎,燕啸让人在台阶上摆了两张椅子,同洛云放肩并肩坐着看他们打闹。
    谁也不说话,台阶底下的笑闹声一阵阵传来,听来倒也不冷清。洛云放沉默许久方开口询问:“要去京城?”
    “嗯。”燕啸不曾回头,脸上挂着笑,兴致盎然地看着底下高大的山匪抓小鸡似地把洛云澜架上了肩头,“有点事。”
    “什么时候走?”
    “过完十五,我一个人走,赶路方便些,也免得惊动谁。”
    独自一人,那就是私事了。烟火在空中炸开,红绿色的光影映照在人脸上,隔着一层薄薄的烟雾,一瞬间似是谁也看不清谁。洛云放撇开眼,目光转向不远处兴奋得满脸通红的洛云澜:“灵州那边我让钟越盯着。”
    燕啸点头:“好。青州的事不着急,开春后,先把灵州守住。”
    “嗯。”洛云放也赞同他说的。贪功冒进是兵家大忌。武王关丢了快二十年,若能叫他们两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轻而易举就夺回来,不单大梁上下文武百官,连同九戎那边号称中兴的萧太后赤帝母子都该买块豆腐好好去死一死。
    就这么不咸不淡聊了两句战事,不久又没了话。洛督军是沉得住气的,面容静肃,眼睑半低,手捧着茶盏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手里的茶盏还是当年那一套,雨过天青色的盖碗配斑斓五彩的茶盅,下头的茶碟是粗制的白瓷,边缘豁了口,险险扎伤手。燕大当家号称要传家的宝贝。当年他瞟过一眼后,连碰都不愿伸手去碰。现今捂在掌心里也能喝得轻松自在。沙场上死去活来过一回的人,哪里还会挑剔什么茶器?渴急了抓把雪塞嘴里都是常有的事,那年被困在犄角山,若不是燕啸来得及时,出尘脱俗的洛家大公子连马尿都喝得下嘴。
    燕啸悄悄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他的动静,见他自始至终淡定,眼角跳了跳,轻咳一声,扭腰蹭了蹭椅背,也装得若无其事:“我走以后,你别太挂心。”
    洛大公子垂头喝茶:“不会。”
    “也别太牵念。”
    “想必不会。”
    “想我了,你就托人给我捎信。”
    “军务繁忙,恐怕无暇顾及。”
    燕大当家挫败地龇牙,沮丧地闭上嘴,肩膀耸动,不着痕迹地又往椅背上蹭。
    洛云放低头又抿一口茶:“怕是要和你同路。”
    “什么意思?”他不解其意,慌慌张张转过头来。
    洛大公子双目平视前方,面容如玉:“过完十五我也要回京城一趟。”
    “要回京城。”
    “嗯,有点事。”
    这对话听着耳熟,方才还听谁说过。有人含蓄内敛,宁肯猜得满肚子愁肠百结也不肯多嘴问一个字,也有人是那不要脸不知羞腆着脸什么都敢问的:“什么事?咱们自己人,说给我听听,我替你参详参详。”
    “小事。”洛云放顿了顿,低头喝茶的刹那,嘴角不着痕迹地微微掀起,“家里给我说了一门亲。”
    “啊?”
    不去看他缤纷多擦比烟火还绚丽的脸,他径自往下说:“待天气和暖,女家就要上路赶来成礼。”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灯火阑珊处,他不疾不徐说得清晰,心满意足啜口茶水,不急不慢偏过头,看他双目圆睁,活似吞了只苍蝇般的傻样,心情大好。乌黑似漆的眸中倒映了斑斓光影,异彩婉转,满目流光,影影绰绰,滑过一丝促狭笑意。
    第十七章
    京城护国公府自从燕家被问罪起就荒废了,二十年风吹雨打,府门前高挂的匾额早已不知去向。
    那年元宵过后,先帝猝然发难,一道圣旨命御林军将护国公全家悉数软禁府中。彼时,护国公正带领三子二孙戍卫青州,府中泰半皆是女眷妇孺。先帝下了狠劲,一心要置燕家于死地,京中各大世家互有罅隙,乐得隔岸观火,于是护国公勾连外族意图谋逆一案竟在短短半月之内就结了案――铁证如山不容辩驳,诛九族,满门抄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远在青州的护国公及成年的燕氏子孙被就地革职,押入囚车,抵达京城后径自便送入刑场。竟是半刻也等不得。而被囚禁于护国公府中的女眷们则悉数于府中就戮,包括稚龄的护国公幼孙。小小的孩子,尸身被抬出时,满身都是鲜血淋漓,连脸都被刀剑利刃刮过,其状之惨骇人听闻。
    京中暗中流传一种说法,先帝下手太毒,燕家死得太冤。怨气太大,是要化鬼来害人的。于是二十年来,偌大一座护国公府空空荡荡伫立原地,却没有一人敢在里头过夜。有人言之凿凿,子夜时分从府门前路过,听到里头有孩童的哭声。定是那位小公子死得凄惨,正捂着脸痛哭。
    一脸络腮胡的男人搓着下巴,义正言辞地反驳:“呸!胡说!爷被老爷子拿马鞭抽得满院跑的时候都没哭过!奶妈说,爷自娘胎里落地的时候,都是咧着嘴嘿嘿乐着的。”
    与他同行的青袍男子戴着斗笠,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瞧见紧紧抿起的双唇,唇角微微抽动,显露出一分无奈。
    “说到爱哭,有人小时候那才叫爱哭。我每回挨鞭子都是被你哭的。”络腮胡男人说得兴起,说完忍不住哼起了小曲,“真真是水作的人哟……”
    他存心作怪,一眼又一眼,勾着眉梢向青袍男子抛媚眼,青袍男子冷哼一声,不理会他的嬉笑,偏头转向另一侧。
    络腮胡男人笑了笑,见四下无人,忽而腰身舒展,一跃掠过高高的墙头,翻入黑沉沉的府邸中。落地后,他抬脸环顾四周,一双墨瞳幽深暗沉,方才在墙外的轻松嬉闹再寻不见一丝痕迹。
    “天快亮了,赶紧。”青袍男子紧随在他身侧,见他凝滞不动,不由出言催促。
    清冷的月光下,探询的目光擦着帽檐望向陡然静默的男人,那么爱说爱笑、抱着腿疼得在床上打滚都不忘在干嚎中占他几分便宜的人,双膝一弯,竟直挺挺跪倒在早已破败的国公府正堂前,眼角急速抽搐,面上已是一片怆然,“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回来了。”
    沉寂了二十年的护国公府祠堂静静隐没于暗夜之中,一如既往的悄然无声,只凭投注于地上的嶙峋暗影便叫人心头发毛,继而暗生敬畏。火石相击,点亮供桌上残余的半截白烛,一豆烛光被夜风吹拂得摇摆,勉勉强强燃起三炷清香。积年的霉湿之气里,似有若无的檀香味幽幽蔓延。
    当年摆满了整张供桌的灵位早在那场惨事中被一把火焚烧殆尽,先帝恨透了燕家,没有掘地三尺将燕家祖坟刨出来挫骨扬灰已是仁慈,听说这还是几位老臣痛哭流涕地搬出太祖皇帝,又以命死谏的结果。
    人世荒唐,见利忘义的不少,可毕竟还有忠厚仁义的。叫人愤世嫉俗得恨不得毁天灭地,心底里却终究存了一处柔软。
    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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