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诺绝不多言,收了金子后便匆匆离开了。
    赵溯又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二话不说去了偏房。
    房门关上后,梅渐幽才缓缓睁开了眼,一时间各般凄楚绝望涌入眼眶,她本就破釜沉舟搏上一搏,却到底高估了自己的命,没想到到头来依旧落得一无所有。
    一边想着,数串的泪自她眼角簌簌掉落。
    然而又怪得了谁呢,说到底,这路还是她自己选的……
    顾相檀坐在须弥殿的花苑内看书,安隐说有人求见,顾相檀翻页的手顿了下,继而点了点头。
    赵溯自苑道那一头走来,他难得穿了一身靛蓝的锦袍,肩膀至前胸都绣了浅白的水纹,又用银线勾出一尾玲珑锦鲤,腾挪跃起,仿若一步登天一般。
    顾相檀记得上一世这时,赵溯已是官拜二品,走路有风龙骧虎步,倒像极了他此刻摆出的气势来,比起赵勉赵界那些娇养出来的,赵溯的身形气度反而硬是高出了一头。
    顾相檀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赵溯也在打量顾相檀,眉目深邃,几乎直白而毫无顾忌。
    顾相檀垂下眼,推了推面前的杯盏,说道:“坐吧……”
    赵溯眸色变了又变,内有憎恶,有怨怼,有惊异,有迷恋,还有渴望……千百种思绪搅作一团,平日里埋得极深,所以此刻稍有泄露便显得光华炙盛,逼人耳目。
    顾相檀却还算淡然,任赵溯反复打量,最后听着他那压着嗓子的沉沉一问。
    “你容不得我?!”
    这话说得隐忍痛苦,满含悲戚一般。
    顾相檀放下手里的书,不说话。
    赵溯又道:“你故意在几日前泄露了三王的消息,然后借我的手想杀掉他,是不是?”
    顾相檀回了头:“但是你早知道还是去了。”
    “是,因为我恨他,与其让他慢慢吊死在旁人的手里,还不如我亲自来,至少能为我那被冤枉折了妇道的皇太妃和流放边外的爹娘讨回一个公道!”
    赵溯的父王――便是先帝的四王爷的那些过往,顾相檀自然知晓,上一世就是赵溯亲口对他言明的,他心里的那些恨,当时还不过是三皇子的赵典是如何一步一步先使计逼得四王爷母妃承认与人通|奸,又害的先帝大怒让四王爷流落异乡,最后寻了个卑微的歌姬一道生出的赵溯,赵溯又是怎样在那穷困潦倒之地一步一步伺机而动,苦侯多年才找到机会到得京城,最后登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
    没有人比顾相檀更了解赵溯心里的怨愤了,就好像当年的自己一样。
    “我不怪你,是我心甘情愿,你舍不得你的六世子脏了满手的血污,那便让我来,但是到头来,你却还是容不下我!”
    这话赵溯说得咬牙切齿,他这样聪明奸猾的人,自然明白其内缘由,但是问出这么一句傻话终究还是因着不甘心!
    为什么是赵鸢,为什么是他,不是自己!
    ☆、不悔
    顾相檀望着眼前难得失态的赵溯,听着那一句掏心挖肺的“容不下我”,顾相檀皱起了眉,他自不会对赵溯解释那些前世今生的点点滴滴,也不会说道赵鸢对他的情深意重,自己对赵鸢的拳拳心意,这只是他们之间的事,与赵溯无关。
    “那你又为什么容不得赵鸢、容不得曹将军、容不得皇孙,更容不得释门寺三百僧众呢?”顾相檀只是这样问,却让赵溯白了一整张脸。
    他竟都知道了?!
    这是灵佛在替那些枉死的人出头了?
    赵溯面上有一瞬扭曲,似想辩驳解释,但对上顾相檀冷寂冰凉的眸光,这些话又显得何其苍白。
    这个人的心从来不向着自己,赵溯再一次确认到。
    顷刻,赵溯便恢复了镇定,甚至勾起嘴角,现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所以呢?太子妃要梅渐幽不得好死,你便也要我如此吗?又或者像赵鸢对待赵典赵攸那般,为曹钦等人讨个公道?”
    他问完这一句话,顾相檀有半刻都没有回答,这让赵溯忍不住心内又起了些微波澜,虽明知道对方如何的心狠手辣,但赵溯仍旧希冀着能有一点机会,只要一点,自己就可以想法子翻身,届时,总能将顾相檀牢牢捏在手里。
    “我没要你不得好死,”顾相檀终于说,“可是你杀了三王,只要朝廷一日没有将他问斩,那人便还是官家的钦犯,旁人动用私刑,按大邺律例,该属同罪。”
    赵溯一怔,却听顾相檀又道:“可是,你救了我一命,我不会忘记,所以……你也能留下你的命,全看你如何选择了……”
    一边是死,一边也许是苟活,但是赵溯明白,他若选了,那之前那么多的努力必将付诸东流,而之后怕也是再难有任何出路了。
    他赵溯,自此一生都将碌碌无为,寄人篱下。
    一时之间,赵溯只是死死地瞪着面前的顾相檀,仿佛被他的绝情逼得心胆俱裂,久久难言……
    腊月初八那一日,觉天陵办万佛法会,灵佛偕同相国寺众僧为之前殁于疫病和战祸之中的数万百姓和将士超度祈福,愿天下风雨以时,灾历不起。
    御前的公公又代宗政帝宣读了圣旨,赵谧六子赵鸢护国有功,骁勇善战,承其父之位,赐号为“骁”。
    自太子薨逝后,宗政帝便一直缠绵病榻,对外则称需静养以待,国事则由左相傅雅濂和御史大夫薛仪阳等一干朝臣来暂代,但其实众人都心知肚明,见过皇上的,都说宗政帝早就昏沉不醒口不能言,什么时候说去就去了,而没见过的则怀疑那位许是早就驾崩了,只是瞒着掖着而已,总之无论哪一种,现下朝政都不掌握在当朝帝王手中了,这曾时的六世子虽是封了王,但并未指下封地,到头来怕仍是主居京中,而有他在一天,宗政帝醒不醒,其实早已不重要了,至于为何不取而代之,就不是他们敢问的了。看灵佛的意思,也是对此默许了,至于天下百姓……他们从不管谁当皇帝,只要吃得饱穿得暖,不要打仗便够了。
    观正禅师主持完最后一日的道场已是约近戌时,回了殿又打坐良久,便听得小沙弥叩门,小声走到近前问:“师傅……那位施主还跪在禅堂,已是三日了,可否要通报灵佛?”
    观世方丈默诵着经文,须臾才问了句。
    “他可是不悔?”
    “他说已是下了决定,自此愿受戒修行,皈依佛门,绝不后悔……”
    观世方丈手中佛珠一顿,慢慢睁开了眼来。
    ……
    腊八之后,相国寺僧众便要回鹿澧,顾相檀同骁王和几位重臣一路将其相送至皇城外。
    城楼之上,顾相檀站在高处,看着观世方丈身后那一个骑在马上身穿袈裟的僧人,那人已是剃了度,本就俊逸的五官此刻更显瘦削深邃,腰杆笔挺,只面上常年戴着的和善面具已揭了下来,眉间眼内只剩一片阴翳和沉暗,再不复曾经的偏偏气度。
    他深深地看了两眼顾相檀,也是最后的两眼,便随着观世方丈一道打马离开。
    望着那一行渐渐远去的身影,城楼之上,顾相檀拢着双手,轻问了句:“你是不是怪我,这么轻易的就放他走了?”
    一边的赵鸢穿了一身勾边的银丝锦袍,上头用金红的细线绣着几条祥云的蟠螭,长身玉立,衬着他那艳丽的眉目,仿若整个人都在发光一样。
    赵鸢同样冷冷地看着那些人慢慢消失在视野中,片刻才转过头来。
    “他救过你一回。” 赵鸢只说了这一句。
    而顾相檀一瞬间便明白了,就是因着他救了自己,所以一切的错处,赵鸢都愿意为了顾相檀硬生生地忍下去,不过也仅此一回,若是再遇,怕就没那么好相与了。
    然而,对那个人来说,一生相伴青灯古佛,有人看顾,有人监管,再使不得心思,用不得巧机,最汲汲营营的权势名利自此以后也都成浮云泡影,无异于生不如死了。
    想到此,赵鸢的手忽的一暖,便被顾相檀轻轻地握住了,他怀里有个小暖炉,是出门前赵鸢特意叮嘱安隐给他烧的,此刻绵软的掌心还带着余热,一下子便驱散了赵鸢在隆冬周身聚起的冰寒。
    顾相檀心内有太多的话说不得,可是他却觉得,渊清都明白,自己心里的顾忌,自己的害怕,自己的那些身不由己,渊清其实都懂的。
    他所欲所为,不过都只为求这个人的一生平安……
    宗政十六年的年节,顾相檀同赵鸢一道过。
    赵鸢没有另造骁王府,只将之前停工的御国将军府重新整修了一番,也没怎么大动便住了进去。
    年夜饭顾相檀吃的有些尴尬,因着师傅怎么都不愿一起,顾相檀只得先去相国府陪着他吃了,又在对方无奈的冷眼之下匆匆赶回了骁王府,同赵则薛仪阳羿峥等人再一起用一顿。
    好在这儿无人介意,有说有笑十分热闹,倒是往日最闹腾的赵则,自中秋那一夜之后仿佛变了个人似得,不至于死气沉沉吧,但明显话少了许多,平日里只要闲暇便不停练剑,有时候一练一整日都不带歇的,听羿峥说好多次那手都磨得满是血泡也不见疲累,比之曾经的赵鸢还要刻苦三分。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赵鸢其后招募新军整合训练时便可见赵则的进步,短短半年,羿峥都早已不是他的对手了,同赵鸢过招二十回合之内不见败相,可见赵则对武学方面还真是有些天赋,只要再多多学习布兵排阵,倒的确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材。
    而赵鸢那头更是顺利,虽内乱将歇,疫病才去,百姓还在休养生息之中,但一听说由骁王带兵征讨南蛮,四面八方皆有能人异士不断涌来,又用前一阵从连坐的官员府邸中抄出的各种贿银充作粮饷,最后精挑细选了十万精兵,在赵鸢日复一日的亲自调|教下,不过大半年已初见端倪,个个拉出去都身姿挺拔目光如炬,想必不需多时即可为国效力,杀南蛮一个落花流水。
    第二年开春,已是整合成骁家军的大军分坐两路回到陈州和泸州,赵鸢让赵则随着王副将还有羿峥一道回泸州,而自己在年中时带着剩余的人加之新军去陈州布置,最后再分了五万人由商副将率领去到赵典曾时驻兵的东县留守,以防南蛮人绕路偷袭。
    不得不说,赵鸢在战事上的所思所虑实在周到细节,哪怕远在陈州的侯炳臣都未有他想的那么透彻,待一切备置妥当后,赵鸢再整装待发。
    在顾相檀的要求之下,最后关头他还是把陈彩带上了,他曾允诺三年内攻下南蛮,如今赵鸢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来准备兵力,那么还剩一年,赵鸢对顾相檀说,明年开春,他就回来。
    相较于他第一次出征时的依依不舍,这一次顾相檀放手得十分洒脱,只在前一晚赵鸢睡去后,念了一夜的祝祷经文。
    赵鸢一身戎装,临出府前,又回头紧紧地抱住了顾相檀,他忽然道:“你若不喜朝堂,待我回来,我们就寻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离世隐居可好?”
    顾相檀轻轻地笑了笑。
    他说:“好,我等你回来。”
    赵鸢瞧着他的眉眼心头一动,不由俯首重重地吻住了顾相檀的唇,含着唇瓣缱绻舔舐,久久不离。
    顾相檀反手环住了赵鸢的腰,这吻难得浓烈缠|绵,直到顾相檀险些断气才堪堪分开。
    同那时在鹿澧一般,顾相檀看着赵鸢放开自己,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只是这一次顾相檀没有去追,他只是怔怔地望着赵鸢走远,直到再也瞧不见了,却依旧舍不得收回目光。
    大军拔营时,顾相檀没有去送,他在佛堂前一跪就是一日,待到日头偏西了,这才摇晃着站起了身。
    安隐急忙来扶。
    “公子,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我给热了粥,要不要尝一些?”
    顾相檀本想摇头,但又想到什么,还是同意了。
    他说:“一会儿再陪我去个地方。”
    安隐问:“去哪儿?”
    顾相檀道:“鱼子巷。”
    ☆、大捷
    薄暮暝暝,残阳如血,轿子行到鱼子巷口处便停了下来。
    虽已是黄昏,但街头仍是热闹,一些小摊儿并未因着时辰晚了便收了东西,反而借着两旁店铺的灯色摆开了新的排场,顾相檀一路慢慢走着看去,最后在一间小食铺前停了下来。
    店家见来了生意立时着人出来招呼,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姑娘引着顾相檀往里头走。
    “公子可是第一次来?要不要雅间呢?”
    顾相檀摇了摇头:“就坐大堂吧,看看街景也不错。”
    姑娘梳着两个丫髻,面庞圆圆,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瞧着十分讨喜,听顾相檀只点了两盘小点心倒也不介意,仍是高兴道:“我们这儿的素鸭十分有名,只是现下时辰晚了,公子下次再早些便能吃到了。”
    顾相檀对她点点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金秀……有客人,快来招呼!”老板在内堂喊着。
    名唤金秀的姑娘忙应声,又对顾相檀吐了吐舌,匆匆走了。
    顾相檀便坐在那儿一边品茶,一边瞧着她在店里来来回回地忙碌,小食铺的东西很便宜,越到饭点生意便越好,老板嫌弃顾相檀明明气度不错,却恁得小气,点了两盘瓜果能坐半天,于是脸色甩了不少。
    但那金秀姑娘却毫不在意,瞧着哪桌没了茶水便急忙来添,忙得是脚不沾地。
    一直到天色全擦了黑,店内的客人也走得差不多了,金秀才轮着坐下来拿了碗饭歇歇腿,不过才吃了一半,外头便有人来寻。
    农金秀马上放下饭碗跑了出去,顾相檀见到来的是一个朴实憨厚的青年,二人不过说道了几句,青年就红了一张脸,而金秀也笑得十分甜蜜。
    临分别时,青年将一个食盒递了过来,金秀推脱了两下还是接了,然后乐不可支地回了店内,抬头见顾相檀终于要走了,她忙迎了上来。
    “客官要走了吗?下次还请再来啊。”
    “嗯,下次来便尝尝你们的名点。”
    “若是离得远其实可以提前告知我们,店内会让伙计送到府上的。”
    顾相檀没说自己府上何处,只看了看她手里的食盒,反而关心了一句:“早些用晚膳吧,一会儿要凉了。”
    农金秀腼腆一笑,暗忖他们这身份哪里算的上什么“晚膳”啊,不过还是开朗道:“不急,留着晚上也能吃。”其实是舍不得。
    顾相檀想到方才来看她的那男子,说道:“五星中工天圆地方,你的那位是一张难得的好面相。”
    农金秀忙涨红了脸:“我和水才还、还没呢……我们要到年末才会成亲……”说着又看向顾相檀,“虽说口音已是很淡了,但我听着觉得公子和我该是一个地方的。”
    顾相檀颔首:“鹿澧吗?”
    “嗯嗯,果然,人人都说京城好,但是在我看来,还是家乡风景最美,待我和水才存够了钱,我们便仍是回鹿澧安顿。”
    顾相檀和她说道了一会儿,里间的老板又催了,顾相檀这才告了辞。
    走时,他自袖中摸出银钱塞到了姑娘手里。
    “今日……多谢了。”说罢,便转身离去。
    农金秀看着对方身影,也有些疑惑自己为何会对他说道良多,这人瞧着便让人顿觉亲近,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报酬,不由一惊,竟是一锭明晃晃亮澄澄的金子?!
    农金秀忙要去追,外头却已是不见了人影。
    难道遇见神仙了?
    农金秀不禁莫名。
    ……
    顾相檀上了轿后便一直一言未发,始终陪在两旁的苏息和安隐则对视一眼,皆不知公子此行为何,明明方才还同人家姑娘有说有笑的,一回头却又闷闷不乐起来,也许……还是想骁王殿下了吧。
    在赵鸢离京的这段日子里,顾相檀难得清闲了下来,每日仍是诵经拜佛,偶尔去看看师傅和皇孙,朝中有薛仪阳等人坐镇,加之随着原右相仲戌良和瞿光等人被罢黜的罢黜,贬官的贬官,又有后进的科举新子继位,高进廷成了御史中丞,而孟粟更是直接一跃成了户部侍郎,未来前途无可限量,自不需顾相檀插手。
    宗政十八年春,骁家军起兵进攻南蛮,三月后传来第一次大捷,并绞杀司朊坐下第一猛将覆图将领,而立下此等大功的便是七世子赵则。
    面对满朝的赞誉,赵鸢却在给顾相檀的信内说道赵则虽勇猛有余却细心不足,若需独当一面,还要时日和磨练。
    果然,不过才入秋,骁家军同南蛮的第二次交战便紧接着传来噩耗。
    七世子率领一万人深入南蛮腹地,却遭逢贼人陷阱突袭,损失九成兵力,他自己也与神医羿峥一道不知所踪,生死不明!?
    听着消息的那一刻,顾相檀难得失了平常心,紧张地彻夜难眠,哪怕收到赵鸢的消息说已是派了三千精兵前去搜救依然难消顾相檀心内惶惑。
    因着上一世赵则便是在对付南蛮时陷入了敌人的奸计中,然后不慎被俘,虽说整整七日之后赵则被放了回来,但就是这七日却断送了他大好的前程。
    那时,南蛮人放出消息说大邺的赵副将投敌叛国,已是将布防路线图全数交予了他们,之后的两次交手也果然频频被对方伏击受限,远在京中的宗政帝收到密报,便将赵则召回审问,其实在那一阵,根本没有人在乎他是不是真的做了,三王在乎的是同南蛮人的私下交易,继而能借此扳倒赵鸢赵则,宗政帝在乎的是其下将领功高盖主,自己已是有些镇不住赵鸢了,所以赵则若是有罪,于他们都是好事一桩,哪怕是顾相檀,都能利用这桩冤案回头拿捏住宗政帝昏庸的把柄,到了万事俱备的那一天可以名正言顺的将他拉下皇位。
    便是在这样的八面伏击中,赵则硬生生地被按上了一个媚外求荣的罪名,他一个满腔赤忱搴旗虏将的英雄,最后却在天下百姓的唾骂中惨死于大邺自己的闸刀之下。
    顾相檀始终忘不了,那是他第一次在赵鸢的目光里看见了对方对于自己的冷意,不是仇怨,也不是责怪,而是一种悲凉倦怠的失望之色,却仿佛比千万把刀子剜心还要让顾相檀痛苦百倍,自己辜负了他的倾尽所有,自己愧对他的全心全意。
    那时候顾相檀想,索性就让赵鸢恨吧,若是他恨了,那么以后他便能了无牵挂,好好活着,只为他自己活着了。
    然而谁知赵鸢却自此驻军边关,然后在那里一待便是四年,直到客死异乡,都没有再回来看顾相檀一眼。
    时过境迁,顾相檀又记起这段过往只觉满腹愧思,无言以对,他只求赵则能平安归来,因为京中再也不会有人敢冤枉他投敌叛国出卖大邺了,他会是赵家的骄傲,加官进爵,受万人敬仰,名垂青史!
    许是顾相檀的愿力太过深重,又或是菩萨到底顾念善人善报,在十日之后,顾相檀终于收到了赵则平安的消息。
    赵鸢似乎明白顾相檀心内所想一般,第一封加急快报并不是送到朝中,而是给了顾相檀,当顾相檀看到其上那句“七弟无恙”时,几乎眼眶泛酸,险些落下泪来。
    只要赵则没事,那羿峥便也不会有事了,至少这世上,还有一个血脉亲人留给赵鸢。
    赵鸢又说,经此一难,赵则同羿峥反而趁此偷着摸清了南蛮内部的步兵防卫,待他们重新整肃便与贼人最后决一死战。
    而顾相檀这么一惊一吓之间,天候又变化多端,他竟不察病倒了。这一病有些来势汹汹,足足休养了近两个多月才勉强能下床。
    这时已是宗政十九年开春了。
    顾相檀看着外头春梅绽雪,一道朝霞穿过初春的云层落在化了霜的枝头上,一白一红间,光华赫奕。
    门外传来零落的脚步声,一路跌跌撞撞地进得屋来,回头一看却是难得鲁莽的安隐。
    安隐一脸激荡,大喘着气扬声道:“公子,公子……骁王胜了!骁王胜了!南蛮主帅司朊被杀,南蛮大军降了!”
    顾相檀一怔,继而便听得外头传来一波波的欢呼嬉闹声,众人们手舞足蹈,奔走相告,自嘉瑞帝起,大邺便与南蛮便势如水火,前有大王爷保家卫国,后有其七子承其衣钵,再到现下的赵鸢,二十年了,足足二十年,大大小小战事不断,千百万人为此背井离乡,舍生忘死,百姓深受战乱之苦,到如今,终于一切圆满,尘埃落定了。
    这怎能不让人感慨,不让人欣喜若狂呢。
    便是顾相檀,也觉胸腹有热流涌起,皮下的血液在汩汩的燃烧一般,想要大笑,也想要大叫,而他更想……快些见到那个能得万人尊崇的大英雄。
    顾相檀想让苏息给他换衣裳,然而一开口便忍不住用力咳了起来,苏息忙拍着他的背顺气,一边道:“公子也是,莫要心急,病才刚好,还是多歇歇。”
    顾相檀却摇摇头:“我这不是太高兴了么,你让人备轿,我要出去一趟。”
    “又去鱼子巷吗?”虽说那儿的素鸡素鸭是很好吃,但是公子约莫半月就要去一次,实在有些奇怪,若不是公子修佛,心又有所属,苏息都要以为他是看上那个叫农金秀的食铺姑娘了呢。
    不过顾相檀坚持,苏息只有照办。
    出了宫中,大街上也是一派喜气洋洋,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绸吊起了灯笼,有些还放起了炮仗,简直比过年还热闹。
    顾相檀一路看着,眼内心内皆是暖意融融,多么希冀这一切时过于期,可以否终则泰,只是当瞧到面前的鱼子巷时,顾相檀脸上的笑意仍是渐渐落了回去。
    走进食铺,难得没有瞧见农金秀,顾相檀早就是这里的熟客了,老板见过他几次出手,并不吝啬,于是一来二去自然也就懂得好好伺候,眼下一见顾相檀忙迎了上来。
    “顾公子,快里头坐,里头坐。”
    然而顾相檀则左右瞧了瞧,没有动腿。
    老板立时道:“金秀去对面的车马行了,我让人唤她回来!”这顾公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儿,你说他看上人家了吧,前几个月金秀成亲,人家还包了一份大礼呢,若是没看上,这回回来都要见人是怎么回事呢?
    有钱人家的心思真搞不懂。
    没多时,农金秀便来了,老板在一旁道:“今儿个来店内吃喝的都送一只素鸭,谁让骁家军打了胜仗了呢,以后没了南蛮卒子欺压,我这儿的生意也会越来越好的!”
    农金秀嘻嘻笑着将吃食端上桌来,瞧着顾相檀便忍不住说:“顾公子,我下个月就要回鹿澧了。”
    顾相檀一怔,就见农金秀温柔地抚着自己的肚子,仿若无上珍宝一般,而顾相檀却随着她的动作,一刹那白了一整张脸。
    ☆、命途
    顾相檀有些浑浑噩噩地出了鱼子巷,然而一抬头便瞧着傅雅濂的侍从怀深焦急地站在轿边,一看见他忙迎上来附耳道。
    “灵佛,宗政帝崩了。”
    顾相檀一愣。
    进得紫微宫内时,偌大的殿中满是凄凉的萧瑟之气,桌椅摆设全附着了一层厚厚的落灰,而那位大邺面上本该最位高权重的人便这么孤零零地躺在空旷的榻上,不过是一席薄衾裹身而已。
    顾相檀打量了对方一圈,同三年前相比,这人早已瘦得脱了形,薄薄的一层起了皱的皮下是突兀的四肢骨骼,脸色被药灌得干枯蜡黄,死得连眼睑都合不太上。
    不过两旁的侍从婢女对此早已是习以为常,若没有灵佛或六王爷的一句话,别说法事吊唁大肆操办,就连给皇上入殓装棺都没人敢做。
    傅雅濂和薛仪阳听着消息也赶进了宫中,此刻便站在门边,望着宗政帝尸首的脸上皆或多或少显出丝恨恚来,薛仪阳的心思顾相檀明白,是同曹钦和赵鸢差不多的,然而师傅的……顾相檀却用了些时间去研判。
    不过那二人愤恨归愤恨,却并没有决策的意思,到头来还是愿意听顾相檀的。
    顾相檀轻轻拨了拨腕间的佛串,上前提起薄衾一角,最后看了眼赵攸那副痛苦的死相,一松手便彻底覆住了他的头脸。
    顾相檀说:“丧葬还是要办,一切需按礼数仪轨来,否则天下怎知皇上驾崩了?旧帝不去,新帝又哪里来。”
    听着“新帝”二字,傅雅濂和薛仪阳心内皆是一惊,又想到今晨才收到的捷报,立时便似乎明白了过来。
    傅雅濂面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而薛仪阳则忍不住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至于这人……神魂已去,肉体不过是空空皮囊,既在世为祸太多,死后也该想法子多多赎罪才是,佛家从来讲究善恶果报,便让它从何处来,就从何处去吧。”
    一旁听着吩咐的公公有些不明:“灵佛的意思是……”
    顾相檀袖摆一挥,转身离去,走前幽幽留下一句。
    “一把火烧了,不得入皇陵!”
    殿内众人皆面面相觑,惊异不已,继而又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多言一句。
    ……
    宫内一边操办着皇上的丧葬事宜,另一边已是准备迎接骁家军凯旋而归了,只待赵鸢一回来,这大邺就要彻彻底底换一个新的掌权人了。
    顾相檀看着赵鸢给他来的信,信上说约莫月余他便能班师回朝,南蛮会派他们最小的皇子来京,签下愿永世为大邺属国的条约,不过赵鸢又叮嘱顾相檀仍是需小心为上,若无异事不要随便出宫,想必衍方等人没少在背后说道他的行踪。
    信尾赵鸢竟还附了两支海棠花,说田萍县早暖,海棠花开得正艳,若是顾相檀喜欢,便带他来看。
    那海棠也许曾经艳如红火,只是途径多日车马,早已脱水枯萎,此刻只能瞧见几瓣零落的花叶,倒是根茎依旧挺拔,仿似在人前也要撑上最后一口气。
    当日他离开时说的话,渊清其实都记得。
    顾相檀轻抚着那萎靡的花瓣,一个不察又用力咳了起来。
    傅雅濂便坐在对面,瞧着他模样不禁大摇其头。
    “病不是好些了么?眼见着都开春了怎么又反反复复起来?很多事莫须你自己操办,让旁人去做就是了。”
    顾相檀胸肺咳得有点火辣辣的疼,但面上却是带着笑的。
    “病去如抽丝,没什么了不得的,太医开得方子我可是一顿都没落。”
    傅雅濂却仍是不放心,难得多叮嘱了几句,看着顾相檀眼神都带了一缕浓浓的忧思。
    师傅在想什么,顾相檀不会不明白,到现下,他已是二十有二了,再纵观前代灵佛,却从来没有一个久过二十五。
    顾相檀拉着师傅笑道:“养恩不可赀,我还没有报还师傅的恩德,怎会就这么丢下你不管了呢?”
    这话说得傅雅濂竟有些鼻酸,忍不住撇过头去转开了视线,只是片刻又转了回来,对上顾相檀的眼睛。
    “为师这一阵想了很多,当日若不是你,我许是到得鹿澧不日便已是不久于尘世,哪来那么多心心念念,人若故去不过一把黄土,所欠所还也留待后人相议,而自己什么都听不见,看不着了。人活一世私欲难免,日轮渐短,光阴何促,哪怕是菩萨都不敢自诩能让世人皆满意,只要不伤天害理,为师也只期盼你能活得自在。”
    此番情真意切可谓是傅雅濂这么些年来最为和颜悦色的肺腑之语,连顾相檀都有些不敢置信师傅竟能如此通达开明,一句“活得自在”,将一切世俗礼教都摆在了一旁,只求顾相檀能平安喜乐,得偿所愿。
    顾相檀张了张嘴,一时竟无言以对,只紧紧握着傅雅濂的手,起身要跪,却被傅雅濂一把阻住了。
    “若要谢我,便好好顾念着身子,也不枉我好吃好穿的将你养这么大。”
    说完,傅雅濂便径自走了。
    顾相檀望着师傅离去的背影,心内只觉又酸又涩,他慢慢抬头看向茫茫天色,仿若自言自语一般呐呐道:“人生惟有别离苦……百计留君,留君不住……”
    宗政十九年四月,百卉含英,大地回春,一片敲锣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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