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不少店铺早早关门打烊,街道上的行人也少了大半。
    徐因和谢津把车里剩下的年货拎上楼,亏得永川冬日的气温常年在零下,否则东西搁在后备箱几个小时早不成样子了。
    放完东西后,谢津把领口卷了下去,纱布上渗液明显,他对着镜子看了看,问徐因可不可以帮他清洗换药。
    “你觉得可能吗?”徐因满脸都写着冷漠,“你自己割的,还叫我帮你换药?”
    谢津将纱布拆开,粘连在伤口上的纱布被他毫不留情地撕开,彷佛那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徐因看见伤口处隐约有血缓慢渗出,避开了视线,语气也没那么生硬了,“我不会处理外伤,你自己来。”
    谢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徐因,对她讲:“你可以用酒精。”
    酒精的消毒功效很强,但不适用于未愈合的外伤,过分刺激伤口加重疼痛就算了,最重要的是容易导致伤口愈合速度变慢。
    这些常识谢津和徐因都心知肚明。
    “要试试吗?”谢津语调略低了下去。
    徐因的手在颤抖,她情绪激动时总是这样,算是一些精神问题留下的后遗症,无法控制。
    谢津在朝她笑,和很多年前说喜欢她时的笑容相似,目光很柔软,蕴含着喜悦。
    怪异感席卷了全身,徐因直觉谢津的行径太过反常,他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都出乎她的意料。
    可那又如何?
    徐因忘了她是怎么同意谢津,又怎么去拿了酒精和棉签。她可能又一次陷入了解离,也有可能只是强行忽视掉自己这份直白的恨意。
    她坐在沙发上,让谢津抬起头,吸收满酒精的棉签细致地清理掉没吸收完的药粉,蹭过渗血的伤口。
    膝盖触碰着的身体逐渐紧绷起来,徐因抬起脸,看到谢津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她面无表情,拿棉签压在渗血的创口上。
    “唔、”
    酒精带来的刺痛感远比刀锋刺骨,剧烈的灼烧感让谢津的脸上失了血色,他攥紧了抱枕的一角,指节绷紧。
    应该是很疼的,徐因记得她小时候摔伤不敢告诉罗廷芸,用酒精给自己冲洗伤口,毫不夸张地讲,她当时几乎是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棉签上沾染了血迹。
    “你还好吗?”徐因冷不丁问。
    在一起那么久,徐因清楚谢津是个不太能忍受痛苦的人,他的感官很敏感,对色彩味道愉悦如此,对疼痛同样如此。
    谢津匀了下气息,问:“你想听什么样的答案?”
    又来了,这种游刃有余的冷静,充满补偿意味的态度,一切都令徐因无比憎恶。
    棉签用力压在伤口,碾开血肉。
    谢津呼吸急促,他感受到皮肉被分开的痛苦,由徐因带给他的,似通红的烙铁压在身体上、皮开肉绽的痛苦。
    徐因不自觉放下手,谢津大概是疼得神智不清,他猛地攥住徐因的手腕,随后又迅速松开,低声道:“抱歉,我是想说……继续,可以吗?”
    徐因匪夷所思想地想谢津痛觉神经是不是出问题了,但依照他目前的脸色和状态来看,他在感知这方面依旧灵敏。
    “可以,只要你不怕疼。”
    徐因无所谓地把染血的棉签扔掉,换上新一支泡进酒精,她莫名有种冲动,将这个人的皮肉剥开,好看看他内心深处究竟是怎么想的。
    酒精对伤口的灼烧往往会停留许久,谢津安静地依靠在沙发上,望向徐因,“这样你会感到好受一些吗?”
    沾满酒精的棉签悬停伤口上方,徐因和谢津对视,他的脸上血色寡淡,连一向红润的嘴唇也变得苍白,唯独眼睛因生理性的疼痛泛起了红。
    徐因呼吸不畅。
    她厌恶地想凭什么谢津能轻而易举让她感受到心疼,又为什么要屡次叁番顺从她的恨意,无论是挥刀朝向自己,还是提出让她在他身上泄愤。
    可我要的不是这些,又或者说,不只是这些。
    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字句,徐因的手在发抖,她攥住了自己的手腕,匆匆转身,“今天就这样,我帮你包扎。”
    伤口的包扎总避不开肢体接触,徐因感到指腹下的皮肤格外潮湿。她回卫生间拿了毛巾,在水中浸透拧干,擦掉谢津脖颈上的冷汗。
    谢津对她突如其来的温柔无所适从,他阖上眼睛,诡异地开始期待下一次换药。
    重新将谢津的伤口包扎后,徐因回了自己房间,她这一天的经历堪称丰富多彩,从精神到身体都备受折磨,累得只想上床睡觉。
    但谢津是个没眼色的,天黑后隔半个小时左右就敲门问饿不饿,要不要出门吃饭,徐因被他烦得头疼,拉开门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昨天晚上没有吃饭,今天早上只吃了十只馄饨,中午七只饺子没吃完,扔了两个。徐因,你觉得这是一个正常成年人的饭量吗?”
    徐因不耐烦地站着,“不正常,然后呢?”
    谢津说:“请我吃饭。”
    徐因以为自己听岔了,愣了叁秒后听到谢津又重复了一遍,顿时气笑了,“我请你吃饭?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你自己说的。”
    徐因想也不想直接耍赖,理不直气也壮,“我不记得了。”
    谢津站在她门口,帮她复原记忆,“大概是你联考出成绩拿到燕美校考资格的时候,你说以后等我来永川要请我去喝老鸭汤。”
    徐因:“……”
    她联考结束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四舍五入都快十年了!
    徐因万万没想到谢津能给她扯到十年前的一笔旧账,一时半会哑口无言,找不到托词。
    谢津朝她亮出手机屏幕,上面是一张写着“百年老店春节不打烊”的宣传海报,徐因仔细看了眼,依据海报右下角的一行地址判断出谢津说得就是那家她画室旁的老店。
    “啧。”徐因捋了下头发,转身回房间拿了手机出来,无精打采说:“行,请你去吃饭。”
    谢津成功把人哄出了门,悄悄松了口气。
    去的路上徐因提前订了座,非常敷衍地下单了招牌的烤鸭和鸭架汤,谢津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说道:“烤鸭改成半只,再加一份一品豆腐和一份干锅鱿鱼,有风味茄子吗?”
    徐因扯了下嘴角,低声说了句“麻烦。”
    不过徐因还是依照谢津说得做了,因为这几道菜是她爱吃。
    诚然徐因不怎么想吃东西,但当她走在熟悉的街道,看到那些陈旧的老店招牌时,竟然真的有了些胃口。
    于饭店二楼的窗旁落座,谢津盛了一碗汤,放在徐因面前,“尝尝看,和你记忆中的味道比怎么样?”
    徐因搅散碗中的热气,舀了一勺清汤咽下,鲜香入喉,“应该一样吧,喝着不差。”
    谢津问:“这里是不是能看到你以前住的地方?”
    徐因转过脸望向街外,她仔细辨认了一下,伸手指着一个方向说:“在那边。”
    是夜,居民小区里灯火通明,徐因的手指虚浮在玻璃上,找到自己曾经租住房间的窗户,里面亮着灯,从窗户上的影子来看,应该还贴了窗花。
    她伸手朝另一个方向滑动,对着一处灯牌全黑下去的街道说:“那边是艺考教培一条街,我过去在那里上的画室。”
    饭店外的行道树上缀满了橘子似的圆形玻璃灯,暖色的灯光映上玻璃,落在徐因的侧脸上。
    徐因的目光沿着那条黑漆漆的街道,到达尽头,“后面全是小吃店和饭馆,我过去很喜欢到街口吃酸辣粉,可惜那家店后来关门了,你没吃到。”
    谢津对她说得这些都有印象,他曾经陪徐因来这里故地重游过,只是当时他们的关系还是恋人。
    “这边的店都是老店,我待的那家画室也是老画室了,在永川很有名,我爸特意到学校找美术老师打听的。”徐因回忆着,“所以就算离家很远,他还是给我报了这里。”
    谢津默不作声听着,用公筷给徐因夹了些菜。
    徐因在走神,没察觉他的动作,她拿着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餐盘上虚晃,偶尔会夹一些菜吃掉。
    “我现在还记得,我爸第一天送我去画室时和我约定——他说以后等你以后学成了,卖出的第一副画,无论多少钱,我都翻一倍给你作为奖励。”
    可惜这个约定对于徐因来说,永远没有实现的那天。
    饭店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两碗热汤下肚,徐因的脸上也透露出些好气色来,她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我第一次来这里吃饭,也是在画室办完入学后我爸带我来的。他很喜欢在这里吃饭,我妈说她第一次和我爸约会都是在这里。
    “我爸不在之后,妈的脾气变得很不好,我最开始和她闹别扭是十叁岁,我想要学画,她不同意。于是就不给我学费,我只能想办法自己省钱报班。当时上初中,一天有20块钱的伙食费,一个月她给我700块钱,剩下的100是零花钱和卫生巾的花销,我能省下来一半。”
    徐因厌倦地讲述着,“后来这事被我爷爷奶奶知道了,他们和妈吵了一架,我妈才恢复我的学费——但从那之后她的记性变得很不好,每次该给生活费喝学费的时候,都会恰巧忘掉这件事。”
    她的语气里有毫不掩饰的讽刺,重音咬得格外讥诮。
    那几年里徐因过得一塌糊涂,她必须低叁下四地对母亲低头,表示她是个只会把家丑外扬的白眼狼,才能从罗廷芸手中获得接下来一段时间的生活费。
    最糟糕的一段时间,徐因甚至对罗廷芸的存在产生生理性不适,她听到罗廷芸的声音就不会不自觉心率加速精神紧绷。
    否则当初徐因也不至于那么轻易地接受谢津的资助,她实在接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在罗廷芸面前自取其辱。
    “她把这件事记了好多年,”徐因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说:“还会当着我同学邻居的面说,后来我再也没把同学朋友带回家过。”
    也因为这个,徐因总觉得在同学面前抹不开面子,久而久之,她也就没了朋友,每天独来独往。
    谢津问:“你爷爷奶奶知道这件事,对吗?”
    “对,他们知道,但是觉得问题不大,想亲母女哪有隔夜仇,更何况又不是真一点钱都没给。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把妈不给我学费这件事捅出去时,我爷爷奶奶有没有责怪我,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我不敢问他们。”
    徐因托着脸看向窗外,今年永川不禁鞭炮烟花,路边就出现了很多挂着售卖许可证的烟花炮竹摊位,一边放烟花一边揽客,不少小孩子远远看见,就拉了大人央求着想买。
    有的家长买了,有的没有,硬拖着孩子离开,于是没有的那孩子眼巴巴看着其他欢天喜地的小孩儿,一步叁回头地被家长拽走。
    行道树上的橘子灯晃在玻璃上,溢散出光影,折入剔透的眼睛。
    徐因望着玻璃上谢津的影子,慢慢笑了。
    遇到他真的是一个奇迹,她由衷想到。
    徐因端起了杯子,里面是饭店免费赠送的热茶,口味酸甜,大概率放了山楂,喝着很开胃。
    “我是真的很感激你,我想过如果没有你会怎么样,后来发现没有你便不会有今天的我,如果不曾遇见过你,现在我可能在永川某个艺术学校当老师,也有可能跨行做一个普通朝九晚五的白领,或者干脆不在人世。”
    但很幸运,十六岁那年她遇见了谢津,斩断命运的第二刀抵达,将她的命运折向了一个不敢想象的方向。
    自此之后,她的人生如同被佛光普照,灾星退却,一路顺遂。
    直到叁年前,命运向她索取代价。
    时至今日徐因仍无法接受这个代价,但不接受,又能如何?
    现在是她刚知道真相不久,又诱发了旧病,谢津才千里迢迢赶回来,那等以后——她真的甘心就此天各一方,看着他与旁人结婚生子吗?
    徐因还是不甘心。
    他会陪他的新女友再一次沿海岸线从天南走到地北吗?他会亲手用软尺在对方赤裸的身体上缠绕测量,再为她精心定制衣裙吗?或者是跪在地上,细致地用纸模丈量那个人双脚的数据与弧度,为她做一双合脚的鞋吗?
    徐因无法想象,更不愿意去想,但她无能为力去改变这些。现实就是如此,任凭她有多不甘,问再多遍“凭什么”,也不过是一个人在戏台上唱独角戏。
    她举起了杯子,朝谢津说:“我还是做不到跟你好聚好散——不过也没那么恨你,今天早上说的是气话,你好好活着。”
    窗户的烟花散了,灯火阑珊,徐因听到了谢津的声音,淡淡的,缺乏情绪。
    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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