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晴晴第一次见到魏与义时, 觉得这厮一看就不是好人。
    破旧的山庙, 昏暗的月光,年轻的男人一身白衣, 身材颀长,隆鼻薄唇, 没骨头般倚着残破的神案,桃花眼儿噙着笑,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贼眼溜溜, 怎么看怎么轻佻。
    燕晴晴生平最钦佩仰慕端方仁厚的君子, 最不喜的便是这种长相过于精致, 举止轻佻的男子,见状下意识地皱起眉来。
    她和瑟瑟还有齐霞娘被陈萦赶出别院, 暂时栖身这个废弃的山神庙, 她去打些野味充作今日的晚餐,其他几人去求助的求助, 寻水源的寻水源, 捡柴火的捡柴火,唯有瑟瑟受了风寒, 被她们留在山神庙中休息。
    她运气不错, 一会儿就打到了两只山鸡,拎了回来, 山神庙中却不见了瑟瑟,只剩这个打扮风骚,形迹可疑的年轻男子。
    瑟瑟去了哪里?燕晴晴心中焦急, 勉强耐下性子问道:“阁下可曾见到我妹妹?”
    魏与义笑眯眯的,不答反问:“来者可是燕家大娘子?”
    燕晴晴心头一凛,目光凌厉起来,肯定地道:“你见过我妹妹!”若非如此,这么短的时间,这个家伙怎么可能知道她的身份?瑟瑟的突然不见一定和他有关。莫非是陈萦不甘心,又派了人来下黑手?
    燕晴晴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除了陈萦,她们也没别的敌人。她看向魏与义的目光不由带上敌意,声音冷了下来:“我妹妹现在在哪里?”
    魏与义目光灼灼地打量着她,只觉得有趣。
    他生平从未见过这般明媚英武的小娘子。
    眼前的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穿一身火红的骑装,身姿窈窕,容貌不同于时下推崇的纤弱柔美,长眉入鬓,明眸含怒,山根笔挺,显得极为英气。
    没想到燕家两姐妹,气质竟是迥异。
    魏与义心里泛起异样的感觉,忽然不想这么快告诉她答案,眨了眨眼,笑嘻嘻地逗她道:“你猜。”
    燕晴晴脸色微变:“你们抓走了她?”
    魏与义知道她误会了,越发觉得有趣,意思意思地喊冤道:“冤枉,我们可是好好地请燕二娘子去做客的。”轻飘飘的语气却一点儿说服力都没有。
    燕晴晴的心沉了下去:说什么做客?看他有恃无恐的模样,瑟瑟一定落到了他们手中。她心中懊恼之极:她也太大意了,怎么能让受伤的瑟瑟一个人留在这里?陈萦卑鄙无耻,连推瑟瑟入水的事都能做得出,何况其它?
    她又气又急,跨前一步,气势逼人:“带我去找她。”
    魏与义笑意不减,向她身后看了一眼,慢吞吞地问道:“不需要等别人了吗?”他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应该还有侍女和同伴。
    好呀,居然还想着一网打尽!燕晴晴只觉他的笑容刺眼之极,冷着脸道:“休要废话,你走不走?”
    生气时,她的模样越发生动耀眼了。魏与义的心跳得厉害,面上却笑得漫不经心:“燕大娘子怎么这么性急?还是等等吧。”
    燕晴晴冷声道:“若我不想等呢?”
    魏与义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眉目含笑,语气轻佻地道:“美人儿有令,在下自然只有遵从的份。”那句“美人儿”说得千回百折,分外暧昧。
    燕晴晴的火气一下子被挑动,勃然大怒:哪来的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调戏她!
    怒火无法抑制地蹭蹭上涨。她随手将打来的两只山鸡扔掉,恨声道:“我要揍你,你也遵从吗?”话声未止,拳已挥出,狠狠击在魏与义的眼眶上。
    她早就对他看她的灼灼贼眼与轻佻笑意不顺眼了。
    魏与义猝不及防,身子猛地一晃,一手反射性地捧住了脸,懵在那里:“你……”怎么说动手就动手?
    “我什么我?”燕晴晴满脸厌恶,第二拳第三拳……接着挥出,雨点般落到他面上、胸前、小腹……兀自不解恨,又一脚飞出,将他踹倒在地,“回去告诉你主子,县主又怎么样?我们燕家可不会任她欺负。”
    魏与义昏头涨脑,一连挨了好几下,听到这里终于反应过来:“我不是怀义县主的手下。”
    燕晴晴哪里信他,又踹了一脚:“你还想骗我。”
    魏与义知道这误会大发了,再不解释清楚,美人儿再动人,拳脚可不是玩笑的,忙叫道:“我是受萧大人所托,留在这里告知大娘子令妹下落的。”
    燕晴晴一脚硬生生刹住,疑惑道:“哪个萧大人?”
    魏与义道:“还能有哪个,自然是安国公,殿前都指挥使萧大人。他今天不是刚从水里救出令妹吗?令妹病了,萧大人将人先接了回去,让我留在这里告诉你一声。你要不信,待会儿跟我一起去抱朴草堂就知道了。”
    燕晴晴呆住:自己这是打错了人?他连一起去抱朴草堂都敢说,可见不是骗她的。
    再看倒在地上的魏与义,原本俊美风流的一张脸此时仿佛开了染坊一般,青一块,紫一块,红红白白的,分外骇人。
    燕晴晴咬了咬唇:“你怎么不早说?”
    魏与义没好气:“我倒是想说,这不是没有你的拳头快吗?”
    那也是你那双贼溜溜的眼睛,欠人收拾的语气太招打了。燕晴晴下意识地想反驳,话涌到嘴边,看到对方鼻青脸肿,疼得委顿在地的模样,终究还是咽了回去。不管怎么说,是她行事冲动,打错了人。
    她跨前一步,俯下身来。魏与义抬起一手做阻挡状,警惕地道:“你别过来。”燕晴晴哭笑不得地道:“我就想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我身上带有伤药。”
    魏与义硬梆梆地道:“谢谢,不必,我自己有药。”果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将里面的药膏胡乱往脸上抹。
    燕晴晴见他抹得乱七八糟的,忍不住道:“我帮你抹。”
    魏与义翻了个白眼,似笑非笑地道:“小腹上的伤大娘子也要帮我抹?”
    又开始不像话了!小腹是何等私密的部位,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怎么好接触他那个部位?再说,小腹他自己又不是不好上药。
    燕晴晴瞪了他一眼,懒得和他多说,劈手夺过他手上的伤药。魏与义还待赌气拒绝,燕晴晴挑眉道:“你不想好好上药我就在这边眼眶也帮你来一下,伤得对称了也好看些。”
    魏与义:“……”哪里来的女土匪?怕了她了。
    见魏与义认怂,燕晴晴也不耽搁,用食指蘸了上药,小心地帮他在眼周敷上。
    眼周陌生的触感传来,似在疼痛,又似乎有着别样的感觉。魏与义身子僵住,一动都不敢动。
    燕晴晴很快帮他敷完药,看了他一眼,神情微讶:“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魏与义不看她,垂着眼答道:“自然是被你气的。”
    燕晴晴:“……”算了,总是她打错了人,刚刚又威胁他上药,他有气也是正常。将药盒交还给他,“其它地方的伤你自己上药吧。”背过身去,方便他掀衣上药。
    一回头,便看到抱月和一个面目陌生的雄壮大汉抬着一顶空着的肩舆,站在破庙外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燕晴晴原是一派光明磊落,被他们惊讶的目光看得也不由不自在起来,清了清喉口问道:“抱月,这位是?”
    抱月回过神来,呆愣愣地禀告道:“禀大娘子,这位是孟将军,萧恩公救二娘子的事就是他来报信的。听说二娘子腿上有伤,特意找了肩舆出来,同奴婢一起过来接人。”
    结果二娘子不见了,反倒撞见大娘子给一个陌生男子上药。究竟怎么回事?抱月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孟中原看向坐在地上狼狈凄惨的魏与义,心中也充满了好奇:“老魏,你这是怎么了?”
    燕晴晴心中一跳:赵家原本就嫌弃她没有淑女之风,娘三令五申让她注意收敛,不要坏了名声,可她今天还是冲动了。要是被人知道魏与义是她打的……她不安地看向魏与义,却听他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我不小心跌了一跤,撞到了柱子上。”
    咦?
    燕晴晴吃惊地看向魏与义。魏与义刚刚的气恼仿佛已全然消失,一手横档在受伤的眼睛上,指缝漏开些许,露出勾人的桃花眼,对她轻轻眨了眨。
    仿佛有什么轻轻拨动了下心弦,燕晴晴呆愣愣地看向他,余韵久久不绝。
    第三天,燕晴晴在安国公府再次见到了魏与义。
    她是与父亲、大哥还有瑟瑟一起向安国公致谢的。安国公没见到,他们原本要告辞,瑟瑟忽然建议去探望在安国公府养伤的魏与义。
    燕晴晴心中有愧,跟着父兄一起去了魏与义暂居的小院。
    阳光灿烂,晚春的天气已有些热意。小院的大门洞开着,老槐树下,魏与义穿着宽大的布袍,正半蹲着,耐心地教一个小男孩辨识药草。
    男孩六七岁的模样,生得瘦弱,大大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魏与义,时不时认真地点头。
    带他们前来的管事望见眼前的一幕,赞叹道:“魏先生真是宅心仁厚。自己伤着,还不忘照顾小乙。”
    燕家三人不解地看向管事。
    管事解释道:“柱子是府中下人的孩子,得了怪病,生了满头满脸的疮,变得怕见人,怕和人说话,什么活都干不了,他父母都嫌弃。还是魏先生来了,分文不收,给他开了药治好了病。这孩子病好后,对魏先生格外依赖,常常来找他。魏先生也耐心,有空就带着他。知道他想学医,还教他辨识药草。”
    燕晴晴愣在那里,一颗心就仿佛落在沸水中。
    管事口中的魏与义仿佛与她见过的那个轻佻浮浪的男子完全无法重合,然而想到他被她打成那样,却还是为了她的名声守口如瓶,推说是自己摔的,她的心就再也无法平静。
    她是不是错看了他?
    她不该以貌取人,冲动行事。有的人纵然模样俊俏,打扮风骚、举止轻浮,其实——真的算得上是个好人吧。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魏与义若有所觉,抬起头,看见燕家来人,最后目光落到她面上,露出惊愕之色。
    她粲然一笑,正要行礼。魏与义忽地跳起来,一下子冲到了屋里。
    燕家三人面面相觑,反倒是管事见怪不怪:“魏先生去整理仪容了。”引着三人走进院子道,“一会儿就该出来了。”
    不一会儿,几人果然看到魏与义换了身簇新的米白色绣银绸衣走了出来,玉冠束发,宽袖飘摇,风度翩翩,除了脸上花花绿绿了些,全然一派浊世佳公子之态。
    燕晴晴:“……”她错了,这么爱美的一个人,她不该招呼他脸的!
    有的人看着饱读圣贤书,君子端方,实际却是个禽兽。
    燕晴晴做梦也没想到,她一心信任的未婚夫赵安礼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她的亲事成了一场笑话。
    太平楼撞破赵安礼的丑事不久,燕家就和赵家退了亲。范夫人心痛女儿无辜受累,气得病倒了,延医用药,始终都恹恹的提不起劲来。
    燕晴晴心忧如焚,犹豫许久,终找了个去买绣线的借口出了门,中途拐去了魏与义在崇新门附近的医馆。
    魏与义脸上的伤已经痊愈,这几日都在医馆中坐馆。
    医馆外排着长队,奉剑去问了才知,今日是医馆一旬一次的义诊施药日,许多人天不亮就过来排队了。
    燕晴晴想了想,绕过排队的人群,走进医馆。人太多,医馆的掌柜和伙计都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人顾得上她。燕晴晴目光扫过,一眼便看到魏与义坐在堂前,正帮一位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老婆婆诊脉。
    他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神气,桃花眼中蕴着笑意,和旁边几个白胡子,一脸严肃的老大夫比起来,怎么看怎么不靠谱。排在他这队的人却最多。坐在他面前的老婆婆也是一脸信任、感激的模样。
    他问了老婆婆几句后,提笔开了方子,抬头时看到了她,霍地站了起来。动作太急,撞到了面前的案几,倒把对面的老婆婆吓了一跳。
    燕晴晴落落大方地向他行礼:“魏先生。”
    魏与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定了定神,向她还礼:“大娘子怎么有空来这里?”
    燕晴晴道:“我是来求医的。”
    魏与义一愣,紧张起来:“大娘子有哪里不适?”目光落到她面上,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色红润,精气完足,不像是患病的模样啊?
    燕晴晴道:“不是为我,是为我娘亲。”
    魏与义放下心来,想起什么,向老婆婆告了罪,又叫了医馆中另一个大夫过来帮他代班片刻,对燕晴晴说了声:“稍等片刻。”匆匆走入內间。
    燕晴晴丈二摸不着头脑。
    不一会儿,魏与义从里面出来,交给她一张方子。
    燕晴晴低头看了一遍,有些疑惑:这似乎不是药方?
    魏与义道:“这张是香方。令堂的病乃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你照着这张方子准备药材和香料,封在香囊中,有宁心静气,安神助眠之效。”
    燕晴晴惊讶:“魏先生知道我娘亲的病?”
    魏与义道:“我昨日刚见过杨太医。”杨太医正是范夫人晕倒时帮她诊断的大夫,最清楚她的病情。
    这样啊,燕晴晴又问:“魏先生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如果要新写方子,他刚刚就可以写,不必多此一举去內间取,显然这方子他早就准备好了,并不是临时写给她的。
    魏与义脸微红,支吾道:“这个方子是我帮自己准备的,只是刚刚想到,令堂也合用,就拿出来了。”事实是,他并不知道她会来,正打算去燕家一趟将方子送去。
    她和赵家退亲的事他听说了,心中牵挂,就想亲眼确认一下,她是不是好好的。没想到她会先一步来他的医馆。
    原来如此。燕晴晴放下疑惑,关心道:“魏先生怎么要用这个方子?”
    魏与义噎了噎,只得继续圆谎:“最近有些失眠。”
    是因为先前的伤势,影响了睡眠吗?
    燕晴晴心中歉疚忧起来,许诺道:“先生既然需要,等香囊做好,我也给先生送一个过来吧。”
    魏与义心头乱跳,连忙摇手,压低声音道:“这怎么使得?女儿家的针线怎能轻易赠人。”
    燕晴晴哑住,脸也红了起来,脱口道:“先生也太自作多情了吧。”她什么时候说过,她要亲手给他绣香囊了?
    可这个香囊,她终究还是心甘情愿地为他绣了,在他从铤而走险的赵安礼的手下救出她,为她和赵安礼大打出手,再一次鼻青脸肿之后。
    原来 ,在这世上,还是有那样一人,肯为你奋不顾身,不计后果。
    作者有话要说:我,进步了!从前最多只能坚持写两章番外的我,这回居然有希望把计划中的番外全写出来了!(忽然想到上篇《我的弟弟是暴君》夭折的英王重生番外……我对不起他┬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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