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品县令傍神婆 作者:邢若紫

    钓星【壹·光明寺】

    夜行游女,一曰天帝女,一名钓星。夜飞昼隐如鬼神,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妇人。无子,喜取人子,前有。凡人饴小儿不可露处,小儿衣亦不可露晒,毛落衣中,当为鸟崇,或以血点其衣为志。或言产死者所化。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十六·广动植之一·羽篇

    这是榕川最热闹的所在,位于县北衹南坊的光明寺如常一般香火鼎盛,游人如织。霞光万丈点亮佛殿内堂,正中一尊二丈来高的鎏金毗卢遮那佛隐去夜间的灰暗晦涩,露出慈祥笑容俯瞰诚心参拜祷告的信众。早起上香奉纳的香客以妇人居多,透过盘香缭绕的白烟,衣着光鲜的仕女或在香案前双手合十默念愿望,或伏在蒲团上磕头跪拜,殿外的则拥在摆放着长明灯的台子上点燃线香,偶有几个情急的一进来便往放生池撒了一把钱币兀自祈祷起来。

    一番忙碌下来,三姑六婆们仍未能消除心底的不安,终究祈祷对象是个不会说话的木胎铜家伙,祈求能否上达天庭得到落实,不可预见的灾祸又应该怎样规避?凡此种种疑惑需要化为实际语言加以明示,于是,术士一职应运而生,并以不可阻挡之势在光明寺周边繁荣发展起来。

    出了山门步下数级台阶,一条仅容单辆马车行驶的狭窄小街上聚集了众多江湖术士,放眼望去,身穿法衣的道士、挥舞神器的驱秽巫女、划着十字的大秦景教修士齐聚一堂,呱啦呱啦向人转述各自神佛对于前世今生的预见,而信众们施与的钱财也跟说话者的吹嘘速度一样迅速流入术士口袋里。

    光明黑暗如影随行,成功跟失败亦是密不可分。若要认为卜卦算命是个叫人眼红的抢手行业,人人皆可赚得满盆彩,倒不尽然。沿此道路前行几米,一挂写了“肖半仙”三字的帘子下,充当铺位的灰麻布直接摆放地面,三尺见方的布上画着人体位,在手足两处以大图形式极其详尽的注释着位名称,用途迥异的各式护符存在木盒内,与辟邪铃铛、法器一道占据小摊大半地盘,一把驱邪用的桃木剑做工糙,死鱼般横躺中间。哪一样都是医师、术士这些赚钱行当所必须的,然而诸多物件组合在一处,瞬间降低了物件本身带来的可信度。

    摊主撇下摊子躲在寺墙投影的狭长影里,拿了蒲扇遮在面上打着盹。虽已夏末,天气却不见丝毫凉爽的迹象,聒噪不已的蝉鸣回荡四周,闷热难耐,摊主缓缓换了个合适的瞌睡姿势,一把长及腰部的胡须从蒲扇下面露了出来。

    耳朵里传来隔壁香烛摊的大娘小媳妇们聚在一处说话的声音,听着众人从日常琐事一路讲到上任一载有余的榕川县令。“听说没有,明府大人今次遇到麻烦了。”一个开口说道。

    “他县务不争么管理,夏日祭典也由赞府大人代行,可不就是麻烦?我还听闻王大人连筵席也不参加,由此可见……”另一个轻声笑了笑,说出听到的传言。

    最先说起榕川县令话题的那人面露暧昧笑了起来,揶揄道:“莫不是你知晓明府大人尚未娶妻,心猿意马了?”

    “胡说,人家那是真真正正的名门世家,争会娶门不当户不对的庶族?不不,你讲是不是!”反驳的人涨红了脸,急急寻求救兵的援助。术士懒洋洋地移开蒲扇,慢慢睁开惺忪的睡眼,伸手挠了挠头,他含糊所道:“又讨论那个白痴县令……连样子都没见过,谁知道是个纨绔子弟还是什么……”

    众人大惊,一面慌张地左右望了望,一面压低了声音说:“不要命了!诽谤朝廷官员可是重罪。”大家顿了顿,催促道,“甚么时辰了还不开摊,你怕是有钱付房租了?”

    “不过打个瞌睡么,今天生意冷清,无人购买护符,我也没有办法……”被人戳到软肋,术士缩了缩脖子,呵呵笑着说出一番解释,抬眼见到众人投来不信任的目光,他急忙收起玩笑表情,应承道,“是,是,是,我立刻、马上努力。”

    术士放下蒲扇拍去衣裳上的尘埃,见他严肃了神情,气集丹田深吸一口气,朝路人吆喝道:“看相,算命,解签,可看前生,能知未来,避祸得福,尽在掌握,走过路过,不可错过!”

    声音转瞬被街上的喧闹掩盖,无人理睬的吆喝并无丝毫招揽效果,术士摇头叹息,下颚的长胡须随着喷出的气流蹦跳起来,挠得他鼻子直痒痒,按耐不住猛打了个大喷嚏,或许是太过用力,瞬间竟让人错以为胡须要从脸上掉下来似的,术士抬手揉揉发红的鼻端,使劲按了按胡须,而后便心安理得地端来矮凳坐下,摆出单手托腮,百无聊赖摇动蒲扇的姿势。

    长须,束发,一袭宽松的蓝靛袍服,术士脸上不见老态,反倒皮肤光滑没有皱纹,一双如水的褐色眼眸衬着浅淡的发色,虽不同于中原人士,但从五官长相来看应是唐人无疑。

    往来香客偶或朝术士所在瞥一眼,但谁也没有停步过问的念头,冷清仍在继续,虽然摊主的懒散样子看着更像是为打发时间才到市集闲待着,然而时近正午还未开张,术士渐渐有些坐不住了。

    “唉,我肖溦步学过的知识怎么一点用也没有,还混得这样凄惨……”术士垂头叹气,嘴上轻声咕哝,不等他顾影自怜再发感慨,一道影挡住摊位上方的光线,他缓缓抬起眼,见个十一、二岁年纪的男童来到冷清的算命摊前,定定盯着花花绿绿的护符看得入迷。当头的阳光倾泻下来,术士的额头泛出细小的汗珠,神色莫名变得紧张,弄得他面上的笑容也跟着有些僵硬。

    那孩子蹲下来看了须臾,微侧着头用满是稚气的声音问:“这个作甚么用?可以保佑不被娘亲打骂么?”问题符合孩子固有的天真习,但听在耳里却觉得说不出的别扭。肖溦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察觉对方的瞪视,他忙伸手捂住嘴,脸上由于压抑笑意涨得通红。男孩斜了术士一眼,随手摆弄着摊位上摆放的护符,压低声音飞快说出一句:“城北香料铺,叶夫人……”

    “就是那个经常在外沾花惹草,听说最近还要纳第九房妾室的香料铺老板家的大老婆?”肖溦步放开掩着嘴的手,一口气问道,同时在脑袋里据少得可怜的传闻勾画出一个模糊的怨妇形象。

    男孩抬眼望天,恍惚中听到其咬牙切齿的嚯嚯声,他抓起一道护符,倏地又问出一个单纯可爱的问题:“术士,术士,这个护符可以保佑人天天得吃点心么?”肖溦步这回再笑不出,不由自主搓了搓手臂上涌起的**皮疙瘩,他嘴唇微动,却说不出半个字。男孩无视对方的吃瘪模样,正要接着说明,忽然他瞥见什么,急急说了句“来了”,脸上随即露出对肖溦步所贩物件不感兴趣的冷淡表情,嘟囔着晃到旁边摊位上玩耍。

    “等等!还没跟我说那个大老婆的愿望是什么……”肖溦步情急呼喊,眼见阻止不了对方离去,二人谈论的妇人又已近前,他只得打消再问的念头,轻声咳嗽清了清喉咙,在妇人经过身旁瞬间,他站起身猛地拍打腿部大喊道:

    “哎呀呀,好危险!竟然遇到这等邪妄事情!好在有我神通广大……”肖溦步忘乎所以,摇头晃脑开始吹嘘,哪知话语对象走出老远,他拼命上前拦住妇人去路,急切说道,“喂!等等,听我说完,等等!”

    妇人这才发现刚才街边大喊怪叫的人是要跟她讲话,停下脚步将唐突者上下打量一遍,她神色警惕说道:“有何事?在寺院便请了高僧驱魔祈福,我不会再信你言多花钱财。”对方斩钉截铁不留丝毫再谈余地,面对如此不利的开局,肖溦步并未气馁,陪笑说了几句缓和的话语,他暗暗注意起妇人的言行举止。

    或许是善于装扮的缘故,妇人身上的明艳绫罗掩盖了岁月老去的痕迹,黛眉化了啼妆(注一)般微微下垂呈现出一副苦相,看模样并不像恶毒彪悍的嫡妻,仅是个为丈夫风流行径烦扰不已的哀怨妇人。一番观察下来,术士坚定了原来的推想,适时扯出一抹无害的温和笑容,他探问道:“这位娘子最近是否身体不适,又或者正为家中杂事困扰?看您愁眉不展,在下或许可以为您排解一二。”

    香料铺叶夫人皱了皱眉,神色稍有软化,不再是刚才拒人千里的排斥,“肖半仙”顿时感到已经无限接近对方隐藏心底的真实愿望,眼见有了眉目,他脸上笑得灿烂,半蒙半骗的将叶夫人领到摊旁矮凳坐下。

    不等对方出言,肖溦步便亟不可待张开五指在叶夫人面前比划起来,闭眼低喃“天灵灵,地灵灵”之类的话语,他突睁开眼,脸上如有神助般了然顿悟,紧盯着面前妇人的表情变化,他神秘兮兮问:“这位是叶夫人吧,城北香料铺的……”

    “这榕川县城里,是个人都晓得我是叶夫人!”被对方一顿抢白,肖溦步嘴角微微抽搐僵直了脸,强作镇定压下突发情况引起的慌乱,想着制“敌”法宝在于当机立断,他当即决定舍弃含混不清的语言,径直说道:“您的中停奸门部分略微低陷不够饱满,由此可知夫人定为了夫君之事烦恼……”叶夫人不作声,虽然一脸将信将疑,却不自觉点头认同了术士的说法。

    肖溦步见状暗喜,不管看完面相后再看手相的步骤,他急切说出猜测:“夫人是不是为了夫君频频收房纳妾烦恼?若是如此,我这里的护符……”

    叶夫人闻言神色一凛,厉声打断肖溦步的介绍:“胡言乱语!你个骗钱神棍,讹我这些!谁人烦恼丈夫纳妾了,我是担忧小妾们不能顺利产下子嗣,故来佛前祷告祈求平安,你胡言甚么?!把我当成妒妻毒妇?真是天大的笑话!男子风流倜傥那是本,只要有传家子嗣,多纳几房妾室又有何妨?!”

    心里大叫不妙,眼前人哪里是什么柔弱无依的闺阁怨妇,分明是个行事利落的泼辣悍妇!肖溦步一时忘记哄骗人购买护符的初衷,朝妇人看了一眼,可怜巴巴地问:“您该不会要抓我到县衙,告我讹诈钱财吧?”

    “送官?那个三不管的豪族县令?”叶夫人瞬间缓下愤怒,表情怪异地扫了肖溦步一眼,她忽然宽宏大量说道,“今次算你走运,本夫人诸事繁忙,没有这么许多空闲告官法办。”

    屡试不爽的方法,术士肖溦步每次只要抬出窝在官衙不理政事的县令大人,总会收到这样效果,比起到衙门申述是非曲直,众人似乎更愿意被人哄骗购买护符。肖溦步维持微笑目送怀宽广的正室夫人远去,一面低声自语:“还给小妾祈求平安呢,这是怎样的圣母啊……”

    “死蠢!”刚才的小男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恨恨往肖溦步头上打了一巴掌,一反单纯可爱的说话,口气恶劣气怪责道,“又败了!”

    肖溦步嘟着嘴回视男孩,学着叶夫人说话样子,抱怨道:“谁会想到大老婆这么大方,‘男子风流倜傥那是本’,有没有搞错,照我的推理,应该是嫉妒加愤恨才对。”

    “嫉妒甚么,香料铺店主人只得前妻留下的独女,这个叶夫人自己无所出,所以天天向神佛祈祷小妾们产下子嗣继承家业,不然她夫君两腿一伸见了阎罗王,她只有被叶家亲戚赶走的份!”

    “不会吧?跟八、九个人分享丈夫还得高兴,正常人都应该生气吧,这是怎样的大海一般广阔的怀啊。”肖溦步阳怪气地嘲讽出声。

    “世间只得一个房相公。”男孩打断肖溦步的狡辩,那成熟的话语实在不像出自一个稚龄孩童之口。

    女子应以平和心态对待与人共有丈夫?术士感到自己跟这样的固有观念格格不入,既不能改变,亦不会认同的两难。“跟你老娘一样。”仿若掩饰心里的憋闷,他低声说出一句,见对方还要责备,术士猛一拍手,急急开口道,“啊!午餐时间到,我去买两个馒头,放心,身上还有四文钱,可以请你吃一个,不用太感谢我啦,帮我看摊,就这么说定了,拜!”

    一面说着,肖溦步一面扯下长须塞进怀里,一张清秀的面庞瞬时出现众人眼前:带着些许嘲讽意味的嘴微微上扬,不点唇而自然现出嫣红色泽,由于急切说话的缘故,脸颊微微泛着红润,难怪言语间有女儿家的姿态,原来是个扮作男装的女子。

    “掰甚么掰!我不想收拾你的烂摊子!肖不不!”男孩追了几步,大声喊道,“胡须!”肖溦步挥挥手,早就脚底抹油溜出老远,直到再听不到抱怨,她才放缓脚步,穿过光明寺前街来到较为宽阔的县城大道。

    漫步贯穿榕川县城东西方向的笔直道路,一样的车水马龙,烟雾缭绕,不过大道两旁不再是寺院附近那种香火呛人的朦胧白烟,而是午间食肆锅炉里蒸腾的有着饭菜香味的诱人热气。肖溦步并不理会这些,她眼睛只顾盯着地上,好像要把路面刨出三个大坑似的。

    没走几步终于给她发现“猎物”,她右脚往前跨出一大步猛顿住脚,目光谨慎注视四周行人脸上变化,久等不见旁人起疑,她装作整理鞋面的样子蹲了下来,缓慢挪开脚,伸出五指朝地面飞快一扇抓起“猎物”,倏地直起身往前快走两步,她才小心翼翼摊开手,捏起拾到之物对着耀眼阳光一看,她不禁嘿嘿好笑出声:

    “luck!竟然给我捡到一文钱!”

    兴奋不过眨眼功夫,她嘴角刚刚咧开想要发出更能表达愉悦心情的笑,一个稚龄小童出现面前,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向年轻的术士,声气说道:“还我,还我,那是我掉的铜钱,娘、娘骂。”

    肖溦步看了看沾着尘土来不及擦拭的那枚铜钱,一时间受到严重打击未能有所反应。年幼的“程咬金”以为对方存心抵赖不还,立马眉头一皱拿出看家本领,见他嘴巴微张,眼看就要嚎哭起来。“你的,你的,还给你,我拾金不昧,别哭,千万别哭!”肖溦步慌了手脚,把拾到的一文钱塞进“程咬金”手里,她飞快调头逃离了现场。

    术士心灰意冷踱到包子铺前,忽然听见有人喊了句“官府张榜了!快去看看”,周遭人群顿时骚动起来,肖溦步心里生出好奇,也不急着购买中午的吃食,转跟随人流挤到布告栏前,漫不经心看着榜文,她倏地瞪大了眼,激动而狂喜的无声喊道:

    “什么?赏钱五贯?!”

    注:

    一、啼妆:相传为汉代梁冀妻孙寿所创,唐时一度流行,仕女画倒八字眉,作啼哭愁苦状,时人以为国亡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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