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作者:八大

    第六章 尝作揽月人

    第六章尝作揽月人

    玉笙吹老碧桃花,

    彩笔初画紫金栏。

    宝鼎飘烟,纱窗泛绿,天香阁里宁息静谧。

    小谢拿着烂木头,仿佛看宝贝一样仔细端详着。我攥着本《香谱》,时不时偷眼看看她。

    她将木头举起,翻过来调过去地玩。我放下书,蹭到她的身边。

    “姐姐,这木头是什么宝贝,值得你看个不够?”

    她点了下我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叹气:“叫你平日没事多看书,你就是不听。人看着伶俐,脑子里空如棉絮。”

    …又一次被人骂无知,我反省。

    “姐姐就告诉我吧。”我扭股儿糖腻在她的身上,仗着生理年龄优势发挥无赖特长。

    小谢被我扭不过,只得放下了木头,端端正正坐到软榻上,开始演讲:“看了这几日的书,我且先考考你,香料中所谓[沉檀龙麝]是什么?”

    我也端正了身子,一脸严肃地答道:“沉檀龙麝自然是指沉香、檀香、龙脑、麝香,这四大香料小妹还是略有耳闻的。”

    “前几日的檀香你见了,檀香木十年一熟,却独活不得,幼年时需要寄生到凤凰木,相思树,红豆树上,可谓品冠群香。龙脑香是我那日捣进了噙香丸,你也是见了的,麝香生于雄麝腹脐下的香囊里,所以又名寸香、当门子,”小谢谈起香料侃侃不绝,极具专业神,“这三样香料虽说金贵,却也不难得。要说起群香冠首,当数沉香。”

    我虚心领教,边听边用心记忆:“我看书中写沉香又名沈香,沉水香,水沉香。沉水、沉水…”

    小谢拍了下手,笑道:“小丫头终于领悟了吗?我让你于月圆之夜去洗涤的可就是香中冠首的沉水香了。”

    我唏嘘不已,叹道:“怪道那木材遇水就沉,一般木料都是漂浮于水,怎会轻易就沉了底,原来如此。”

    “善哉善哉,孺子可教也。”小谢双手合什,凌空虚拜了下。

    我跑到她座前的脚榻坐了,将头伏在她的腿上,问:“可是姐姐又怎么知道那晚我会湿了衣裙而归,还特意候在水阁?”

    小谢眼珠滴溜溜转了圈,说道:“本仙姑自有妙算,知道小丫头初次看到夜湖美景,定是玩得不亦乐乎故而失了足掉进湖去。”

    我作势在她腿上捶了下,“姐姐这是取笑我吗?我怎知道这烂心烂面的木头疙瘩是块宝贝,而且遇水就沉。我失手将它掉进湖里,又想着不好和姐姐交代,说不得就下了水。”

    “我就说呢,那日我分明是吩咐小不语去洗木头,怎知回来时连澡也顺道洗好了,真真是让我出其不意。”小谢边说边笑,说完已经软倒在榻上,我爬起来扑上去呵她的痒,两人滚在锦褥上闹成一团。

    她被我压在身下,用力挣了几下才坐起身。我打开窗前的妆奁,从里面拿出把篦子给她拢了拢鬓角散下的发丝。

    “既然白檀已得,姐姐是否该调治那天下第一香了?”我试探地问了句。

    小谢抬手拂下了鬓角,将头上一支双股盘花叠枝钗取了下来,递在我手里。我端详着手里的发钗,鎏金点翠,钗头塑朵垂丝千带兰,幽兰镂空镶嵌在钗首,一碰即轻轻晃动。

    小谢拢好发,又将钗回头上,缓缓说道:“要调治天下第一香,还需要几样不可多得的材料,白檀被我等了来,剩下的东西,也不远了。”

    “恭喜姐姐,天香阁能得天下第一香,想必公子兰也会对姐姐刮目相看。”我看着小谢的侧脸,她的眼角含春,微微眯起,似蕴着无限风情。

    她被我说的羞红了脸,眸中闪过华彩,眉目间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妩媚妍丽,看起来竟不像个十几岁的少女所有。

    我怔了下,心中划过异样的感觉,对她轻浅地笑开。

    “姐姐的钗子真是好看呢,空谷幽兰,正映了姐姐的人品。”

    小谢皱了下鼻子,嘟着嘴说:“什么空谷幽兰,你又要做怪了不成?小丫头就会乱说,快去给我把那些丁香紫薇碾个千八百下做成花末,我要制些敷面粉送给各的姐妹们。”

    “姐姐又欺负人了,那些个花啊草啊的要是都碾成沫子,我也要累得吐血身亡了。”我从榻上跳下来,冲着她笑道,一溜烟跑出了天香阁。

    行香水阁中高挑的翠绿纱帐被风拂动,临水漫扬。

    我屈膝跪在花瓣蓄心的香垫上,只到膝头高的方桌上供着尊错金十方炉,炉顶铸就了蓬莱仙山,一条游龙透雕在炉身上,缠绕山峦而上,山间隐约可见百鸟走兽,炉底饰着卷云纹,飞浪腾蛟,做工极为考究。

    十方炉旁,长型锦盒里盛放着数寸长的熏香。小谢说这叫聚烟香,点燃后烟气不散,飘袅婀娜,极适合用来调心养,开灵启窍,于练功的人来说是难得的修炼辅品。

    寸来长的聚烟香凝合泽兰、蕙草、艾蒿、郁金、独活、丁香、伽南香几种香料,又添了冰片,小谢用指甲挑了些许白檀油放进去,将玫瑰花瓣碾成汁,十几味香材于每日正午按着五行生克天干地支的推算细心调制,直忙了半个月才做成。

    快完工成型时,小谢因为嫌香品的样子不好看,又将之前收集的凤凰花也碾成沫加进去。这一下可苦了我,整天拿把刮刀剁红花,直剁得我看了凤凰花就想逃开。

    小谢的纤纤十指摩挲着聚烟香,她说这香燃烧的时候,会冉冉飘出一道凝而不化的红烟,配上错金十方炉,最是好看不过。我点头称是,小谢是调香圣手,她说好看就绝差不到哪去。

    一切准备停当,小谢握着我的手说,这香和香炉就烦劳小丫头送去娴月殿吧。

    我浑身泛起寒意,语重心长地推辞,此等绝品好香还是姐姐亲自送去更妙。

    小谢不容分说丢下东西就跑回天香阁,动作干净利落,敢情她同我一样,也把去娴月殿当作了挑战生理与心理的双重极限。

    没奈何,小谢人跑了,只好由我作挨打的出头鸟。我手捧着香品站在天香阁的月门外,两行热泪心中奔流。

    眨眼的工夫,小谢又一派悠闲地后院里转了出来,手里拿着朵缀丝白兰,到我的鬓发里。我刚要开口,她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闪身进了画楼。

    事已定局,我满心不情愿地一步三蹭向娴月殿进发,每走一步就回头望一望,悲壮指数堪比当年荆轲入秦。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连真带我从娴月殿到天香阁走过一趟,含章中的亭台楼阁、画舫水榭数不胜数,晨光点点映照下,流云伏曦般泛彩崇瑞。

    我凭着记忆索前进,浑浑噩噩也没心思欣赏如斯美景,一路僵直步伐走到无字白石牌坊下,娴月殿就巍峨矗立在石坊之后。

    为连汀进献香品,与连慧又是一番不同。前一日小谢翻箱倒柜找了套白衣出来,天蚕丝冰绡绫,裙摆和宽袖上写实描绘了几点荷花。

    白衣墨荷,穿在身上极是清雅,我以为她要穿了这套衣服去娴月殿,还特意在妆奁里翻找了几支素雅发簪出来搭配。想不到现在全用在了自己身上,人算不如天算。

    我抬手拂一拂裙摆,又低头审视了下周身,确定无一丝瑕疵可挑后,方敛眉垂首走到殿宇前。娴月殿门外早有一人端立,她半字不发接过了我手中的东西,引我进殿去。

    娴月殿还是同我来时一般清冷空寂,冗长走廊两侧的鲛人灯恒古不灭,殿中飞纱翩扬,流苏坠地。刚踏入大殿,一股熟悉的诡秘裹着寒气迎面袭来,我的后背上刹那间冷汗淋漓,白衣紧贴在肌肤上,浑身如针扎般疼痛。

    莫名的恐惧如影随形缠上心头,让人无端压抑,银盘中妖冶的冥蓝色鲛油飞迭扑跃在半空中,如魍魉鬼火。

    我努力迈着脚朝幽暗的长殿尽头走去,一路不敢稍抬眼眉。走在我身前的女子莲步轻移,竟似毫不在意这满殿的凄清冷寂。

    水晶帘后月纱低垂,连汀躺在雁翅榻上巍然不动。我走上前几步,跪倒在木阶下。

    “天香阁谢姑娘遥叩娴月殿主上连汀,谨献聚烟香、十方炉供主上赏玩。”我第一次在娴月殿中开口说话,尾音流荡开去,渐行渐远地回响在长殿天梁下。

    连汀在月帘后没有动静,一股弥漫寒气从帘后散了出来。我忍不住抖擞下身子,仗着胆抬起头看过去。

    月纱轻摇,仿佛随时都会泻出帘后人的面目。水晶浮光魅影,帘旁端立的佳人正是连浣。

    原来她被安置在娴月殿,整天面对连汀这冰山美人,不知道会不会患上严重的心理疾病。想来也是可怜,我们这群尚处于世界观人生观成型阶段的懵懂孩童被送进含章,有幸获选的整天被迫为奴为仆,不幸落选的还不晓得结局如何。

    盯着连浣毫无喜乐的脸庞,我的脑中晃过一角绿衫…

    连浣将十方炉聚烟香捧到月帘前,水晶影动,连汀从榻上坐起来,月纱蓦然飞腾而起,合着娴月殿中的帷幕蹁沓舞动。

    我终于看到了连汀的真面目,雁翅榻上正身坐着位装丽人,鸦墨长发盘拢脑后,素淡白衣,素淡容颜。直到膝盖上传来尖锐的痛感,我才从连汀的惊世容颜上移开视线。

    美人这辈子我见过不少,连真姑姑,娘亲,花家寨里的飞雪弄影,含章十步一景中可入笔墨的仙姿人,还有天香阁的少女小谢,但是这些人的容貌加在一起,竟没有连汀的半眉毛动人心魄。

    她的黛眉浅蹙,一回眸一轻颦间仿若能攫取人的神魂,她是冬日里凝结的一枚冰凌花,致剔透。

    她微仰额头,双眸凝冰审视着我。

    我的汗水沿着脊背缓缓滑下,鼻尖也渗出细密的汗珠。

    “小谢越发会做人了,她怎么知道本这几日正到凝功聚神的关键时刻,竟派了你来送[药香]。”连汀的嗓音沙哑,如被冰挫削过。我心头一震,她的声音和她的外貌极是相悖。

    “想、想来是姑娘对主上尽心尽力,故此才算准时日进献香品。”我小心翼翼地答道,边说边揣摩连汀的脸色。

    她听到我说尽心尽力几个字时,唇边漫上抹清浅冷笑,点点头,喃喃说道:“尽心尽力是很好,小谢姑娘对本倒也上心,特命你送来天香阁的无上尊宝十方炉。花不语,你说我该如何赏赐你?”

    她的每句话都如冰刀刮过我的心头,我哪里还有胆量要连汀的赏赐,只恨不得赶紧离了娴月殿,今生再不踏足涉入。

    “承蒙主上谬爱,我不敢要赏赐。”身不由主叩下头去,我伏在地上颤声说道。

    连汀的表情莫测,我本无从知道她在琢磨什么,这含章里的每个人都是那么高深莫测,我茫然置身其中,只觉眼前时刻有化不开的浓雾。

    她向前倾了下身子,口气和缓,“你辛苦跑来一趟,我若让你空手而回,岂不叫人笑话了去?让人当我这娴月殿没了规矩。”

    她笑了,唇角扬起个凄绝的弧度,纤手飞扬,我还来不及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耳畔[叮]地一声,一支双凤纹鎏金银钗正落在我的脚边,钗头上双凤卷草纹摇曳晃动,丁冬脆响。

    我鬓角的发散了下来,一朵白兰默然掉在地砖上,花瓣零散。

    连汀赏了我支钗子,却也扬手打散了小谢戴在我发上的兰花。我捡起凤钗进鬓角,连汀赞赏地微微颔首。

    “金钗配美人,你戴着倒也合适。去转告谢姑娘,就说香我收了,她的这份心意我也领了。连汀永世不忘谢姑娘的赠香之德,有朝一日定涌泉回报。”

    月帘合拢,连汀再度隐身在层层纱幕后。我恭敬地拜下身去,站起来倒退着走出娴月殿。

    出了殿宇,我长呼一口气,再抬头看看门外高耸的无字白石牌坊,唇边扬起抹浅薄的微笑。

    金妆宝剑藏龙口,得志秋,名满凤凰楼。

    连汀啊连汀,其实你早已明了小谢赠香的真正含义,又何苦在我面前演一场欣然欢喜的假戏。

    我花不语只是个无知村童,自然会乖乖地做你们戏中筹划的小小棋子,这一局阡陌纵横的玲珑,我只作观棋人便罢。

    摘下攒在发里的金钗,我举起它对着日华端详。双凤翔羽,比翼齐飞,如是配了那艳丽旖ni的凤凰花装点发间,该是何等样的妍媚?

    只可惜红花虽美,毒更烈,凤凰花满凤凰楼,我只愿做楼外逍遥的清风人。

    回天香阁的路上,我信步游赏含章中的景色。小谢只吩咐我送聚烟香给连汀,并没规定我要何时回去,既然得了闲空我自然要玩个够本再说,整天介看那些个花草碎尸,难免会妨碍我这个“未成年儿童”的正常心理发育。

    穿朱阁,转绮户,越花障,渡横波,越走越是茫然,我终于可悲地发现自己迷路了。看着周围陌生的景致,我抠抠头,再抠,彻底放弃重走一遍来路的打算。

    转眼云遮日,天上飘下了菲薄的细雨,我这倒霉催的,今年一定是命中犯水,无暇多想,我赶紧抱头窜到不远处的回廊檐下避雨。

    烟雨蒙蒙,九曲回廊尽头临水的蜂腰亭中,一角白袖蓦然闪过,瞬息间没了踪影。我好奇蹑脚走过去,绕过廊柱向亭子里望了一眼,刹那间浑身如被灌了铁浆般凝立在亭畔。

    雨打新荷,雨点散乱,像一颗颗无丝的珍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亭心的梅花形石桌后,坐着抹皓白身影。

    那人听到了细微的动静,转过头来,我的目光就此胶驻在他的脸上,再也移不开。

    翩若惊鸿,绝代风华。

    我又走入了夏夜的迤俪迷梦中,这个飘逸得不真实的身影,此刻坐在我面前的长亭中,侧耳凝听着霏霏细雨。

    浅淡的眉目,浅淡的容颜,流云辉月般美好,让人悠然神往。

    他看到我,唇角漫扬起完美的弧度,我的心怦怦乱跳,很不争气地脸红了。连汀虽美,却没有他的仙姿丰朗,他美好得如一则神话,是世人梦寐渴求的荣耀。

    “你过来。”

    他微笑地对我说,几点雨丝飘过他的侧靥,我着魔似的走过去。

    “我记得你,镜月湖畔的月圆之夜,这是第二次见面了。”

    他的笑容散发皎皎素辉,我的心狂跳不已。

    他真的很美,让人忍不住想亲近,又不敢亵du。

    “你走近些,让我看看你。”

    我依言走到他的面前,他凝神看着我的脸,荧荧浅笑中,眸光寒星数点。

    他对我说:“我很中意你,你叫我灵修吧。”

    我一怔,凝视着他的双眸。他的眉宇间和连真有些相似,清冷的浅笑,却始终传达不到人的眼底心扉,唯觉冷洌无情。

    我的唇边盈上潋滟浅笑,任雨丝垂落肩头。

    灵修?

    这天上人间不复见的美好,或许,我该恭谨地唤他一声,公子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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