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鞅 作者:羊卜

    第二零七章 兄弟

    皇甫修的伤好得很快,脾气却好得很慢,当他已经可以绑着夹板一拐一拐甩开六月纠缠的时候,他依然不愿开口喊南玉调一声“娘”。南玉调没有强求,知道他心里有疙瘩,便也不多加约束。倒是六月小孩子心,一天到晚追着皇甫修跑得气喘吁吁:“美人哥哥其实你长得也不难看哦……”

    皇甫修站起:“……”

    六月捧着脸:“虽然你左边脸肿得像菜市场胖婆婆的茄子。”

    皇甫修转身:“……”

    六月指额头:“还有额头旁边的大缝缝也不流血了,就是有点像大虫。”

    皇甫修走了:“……”

    六月耸耸肩:“你看吧,其实还是月月好看吧?其实你也不用难过,你也只是比月月难看一点……美人哥哥等一下……等一下……其实你总比对门家的大胡子伯伯好看点……好嘛,其实也比柴房的叔叔好看……”

    皇甫修加快步伐:“……”

    六月迈着小短腿追:“美人哥哥,如果你承认月月长得比你好看,我就叫你美人哥哥哦——”

    皇甫修无视之:“……”

    六月急了,大喊一声:“哥哥!”

    皇甫修猛然顿住。

    六月的小膛剧烈起伏,似乎很用力很用力才说出接下来的话:“六叔叔说月月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是美人了,六叔叔说娘亲说月月以后可以当夜总会顶梁柱的,六叔叔说娘亲最喜欢美人了……可是……可是……”眼泪扑哧扑哧往下掉,六月稚嫩的嗓音带出浓浓的鼻音,“月月以前没见过娘亲,月月想娘亲肯定是生了月月的气所以去找别的美人了……哼哼……美人哥哥,月月把夜总会的头牌让给你来做好不好?月月以后都觉得你更漂亮好不好?娘亲说月月还有个比美人还美人的美人妹妹,月月也把她送给你好不好……呜呜……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让娘亲难过了?”

    皇甫修的拳头紧紧握了握:“我有自己的姐姐,你也不是我弟弟。”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南玉调站在不远处,恰巧瞧见这一幕。六月蹲在地上哭得很伤心,口齿不清地喊着“坏人,坏人,不喜欢你了,坏人哥哥”,南玉调几欲抬步,却终没有走过去安慰他。

    几日后的一天,皇甫修没吃饭,躲在房里上止血药。六月帮不上忙,惦着小步子急得团团转,跑到书房里偷偷拿了一卷绷带被南玉调发现了。南玉调尾随六月进了卧房,才发现皇甫修身上、脸上大大小小的新伤口,大惊之下也察觉那些伤口并不像是专业杀手所致,便沉下脸来:“怎么回事?”

    皇甫修抬了抬眼,没有回答。

    六月害怕地瞧了瞧南玉调,又瞧瞧皇甫修,小声开口:“娘……”

    “没问你!”南玉调喝道。吓得六月登时一愣,连大气都不敢出。南玉调盯着皇甫修,眉头紧皱,“修儿,我在问你话。”

    有些伤口在背上,皇甫修手上也有伤,够不着,他试了几次,疼得满头大汗,恼怒之下将棉球扔到地上,抬起头不甘示弱地瞪着南玉调:“与你何干?你又不是我娘!”

    急步上前,手已高高挥起,却又不知为何迟迟未落下。皇甫修脸色惨白,瞪着她的眼里写满倔强。六月傻傻地眨了眨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扑过去,抱住南玉调的腿:“娘,别生气,别打哥哥,哥哥不是故意去打架的——”

    “打架?”南玉调眼神愈发沉。

    皇甫修脸色愈发苍白,嘴却抿得更紧。

    六月哭道:“娘……娘亲别生气……哥哥是保护月月才去打架的……娘别打哥哥,哥哥流血好痛……月月不流血,月月让娘亲咬一口吧……”

    “……”南玉调的手在空中顿了顿,转向月月,“他为什么要保护你?”

    六月不知想到些什么,委屈地垂下眼帘,抿了抿嘴唇,抽噎了半天才说:“巷子里的哥哥姐姐说……他们说月月头上有奇怪的符号,是会招来魔鬼的不祥之人……他们不许月月去巷子里玩……其实,其实月月也没有去找他们玩,月月只是想去巷口买糖糕,哥哥喝药好苦好苦的……可是他们不许,他们抢了月月的糖糕扔进坑里,还笑月月生得矮……呜呜,娘亲,月月矮吗?矮了就不好看了吗?娘亲嫌不嫌弃月月生得矮?呜呜……然后哥哥就和他们打起来了……娘亲,你骂月月吧,别骂哥哥了……呜呜,哥哥生得又不矮……呜呜……月月以后也会长高的嘛……呜呜……”

    皇甫修:“……”

    南玉调:“……”

    很多年后,南玉调依然会为六月这种跑题千万里后还能绕回原题总结陈词莫名升华的说话方式所折服,此时却是百感交集,哭笑不得。伸手,了六月湿漉漉的小脸,指尖滑到他眉心的逆十字刺青上,叹了一声:“傻宝儿,这不是招来魔鬼的咒语,这是你的护身符呢。”说着,扶住皇甫修的肩,让他背过去,取了新的棉球给他上药,“一个个,都是不让人省心的破孩子啊——”

    六月赶紧把绷带递过去,探着头,鼓起小嘴对着伤口轻轻吹气:“呼呼——哥哥,还痛不痛?娘美人,轻点,你轻点,哥哥疼。”

    南玉调斜睨他一眼:“你哥疼了他不会自己说啊?”

    皇甫修依然倔强地抿着唇,垂下的睫毛下藏着湿润的暖雾。

    六月歪着头眼巴巴地观察了皇甫修一会,然后向南玉调报告:“可是,娘美人,哥哥害羞呀!”

    皇甫修终于忍无可忍,跳了起来:“你才害羞!你全家都害羞!”

    南玉调嘴角弯了起来,不冷不热地补充道:“嗯,那也包括你。”

    六月在一旁用力点点头。

    皇甫修怔怔地与南玉调对视一眼,赶紧别开头去,脸上一边白一边红,很是纠结,很是彩。

    那一夜,南玉调刚准备睡下,就听见轻细的敲门声。打开门,竟是皇甫修,他低着头,两只手绞在一起,很不安的模样。

    “修儿?”南玉调愣了愣神,见他只穿了中衣,赶紧将他拉进屋里,拖到床上,用被子裹起来,“怎么夜里出来也不多穿件衣裳?”

    皇甫修不吭声,一直低着头,眉眼间是自然天成的冷淡,南玉调有些恍惚,觉得那没有表情的模样真是像极了皇甫慑。皇甫修不说话,南玉调也不逼他,只是轻轻捋着他的头发,忽而笑了起来:“真是长得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皇甫修的小脑袋颤了一下,抬起头来,眼睛竟是湿的,他张了好几次嘴,才发出声音:“父皇说,你不是他的妻子……”

    南玉调不知道皇甫修说这话的意图,也不知道皇甫慑为什么要告诉皇甫修这件事,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静静的夜里,过于坚强的孩子,也是过于脆弱的少年落下泪来:“所以……你不是我亲娘,甚至连母妃也算不上……你只是在帮父皇的忙,假装成一个母亲来哄我……父皇说,你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朋友,却也只是朋友。你若疼爱我,我当心怀感恩,你若不在乎我……那也是理所应当……”

    “最重要的朋友么?”南玉调终于知道皇甫修到底在纠结什么了,他的头,将他轻揽入怀,“你父皇说得对,我不是那么圣母的人……只是刚好,你在我要疼爱的范围内。修儿,你是六月的哥哥,是我的儿子。”

    小小的少年,历经伤痛,流了汗,淌了血,断了骨头,折了尊严,终于在这寒夜里找到一个温暖的怀抱,放声哭泣。

    这一夜,鼻青脸肿的皇甫修同学哭晕过去因而与南玉调同床共枕所导致的直接后果是——六月小爷深感被背叛,决定要跟他们两人绝交了。

    南玉调看着信笺上墨迹未干歪歪扭扭斗大的“绝交”二字,眉梢扬了扬,无比淡定地吐出一句话:“字太丑了,改天给你买两本字帖好生练练。”

    六月小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然后嘴一瘪,嚎了声,举起袖子泪奔了。

    皇甫修也瞧了信笺许久,扭头看着南玉调,很认真道:“其实,也不丑。”

    南玉调眯眼笑道:“看来,修儿也需要练练字呢。”

    “……”皇甫修无语凝咽,拖着步子往书房走去。

    “依我看,这里最需要练字的,是你吧。”毒六进来,凉凉地扫了南玉调一眼,说着从袖里取出一盅小玉瓶递过去,“准备好了?”

    南玉调接过瓶子,手指在瓶身上摩挲着,低头不知想些什么,许久才问了句:“会疼么?”

    毒六望向门外:“会,很疼。”

    握在瓶身上的手骤然收紧,骨节发白,连着脸色和笑容都一同苍白起来。

    毒六伸手,压在南玉调肩头,仿佛要将力量传递给她:“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你身边带着个眉心纹逆十字的孩子,若有人要拿六月开刀,那个纹身是最好的标志。所以你的决定是正确的,洗去伪装,恢复他的身份,才是保护他最好的方法。”

    东珠皇族,西贡储君,智者之子,六月出生的那一刻就已注定他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普通人。

    南玉调起身,静立窗前,光照不亮她最深处的恐惧,风吹不走她眉间的忧虑:“皇城来的使者还能拖几天?”

    “两日,最多两日……不能再拖了……”毒六站在南玉调身后,看着她纤薄的肩,仿若能看到一道巨大的黑影压在上边想要碾碎她的骨头,“南,不若今夜带修皇子同六月一起走?南……北巘这池水太深,皇甫彦既已允了你不再为难我们的生意,你又何必再去刨问底触他逆鳞?再说,即便查出了真相,那又如何?民不与官斗,何况他还是一国之君。”

    “女子的手太小,太软,太嫩,或许适合捻着红线绣嫁衣,或许可以揉着花瓣熬香膏,或许应该蜷在夫君手心享太平。”南玉调缓缓伸手探出窗外,玉指微张,虚捧一把阳光,“只是上天赐我一双女儿手,却未曾给我一方太平天。我的红线已然绣出富甲天下,我的香膏已然熬得权势滔天。我不能对皇甫慑的生死视而不见,倘若彦儿真有一天成了魔,我会让他重新记起,我不仅是北巘国的子民,亦是他皇甫彦的君鞅!他若敢为了权势丧心病狂,我便昭告天下暴君当朝,送他下黄泉!”

    秋风飒凉,毒六忽然觉得难过。这个女子活得彩,活得鲜活,却是命运巨大轮抽推给她的不可抗拒的沉重代价。但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不放弃的人,都追随着她而来了。毒六上前一步,站到南玉调身边,伸手握住她举在虚空中的手:“好。”

    这个女子的手,或许不能蜷在夫君手心,却依然被深爱,命相交。

    吃过晚饭,给六月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裳,便取了药水要给他清洗纹身了。

    细细的银针沾了药水刺进皮肤里,碾磨捣刺,只为让药水更深更密地渗透肌肤。六月黑玉般的眼睛睁得老大,小小的手死死揪着南玉调的袖子。南玉调抱着他,银针每次转动都引得怀中小人狠狠一颤。说来也怪,六月何等喜欢撒娇何等容易掉眼泪的孩子却在此时愣是没哭一声。

    南玉调腾出一只手,掰开六月咬得死紧的嘴,把手指垫在他上下齿之间:“乖孩子,痛了就哭出来。”

    孩子睁着懵懂的大眼,干巴巴地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不疼……娘……别哭……”

    他这一说,南玉调就更止不住眼泪了。

    皇甫修在旁边瞧了几眼,忽就卷起袖子,把胳膊递到六月嘴边:“月月,疼就咬我。”

    头被固定着不能动,六月缓缓转动眼珠子,可怜兮兮地瞧着皇甫修:“哥哥,你今后……不同……娘……睡了……月月就……不疼了……”

    皇甫修:“……”

    见皇甫修不做声,六月将南玉调的袖子揪得更紧了:“娘……娘美人……今后都只同月月睡……月月就……不疼了……”

    南玉调:“……”

    于是,六月小爷终于在成功逗得众人哭笑不得后顺利疼晕过去了。

    夜行的船扬起帆,毒六抱着六月立在船头。此情此景何等熟悉,只是上一次,六月还那么小,那么小,而那一别竟是一生。南玉调仰着头,与毒六相视一笑,红唇张合,不再是“再见”,而是“等我”。

    乱世之中,多少“再见”变成“再不相见”,或许南玉调在下意识避免这样不吉利的可能,所以才用“等我”这样一个充满约定意味的词。只是老天若是有心要捉弄谁,谁又能保证一个“等我”不会变成“等不到我”呢?

    码头上,小少年紧牵着南玉调的手,指尖发凉:“娘不是说那纹身是月月的护身符么?为何要洗掉?”

    女子目光恒远:“因为他有更好的护身符。”说着,低头看着少年,“修儿,回皇城,拿回你的护身符,怕不怕?”

    少年移开视线,望向船远去的方向,异常坚定:“月月不怕,作兄长的更不能怕。”

    南玉调一愣,笑了:“倒有几分皇甫慑的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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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骗子骗子骗子……哪个混蛋说要连网的!!!!!哼哼哼!憋死老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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