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绞死我吧。”马里克紧张不安地说。
    “不一定。再告诉我一件事。他们怎么让你继续驾驶这艘舰前往林加延湾的?”
    马里克舔湿了嘴唇,目光看着远处。“这事重要吗?”
    “你告诉我了我才知道重不重要。”
    “嗯。事情非常奇怪。”副舰长又从胸衣兜里掏出一支雪茄烟。“瞧,台风过后我们回到乌里提环礁时,情况相当好,船撞了一个洞,丢失了两三个扫雷器,上层甲板上有些东西被弄弯曲了和撞坏了。但是我们还能操作。我们仍能扫雷。”格林沃尔德伸出一根燃着的火柴,副舰长借着火把雪茄烟吸得通红。“谢谢——我们进入环礁后我立即向那边岸上,向海军准将报告,我想他是塞夫农法伊夫司令,给他讲了所发生的事情。他非常激动,那天早上就把奎格叫到岸上去了。并叫精神病医生给他作了检查。呃,医生检查的结果——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胖胖的中校,长着古怪的鼻子——医生说他认为奎格一点也不疯狂。说他似乎是头脑正常的军官。说他不是精神病专家而且奎格已经出海四年了,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乘飞机回美国进行一次精神病检查。这位海军准将对我大发雷霆。当医生向他报告时他把我叫进了办公室。他说海军上将要他火速再派些扫雷舰到林加延湾去,因为很多扫雷舰在台风中毁坏了。如果他让‘凯恩号’撤出舰队他会受到诅咒的。于是反复谈了很多之后他也把奎格叫到了办公室,向他着重讲了海军上将急需扫雷舰的情况。他问奎格是否认为我能指挥‘凯恩号’到林加延湾去。他要他多想海军的利益而不是个人的感情,而且他说我在到达林加延湾后肯定能得到我应得到的一切。噢,奎格真使我大吃一惊。他既镇静又温和。他说我当他的副手已经11个月,那么长时间的训练他认为即使我有不忠诚和反叛的性格,但他已把我培养起来,完全可以统领一艘军舰了。他推荐我把这艘舰开到林加延湾去。这便是事情的经过。”
    格林沃尔德转动着一个被他拧成问号形状的夹纸用的回形针。他把旋转着的回形针扔出了窗外。“奎格现在在哪儿?”
    “凤凰城他的家里。这儿的医生让他出院了,说他适合回去任职。目前他在第十二委员会下属的一个机构临时任职,坐等军事法庭开庭。”
    “他犯了一个错误,推荐你到林加延湾去——从对你处以绞刑的观点来讲。”
    “这正是我的看法。你认为他为什么这么做呢?”
    这位飞行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露出了有着一条条伤痕和多层皮肤的手和手腕,光滑的伤痕组织一直延伸到衣袖里。“嗯,也许,正如那位准将对他讲的,他当时考虑的是海军的利益——我要回第十二委员会去了,我要敲敲杰克查利的脑袋——”
    “我们打算申辩什么呢?”副舰长抬起头焦急地看着他的又瘦又高的辩护律师。
    “当然不承认有罪。你是真正的伟大的海军英雄。以后再见。”
    威利乘坐的飞机正在飞往纽约的途中。布雷克斯通上校劝说通了“凯恩号”的新指挥官让他走。“不管怎么说,开庭之前他有十天的时间,”这位司法官曾在电话里对怀特上尉这么讲。“趁着还能放他走就让这个可怜的乞丐走吧。天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天日。”威利请假的理由只有一个。他要回家和梅姑娘断绝关系。
    在动荡不安的前几个月里他已逐步改变了对她的看法,认识到他对她的态度,甚至给她写的那些信都是可恶的。他仍然思念她。如果“爱”这个词有意义,如果小说和诗歌对这种感情的描写是准确的,他认为他是爱她的。但是他有一种根深蒂固不可动摇的直觉,他绝不会背离自己受过的教养去娶她为妻。这是文学中司空见惯的老一套的冲突;而令人沮丧和悲哀的是在现实生活中他偏偏陷入了这一冲突。不过现在他明白了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受害者是梅姑娘,于是他决定在军事法庭给他的生活带来无法预测的新的转变之前先让她获得自由。目前已不再可能只通过写一封信或保持沉默跟她作个了断了。他必须当面和她谈,承受她可能予以他的任何痛苦和惩罚。他开始履行一项可悲的使命,他简直不忍心去想它。
    他试图通过和身边一个秃顶而肥胖的作者对外事务代理人作者对外事务代理人,替作者与出版商联系出版、销售、翻译等事宜,从中收取佣金。——译者注攀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然而,他的邻座是那种一坐飞机就要吃安眠药的人。他费了好一阵时间盘问威利,问他是否亲手杀死过日本人,是否获得过勋章,是否受过伤。但他随后就没兴趣了,开始从公文包里取出文件来阅读,直至飞机在落基山脉上空颠簸晃动起来。于是他拿出一瓶黄色胶囊,吞服了三粒便倒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了。威利心想要是他带着安眠药就好了。最后他拉上窗帘,把椅背向后一推,闭上两眼,反复地回想起“凯恩号”上那些使人厌恶的事情。
    儿童时期做过的一些梦是威利永生难忘的,尤其是这样一个梦,他看见上帝像巨大的玩具跳偶一样从他家草坪的树顶上一跃而起,斜着身子向下凝视着他,在他的记忆里第十二委员会司法局候见室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同梦里的情景一样是虚幻的、令人痛苦的。在他闭着的眼睛的前面,四周都是绿色的墙壁,书架上整齐地摆满了厚厚的棕色和红色封皮的大部头法律书籍;头顶上孤零零的一盏荧光灯闪耀着带蓝色的光;他身边办公桌上装满烟头的烟灰缸散发出陈旧香烟的烟味。所谓的“调查委员会”也就是一位粗鲁的瘦小的舰长,嗓音既粗糙又带嗤笑味,他的脸就像邮局职员拒不接受没包装好的包裹时表现出的那张讨厌的脸。
    这一切和威利原来的想像是那么不同,那么不公正,而且那么快就结束了。尤其是范围那么小又那么令人沮丧。威利曾认为自己是一部宏伟戏剧中的一个重要角色,他曾独自一人在自己昏暗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小声地自言自语地说着“‘凯恩号’哗变,‘凯恩号’哗变”欣赏着说这话时特有的声音效果,并想像着纽约时报以此为标题发表了一篇极力赞扬英勇无畏的马里克和基思的大块文章,他甚至竭力想像出马里克的头像出现在新闻杂志的封面上。他曾经期盼着隔着铺了绿色台布的桌子面对一排海军上将以无可辩驳的事实镇定自若地证明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回想起他做过的那个白日梦使他十分苦恼,他曾自认为是这次哗变的真正的关键人物,罗斯福总统召他去华盛顿到他办公室和他单独谈话时,他说服总统‘凯恩号’事件是个例外,绝不表明海军的士气低落。在罗斯福总统慷慨地答应恢复他的军籍让他任意选择职务时,他甚至打算只简单地回答说:“总统先生,我愿意回到我原来的舰上去。”
    在整个林加延湾战役和返回珍珠港的行程中,威利满脑子都是这些纷乱的色彩斑斓的荒唐念头,自杀式攻击发生得非常突然,造成的损坏也很小(在日本飞机撞击之前他甚至没看见它),这次袭击仅仅起到了增强马里克、威利自己以及“凯恩号”全体军官的形象的作用,使他们都成了头脑冷静的英雄。
    到了珍珠港之后随着怀特舰长的到来,这种迷人的景象开始暗淡了。怀特舰长是正规海军的一名英俊聪明的上尉,显然是善于解决麻烦的高手。在短短的一天时间里马里克就萎缩成低声下气的呆滞的副手了。军官起居舱里冒险的兴奋心情平静下来了,所有的军官的言行又开始变得谨小慎微了。怀特为人处事严肃、冷静、讲效率,他的做法使人觉得奎格被解职一事似乎从未发生过。从一开头,他就像马里克一样把舰艇管理得很好,立即得到了全体官兵的衷心拥护。威利把这次哗变当作海军后备队的英雄主义战胜精神病研究院的愚蠢的想像已失去了活力,研究院恢复了主导权,成了形势的掌控者。
    但是威利仍未料到在旧金山形势会急转直下,他以前从未预见到有关当局会把伟大的“凯恩号”哗变当作一个令人厌烦的并不急迫的法律问题。显然在第十二委员会司法局看来“凯恩号”哗变的事只不过比偷了一卡车猪油的事稍大一点。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军舰仍停在干船坞中,怀特舰长的报告没有任何反应,最后当调查开始时,已经没有海军上将,没有绿色的桌子,没有总统的召唤了。只有一个小个子军官在一间小办公室里进行盘问。
    威利想知道是不是审理此案的规模缩小了才使他提出的不可否认的事实变成了靠不住的、描述得很糟的逸闻趣事。他越讲述这些事实就越让自己而不是奎格丢脸吗?是负责调查的军官怀有敌意吗?他原指望用来谴责奎格的那些事现在似乎反而表明他自己的不忠诚或无能。甚至作为奎格一大罪过的水荒一事他听起来更像是谨慎措施,而水兵们在轮机室偷水用一事却成了由不称职的军官唆使的反叛行为。他无法向调查军官表达清楚的是以前大家所经受过的精神上的痛苦。每当威利谈到酷热难当以及烟筒的烟雾时,负责调查的那位舰长就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最后来上一句:“我肯定你们遭受过难以忍受的艰难困苦。你为何不向指挥官报告偷水用的事呢?”威利明白他应回答说:“因为我认为他是懦夫而且是精神病患者——”但他嘴里说出的回答却是“这个吗?呃,其他人谁也没报告,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应该报告。”
    威利记得谈完话出来的时候他有一种上吊自杀的可怕的预感;一种十分确切的感觉。不安地度过五天之后威利被召到布雷克斯通上校的办公室。调查报告交到了他的手上。在他开始看报告之前他的手指感觉到这些冷冰冰的印有蓝色线条的纸张十分可怕。他带着在噩梦中挣扎的感觉看到了有关他自己的那些话;就像看医生写的他即将死亡的报告一样:
    建议(3)
    以谋划哗变的罪名将美国海军后备队尉官(中尉)威利索德基思送交最高军事法庭审判。
    威利理智地接受了军事法庭即将开庭的残酷现实,但是他的心却像一只睁大闪亮的眼睛环顾四周寻求救助的受惊兔子的心。他知道他仍然是人人喜欢的无辜而又性情好的威利基思,那个能坐在钢琴前面弹奏出你若是知道羚羊所知道的曲子而使大家开心的威利。由于在一次可怕的事件中被军事正义之剑刺中,他的种种美德似乎从他身体里流失了,就像空气从扎穿了的轮胎漏光了一样,他感到自己慢慢瘪下来了,变成了普林斯顿和塔希提俱乐部时期原来的他。多年来没有动过的一个念头现在下意识地小声讲了出来:“母亲会帮我脱离困境。”
    威利仰卧在倾斜的座椅上,飞机一颠簸紧紧地系在腰间的安全带就会勒着他的腹部,他在脑海里编织着一个可怖的梦幻,他的母亲聘请了全国最好的几位律师为他辩护,军事法庭那些拉长着脸的司法官们被这些坐在他桌子旁边的精明的法律奇才辩驳得不知所措。他编造了一段又一段很长的假证词,看见奎格在一名像托玛斯伊杜威辩护律师的严厉诘问下坐立不安。这个阴郁的梦变得越来越怪异,越来越不连贯。梅温也不知怎么的进来了,显得苍老而冷酷无情,皮肤上长了许多极丑的污斑。威利睡着了。
    但是在介于紫色和浅蓝灰色的曙光中,飞机从曼哈顿尖顶大楼的上方飞过时,威利醒了,当他透过小而圆的窗口向外凝视时,他的心又恢复了活力。纽约是地球上最美丽的地方。不仅如此,纽约就是伊甸园,是甜蜜的金色的春天里已消失的岛屿,是他和梅温恋爱的地方。飞机倾斜了,并向下滑翔。金黄而泛白的太阳出现在东面云彩的上方,斜射的光芒照亮了天空。飞机盘旋时威利又看见了曼哈顿,帝国大厦、克莱斯勒大楼、无线电城,它们细长的塔尖突然升起在仍然笼罩着这个城市的紫色雾气的上方。此时在他心目中出现了夸贾林环礁的海滩、南太平洋一望无际的蓝色水域、塞班岛绿色小山上海岸炮群的一团团橙色烟雾以及在尖厉呼啸的台风中“凯恩号”那猛烈颠簸的、湿透了的驾驶室。在这一瞬间,威利了解了战争。
    “晚了半小时。”坐在威利旁边的那个代理商抱怨说,同时急急忙忙地拉上公文包的拉锁。
    当威利走出飞机踏上舷梯时,凛冽的寒风使他一激灵,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呼吸时冷气直钻心窝。他早已忘记冬天的空气是什么样了,而刚才从飞机上看时纽约给人一个错觉好像是春天一样。他穿着厚厚的在舰桥上穿的外衣还冷得发抖,于是紧了紧围在脖子上的白色丝围巾,沿舷梯往下走时,呼出的气就变成了雾,威利看见他母亲从候机室的窗户后面兴高采烈地向他招手,他顶着风跑过机场。一时间在有暖气的屋子里他母亲不停地亲吻他拥抱他。“威利,威利,威利!啊,我亲爱的,又感到你近在身边,简直太好了!”
    威利首先想到的是“她多苍老啊!”他不能确定这一变化发生在他离家之后呢或在战前就不知不觉地发生了,而直到现在他才看出来。她的红头发已经渐渐褪色变成难以言表的泛灰的棕色。“妈妈,你的气色好极了。”
    “谢谢你,亲爱的!让我好好看看你——”她抓住他的胳膊,后仰着身子仔细地端详着他,她脸上放射出欣喜的光彩。她对她看到的一切感到既不安又高兴。她儿子经历了海上的巨大变化。这张晒黑的脸,扁平的面颊,突出的鼻子,又宽又厚的上下颚,已经有点陌生了。当然他是威利,她的威利,她想那稚气的嘴唇的弧形、曲线仍和以前一样。但是——“你长成大人了,威利。”
    “还不完全是,妈妈。”她儿子露出倦意的微笑说。
    “你看起来真帅啊!你能在家呆多久?”
    “我要在星期天早上飞回去。”
    她又一次拥抱他。“只有五天!没关系。我要这五天比以前的五年过得更高兴。”
    在驱车回家的路上威利给母亲讲的情况很少。他发现自己像电影中所有善良的守口如瓶的美国人一样,低估了战争的危险,夸大了战斗生活的烦恼。他母亲越催他讲详细一些,他的回答就越含含糊糊。他明白他母亲想让他讲一讲他无数次地从死神手中挣脱出来的情况,而他却偏偏坚持说他从未接近过任何真的战斗行动。如今既然已回到平民世界,说真的,威利感到有些失望,在他的参战履历中缺少令人毛骨悚然的逃亡、厮杀或受伤的记录。他对别人的盘问十分反感。他的正常的想法是着重讲述那些真正的惊险时刻的情景,但是一种朦胧的羞怯感又使他不愿意讲。沉默寡言是一种更奥妙的、颇受人尊敬的吹嘘方式,而威利充分地利用了这一点。
    当他第一眼见到家时,他曾期望能看到真正的怀旧的烟火。但是汽车拐上了车道,在石子上咯咯地响着开到了大门口,威利只傻呼呼地睁大眼睛看着发黄的草坪和光秃秃的树木。屋里的陈设没有改变,但显得空荡荡的。十分寂寥,而煎火腿的令人愉快的香味盖不过弥漫的樟脑味。屋里的气味与过去大不相同了。他几乎马上发现了其中的原因;没有雪茄烟雾的痕迹。很久以前这种气味就从窗帘、地毯和家具覆盖材料上排除干净了。
    “妈妈,吃饭前我想洗个澡。”
    “洗吧,威利,我有好多事要做。”
    威利在走廊里拾起一张报纸,当他小跑着上楼时瞧了一眼报纸的标题:麦克阿瑟进军马尼拉。他进到自己的房间,把报纸扔到了一边。他脑子里似乎有个传动装置在换挡,于是以前的他开始平稳地运转起来。他不再感到陌生,没有对比或时间消逝的感觉,看见那些旧书和那台留声机也不特别高兴。他脱下衣服,把海军制服和其他衣服挂在一起。只是淋浴喷头喷出的强劲水流吓了他一跳。他习惯了“凯恩号”军官淋浴室那断断续续流量很小的喷水。这股美妙的充足的流水以及他调节水的冷热的那种轻易程度似乎比家中其他任何东西都是更奢侈的享受。在“凯恩号”上是将蒸汽直接通入半封闭的冷水管里将水加热的,调节稍有差错会在几秒钟内把人像蒸煮海鲜食物一样活活烫坏了。威利就不止一次地被一团团滚滚的蒸汽烫得直号叫。
    他突发奇想地取出了自己最好的花呢服装,一套在阿伯克朗比和菲奇花了200美元买的漂亮、柔软、棕黄色服装,并且精心挑选了一条粉蓝色的毛料领带,一双有多色菱形花纹的袜子和一件领子用纽扣装饰的白衬衫。裤子太宽松了,上衣使他有种衬垫过多,尺寸过大的感觉。打了两年的黑色领带之后再打这种领带似乎太怪异了,既花哨又带女人气。他在卫生间门背面的落地式大镜子前照了照。一瞬间他自己的脸让他大吃一惊。他部分地意识到他母亲刚才看出的那些变化。他感到不安的是前额线内的头发稀疏了。不过当他仔细地照镜子时看见头发稀疏的程度尚不明显,他还是原来的威利,只是穿着花哨的衣服显得疲惫,不太开心而已。他走下楼,厚重的垫肩让他感到笨拙,不自在。
    他饿了。在他母亲高兴地谈论他英俊的长相的同时,他吃了一大盘鸡蛋和腌熏肋条肉,外加几个小面包。“你以前从来不这样喝咖啡。”基思太太说,同时第四次给他杯里斟满咖啡,并以不安和尊重的复杂心情观察着他。
    “我现在成了恶魔了。”
    “你们这些水兵真可怕。”
    “妈妈,咱们去书房吧。”他说,一口喝完了杯里的咖啡。
    有一个幽灵在这间棕色的摆满了一排排书的书房里,但是威利抑制住了他内心的敬畏和悲伤的感情。他坐在了他父亲那把红色皮革扶手椅子上,他有意选择了这个神圣位置,不顾他母亲的倦怠、悲哀而又充满爱意的目光。他把哗变的经过告诉了她。她发出几声惊讶之后就沉寂了,让威利独自讲了很长时间。此时厚厚的灰色云团滚动着布满了早晨的天空。挡住了射向室外空旷花床的阳光,室内的光线也变暗了。当威利讲完话,看着母亲的脸时,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一口一口抽着烟。
    “哎,你怎么看,妈妈?”
    基思太太迟疑了一会儿说:“她怎么——你跟梅讲过这件事吗?”
    “梅甚至不知道我在纽约。”他烦躁地说。
    “你不打算去看她吗?”
    “我想我要见她。”
    母亲叹了口气“嗯,威利,我所能说的是,这个‘老耶洛斯坦’看起来像个可恶的魔鬼,你和那个副舰长完全是无辜的,你做得很好。”
    “医生的说法不同。”
    “你等着瞧吧。法庭将宣判你们的副舰长无罪的。甚至他们不会审判你。”
    他母亲盲目的乐观并未让威利得到安慰。相反,却使他恼怒。“咳,妈妈,不是我责怪你,可是你对海军的情况了解得不多,这是显然的。”
    “也许了解得不多,梅的事你决定了吗,威利?”
    威利不想回答,可是他既生气又紧张。而讲出哗变的事已经削弱了他的自制力。“噢,这可能使你非常高兴。我确定那样行不通。我已经放弃了。”
    母亲微微点了点头。低头看着自己衣服的下摆以掩饰露出的微笑。“那样的话,威利,你为什么还要去看她?不去看她不是更有善意吗?”
    “妈妈,我不能就这样扔掉她不管,就像扔下一个跟我过了一夜的妓女一样。”
    “威利,你已经学会了一点海军的语言。”
    “你不懂海军的语言。”
    “我的意思是你会陷入毫无意义的极度痛苦的处境——”
    “梅也有权了解她的处境。”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她?”
    “如果能够去就今天晚上。我原来想现在就应该给她打个电话——”
    基思太太以既令人悲哀又令人觉得有趣的口气说:“你瞧,我还不至于那么愚蠢。我准备明天晚上把全家人叫过来。我事先就想到了今天晚上会被占用的。”
    “就是这个晚上。其他四个晚上什么事都没有。”
    “亲爱的,如果你以为我为这事感到高兴,那你就错了。我要分担你所有的痛苦——”
    “那好,妈妈——”
    “威利,将来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没有嫁给另一个男人的所有情况,一个非常英俊的,很有吸引力但是没出息的男人,他仍然活着。”基思太太的脸上泛出一丝红晕,两眼望着窗外。
    威利站起身“我想我该打电话了。”
    母亲走过来,抱住威利,把头靠在他肩上。威利屈服了。窗外大片的雪花稀稀拉拉地穿过黑色的树枝飘落下来。“亲爱的,别担心军事法庭的事,我会跟劳埃德舅舅谈一谈。他知道怎么办。相信我的话,谁也不会因为你做了一件很好的勇敢的事而惩罚你的。”
    威利走进母亲的房间,拿走了床头柜上的电话分机,把它插到自己房间的插座上。他拨通了布朗克斯街那家糖果店的电话。在他等待对方接电话的时候,他用脚一踢把门关上了。“梅温不在家,”一个带外国口音的女人用单调乏味的粗俗的声音说。“拨63475试试。”
    威利拨了这个号码。“早上好,这里是伍德利饭店。”话务员说。
    威利对伍德利饭店很熟息:第47街上一家简陋的剧场饭店。“你好,我找梅温。”
    “找温小姐?等一会儿。”接着是几次重复的蜂鸣声,最后“喂?”但这不是梅姑娘的声音。这声音是男性的。
    “我想找梅温小姐的房间。”威利极不友好地疑虑重重地说。
    “这就是梅的房间。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威利基思。”
    “威利!啊天哪!威利,我是马蒂鲁宾,伙计你好吗?你在哪儿?”
    “我在家。”
    “家?哪儿?旧金山?”
    “我在长岛。梅在哪儿?”
    “她就在这儿。太好了。听着,威利,她事先知道你要来吗?她从没有提过一句——稍等片刻,我去叫她起来——”
    过了很长时间。“喂!威利!”
    “喂,梅。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
    “宝贝儿,别说傻话。我——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什么时候到家的?”
    威利一直不喜欢娱乐行业喋喋不休的老一套的“宝贝儿”这个称呼,特别是梅这么叫他时使他非常气恼,而且此时此刻更是如此。她的声音又压抑又尖,她刚睡醒时通常都是这样。“大约一个小时以前飞回来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宝贝儿?啊呀——”
    “我想给你个惊喜。”
    “我吃惊了。我大吃一惊了。”接着是一阵使威利感到非常害怕的沉默。“哎,宝贝儿,我什么时候去看你?”她问道。
    “什么时候都行。”
    “啊,天哪。亲爱的,你选的日子太糟糕了。我患了流行性感冒或别的该死的病,而且——我们可以一起吃午饭——不,等等,还有别的事——马蒂,我们什么时候灌制那该死的试听唱片?我什么时候能离开?到那时候才行?——噢,威利,简直一团糟!我还得为这个广播节目灌制唱片——必须在今天——我一直在打瞌睡好保持点精力——马蒂,宝贝儿我们不能取消它吗?——噢,威利,你应该在告诉我——”
    “把整个事情都忘掉吧。别生气,”威利说,同时用愤怒的目光看着卫生间门上的镜子中的自己。“也许,明天看你去。”
    “不,不,宝贝儿,大约3点我就完事了——什么时候,马蒂?——3点半,威利——咱们在布里尔大楼见面,你能去吗?”
    “布里尔大楼是什么,在哪儿?”
    “呵,威利。布里尔大楼嘛。见鬼,我老是忘了你不是歌迷。哎,你知道的,里沃利的街对面——那幢灰色大楼——听着,就是索诺-福诺演播室,你能记住吗?索诺-福诺。”
    “记住了。3点半。我一定到那儿。你不再上学了?”
    “啊。”梅的声音流露出歉意。“这事嘛。恐怕我一直在逃学。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再见。”
    “再见,宝贝儿。”
    威利使劲扔掉话筒,把桌子上的电话机也稀里哗啦地震落到地板上了。他脱掉身上的平民服装,裹成一堆放在一把椅子上,然后穿上了军服。他有两顶帽子,一顶相当新的帽子和一顶他总是在海上戴的帽子,这顶旧帽子的金边已失去光泽变成了暗绿色。他选用那顶旧帽子,在上面加了个新帽盖,使原已变得暗淡的饰边显得更加黯然失色了。
    当威利从地铁出来,走到百老汇大街和第50街的交汇处时,他从飞机上看到的曼哈顿的壮丽景色已不见踪影了。它还是原来的那个又脏又拥挤的老街角:这儿一家雪茄烟店,那儿一个橘子饮料摊,远处还有一个灯光闪烁的放电影的大篷,到处是污垢和倦容满面的来去匆匆的人群,凛冽的寒风打着旋儿,刮起报纸在空中飘飞,卷起街边的干雪像小漏斗一样转着圈。所有这一切,威利太熟悉了,简直是了如指掌。
    索诺-福诺演播室的接待室约七英尺见方,塑料板壁,后面有一扇塑料门,屋里有一张绿色的金属制的办公桌和一个长得很丑,肤色像塑料,嘴里嚼着一大块粉色口香糖的接待员。“嗯,你找谁?”
    “我找这儿的梅温。”
    “她还没有完事呢,你可以进去,他们在录音。”
    威利在屋里惟一的一把黄色椅子上坐了下来,解开了围巾和上衣。接待员扫视了一遍他的勋章,数了数上面的星星,以令人不安的挑逗的目光斜着眼看了他一眼。威利听见塑料板后面一个男人的声音“好了。现在咱们要把这个节目排成杰作。”小管弦乐队开始演奏,接着威利便听到了她的歌声:
    “不要向我
    年轻人——挥手飞吻——”
    顿时“凯恩号”军官起居舱的闷热和简陋、对奎格绝望的憎恨极不和谐地和最初对梅姑娘甜蜜动人的爱混合在一起涌入他的脑海。随着歌唱的继续,一阵巨大的无限的悲哀压倒了他。录完音后马蒂鲁宾打开门说:“你好,威利!见到你太高兴了!快进来!”
    马蒂比以前胖了。他的绿色服装选得没眼光,与他的淡黄的皮肤不匹配,而那带色的眼镜又太厚,镜片后面的眼睛变形成为两个小圆点。他握了握威利的手“你气色真好,小伙子!”
    梅站在麦克风旁边,跟两个穿衬衫的男人谈着话。乐师们正在收拾乐器。演播室是一间零乱地堆放着电线和录音机的空屋子。威利迟疑不决地停在刚进门的地方。“梅,他在这儿!”经纪人叫道。梅转过身向威利跑去,伸出一只胳膊抱住他的脖子,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我们过一小会儿就离开这儿,亲爱的。”她小声地说。威利背对着门口站着,穿着厚外套感到越来越热了,梅和经纪人及两个穿衬衫的男人谈了十分钟。
    “我想喝点饮料,”当他们两人单独坐在楼上林迪那间空房间里的餐桌旁时,梅说道“然后我想吃早饭。”
    “你的作息时间真古怪——那是什么?”当梅将一粒白色的小丸扔进嘴里时他问道。
    “阿司匹林。摸摸我的额头。”她身上发烫。威利关心地看着她。她神情憔悴、头发随意地卡在头顶上,眼睛下方有蓝色的阴影。她凄然地带点挑衅地咧嘴一笑。“我是个杂乱无章的人,我知道。你选了个再好不过的时刻从天而降,亲爱的。”
    “梅,你应该上床睡觉啊。”
    “床是给那些买得起的人的——哎,给我讲讲战争的情况。”
    威利反过来询问她的情况。她现在在第52街的一个俱乐部里唱歌,这是她几周来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她父亲病了半年了,由她母亲单独经营的水果店无钱可赚。梅在支撑着这个家。她在市中心一家旅馆包了间房,因为她怕在夜间长时间乘地铁会得肺炎。“我有点吃不消了,威利。上学和在夜总会唱歌毕竟不能同时兼顾啊。往往在来回的路上就睡着了。我在乘地铁时、在课堂上昏倒过——实在可怕呀。”
    “你放弃学习了?”
    “没有,没有。我缺了很多课,就是这样。我不在乎。我不想成为bk联谊会会员美国大学优秀生和毕业生的荣誉组织,成立于1776年。——译者注。我只想学点知识。咱们讲法语吧。我会讲法语:我姨妈的铅笔在你那儿吗?”
    她大笑起来。在威利看来她的眼神似乎有些疯狂,她的表情愚钝。梅喝完了咖啡。“威利,我对我的演唱水平有两点发现。首先我没有多少天才——现在我真的明白了这点——其次大多数其他女歌手更没有天赋。我总能赖以为生——也就是说,直到我成为老丑婆为止。按我目前的发展速度,那就是下个星期二。我会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咱们上楼到我房间去。我可以躺在床上和你说话。今天晚上我还得演唱。刚才我对你讲过你比从前要帅三倍吗?现在你看起来不像一个俏小子,而更像一只狼。”
    “你好像喜欢俏小子——”
    “嗯,更准确地说是像狼一样的俏小子。亲爱的,我想我有点疯疯癫癫的。每天头一餐饭之前喝马提尼可不是好主意。我必须记住这点,咱们走吧。”
    在出租车里她突然亲了亲他的嘴。他闻出了金酒的气味。“我使你非常厌恶吗?”她问道。
    “这是什么问题——”
    “恶心,俗艳——瞧这身衣服,在所有衣服中我必须穿这种东西——和一个蹩脚的演播室的蹩脚的乐师混在一起——威利,我们是不幸的恋人。我曾经告诉过你我要学会阅读和写作。快到来吧,温馨的夜晚,把我的威利给我。如果他死去,请带走他并把他切成许多小星星,他将使天空的面貌如此美好以致全世界都爱夜晚。亲爱的,你刚才以为我也许和马蒂鲁宾同居吧?”
    威利的脸红了“一杯马提尼酒引出这么多话?”
    “而且我要说,体温升至38。8度。等我们到家时量体温查看查看。不过,说真的,我不把这事当作非常好的运气。你绕了半个地球回家来给我打电话,结果是个男人接的电话。不幸的电话啊。即使是莎士比亚接电话,你也会把电话挂了。”
    出租车在街角来了个急转弯,她靠在了他身上。她头发的气味和过去一样:芳香,激动人心。他的一只胳膊紧紧地搂住她。她的身体比以前瘦了。她说:“亲爱的,告诉‘凯恩号’所有的小尉官不要惊吓他们的姑娘。告诉他们可以给自己的姑娘多多地发出警告,这样她们就会把男人从她们的住房里轰出去,好好地休息一个礼拜,到美容院去,或者好好研究她们的数也数不清的愚蠢的小花招。我对你的战斗勋章印象特别深,威利。你从未受过伤,对吧,亲爱的?”
    “甚至没接近——”
    “你知道什么事吗?我现在有个奴隶。真正的奴隶。名字叫马蒂鲁宾。他竟然从来没听说过解放宣言。看见大学教育的优越性了吧!答应我,不要告诉他是林肯解放了奴隶。汤姆鲁宾大叔。我想没有他我早就死了,或者被送进平民院,有几对父母。哇!这么快就到家了?”
    她的住处是地下室昏暗的采光井上边一间破旧的小屋。屋里的床单、地毯和椅子都破旧得露出了灰线头,天花板吊着一片片剥落的漆。她关上门,热烈地吻他。“你穿着外套跟熊一样肥大。这个房间,三美元租金,不坏吧?是对马蒂的特别照顾,他们又让给了我。很抱歉,没有洗澡间。下面门厅里有。好了,咱们先量量体温怎么样。也许我不必上床躺着。给你,看看我的成名簿。”当威利一页一页地翻着剪贴簿时梅嘴里衔着体温表,滑稽地看着他。剪贴簿里全是一段一段的剪报。有一页上是一长篇言过其实的从纽约每日新闻剪下的报道,文章的上方成弧形贴着一些金色的五星,还附有一张梅的照片。文章的标题是:梅温——对黛娜肖尔的最新威胁。
    “我不愿意告诉你为了这篇报道我不得不做的那些事情。”梅咬着体温表通过牙缝说道。接着又说“然而,从你的表情看,不是你想的那些事。”威利急忙调动面部肌肉改变了表情。“嗯,现在让我们看看。”梅举起体温表对着窗户。“啊,一点不高了。只有38。4度。咱们到中央公园骑马去。”
    “你上床去。我去请医生——”
    “噢,亲爱的,别到处乱跑了,去烧几壶水,把整个胳膊肘好好洗洗。我已经看过医生了。他要我休息,吃点阿司匹林。问题是,你怎么安排的?你什么时候必须回家到你母亲身旁去?”
    “今天晚上是我们的。”威利的声音听起来像受到了侮辱似的。
    “哦?那太好了!”她走到他跟前,两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那么我躺下行吗?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好好谈谈——今天晚上我会是光艳照人,特别美丽的。”
    “当然啦。”
    “嗯,那么,你向窗外瞧一会儿。景色美极了。”威利听从了。三英尺外通风井对面的窗台上有两瓶牛奶、一个西红柿和一包黄油,四周围着许多山脊形的小雪堆。砖墙被污垢弄成了黑色。他听见身后一阵急促娇柔的窸窸窣窣的响声。
    “好了,亲爱的。过来坐在我身边。”梅的衣服和袜子散乱地搭在椅子上,她穿着一件粗糙的灰色浴衣,盖着被子,撑着身子坐在床上。她懒洋洋地微笑着说:“赫蒂拉马尔,为这诱人的场景一切准备完毕。”
    “亲爱的,”威利说着,坐下来握着她那只冰冷的手“很抱歉,我在这么糟糕的时候来——对不起,我事先没有告诉你——”
    “威利,感到抱歉的是我。只不过已经这样了,没法补救了。”她把他的手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里。“最亲爱的,我知道你一定是这样想像的,我在家里温暖的、桃红色的封闭状态中给你写信,千百次地看你写来的信,要不然就处于心灰意冷的状态。但那不是实情。父亲得了胸膜炎,袜子穿破了,我得艰难地积攒些钱,男人向我调情——对此我甚至不能太反感,因为这证明我仍然还有作交易的资本——但是我真的一直是个相当好的姑娘。”她抬起头带着羞涩和疲惫的目光看着他。“我甚至在年中考试中平均得了b减。文学课得了a。”
    “瞧,你为什么不睡觉?刚才试演你累坏了——”
    “那是个失败——因为等你来,我甚至不能两眼直视——”
    “今晚你还得演出吗?”
    “是啊,亲爱的。除了礼拜一,每天晚上都演出,合同规定的——如果妈妈、爸爸和梅要吃饭的话——好多姑娘拼了命想取而代之——”
    “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困难?我有钱——”
    梅的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她用劲地压着他的手掌“威利,我不要施舍——也许我做得有些过分,试图掩盖起来不要显得很卑下。我在经济上和其他各方面都很好——我只是得了讨厌的感冒,明白吗——难道你从来没得过感冒?”她开始哭起来,把他的手贴在她的眼睛上。一滴滴的热泪从他的指间落下。他紧紧地搂着她,吻着她的头发。“也许我最好睡会儿。如果我下贱到突然装作流泪的话,那我真的是筋疲力尽了。”她说,声音低沉而冷冰,她的两眼藏在他的手里。随后她抬起头破涕为笑地看着他。“你想看什么书?特罗勒斯与克雷西德?特里维廉的英格兰史?它们都在桌子上的那堆书里——”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睡觉吧。”
    “你为什么不出去看场电影呢?那比坐在这个耗子洞里听我打呼噜好多了——”
    “我就呆在这儿。”他吻她。
    她说:“这就错了。天知道你会染上什么瘟疫的。”
    “睡觉吧。”
    “有时候回家。一个泪汪汪的,醉醺醺的,跟你闲聊的情人,在大麻烟蒂的陷阱中昏倒在你身上——”梅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喃喃地说“我有迅速恢复的惊人的力量。7点半叫醒我。也许你必须把床推翻才能叫醒我。我会让你吃一惊——就假装我们在7点半初次会面——”她很快就睡着了,她的深红色头发散乱地铺展在白色的枕头上。威利久久地看着她那苍白的被口红弄脏了的脸。然后他拿起特罗勒斯与克雷西德,随意翻到一页开始看起来。但是当他在这一页的中央看到一段谈恋爱的话时,他的心思混乱了。
    现在他完全确定要和梅分手了。再次见到她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他肯定这么做是对的。他尽量如实地将自己评价为一个平庸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而且并不以此为荣。他的抱负只是在一所体面的大学里当一个体面的教授。他要追求的是那种用钱买来的好东西装饰起来的生活,这是指他母亲的或他妻子的钱,而不是他自己在大学挣的钱。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将来要娶一个和他自己一类的妻子,性情平和、温柔,既漂亮又有教养,具有名门望族的一切细小优点的举止。梅温很聪明,是的,有无比的吸引力,也许,不过不是在眼下这一时刻。她也粗俗,厚颜无耻,按娱乐业的方式打扮得太妖艳,从一开始她就让他随意摆弄,有些粗鄙;从各个方面来讲都太粗糙了不适合做他将来的妻子。而且她是天主教徒。虽然梅说要放弃她的信仰,但是威利不相信她。威利倾向于大家普遍的看法,天主教徒从来不彻底地放弃他们的宗教,他们会突然完全回归天主教。威利非常不愿意让这种烦心的事打乱自己以及他子孙的生活。
    如果威利回来看到的是一个洋洋的、得意的、绚丽多姿的姑娘,一部轰动一时的喜歌剧的明星,上述一切是否会一扫而光不复存在呢,那就很难说了。眼下威利却在一家肮脏的旅馆的一间简陋的房间里坐在梅的床边,而梅又疾病缠身,邋里邋遢,不名一文。那些中学教科书似乎使梅更加令人哀怜而不是更令人喜爱。她曾经做过一些努力去改变自己以便更多地讨得他的喜欢,可惜都失败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梅正张着嘴熟睡着,她的呼吸急促,没有规律而且还发出鼾声。灰色的浴衣拉开了,露出了胸脯。威利看着感到很不舒服。他将被单拉到她的下巴那儿,随后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我现在看到的是什么地方?”当出租车在格罗托俱乐部门前停下时威利问道。“塔希提在哪儿?黄门在哪儿?这个地方不是——”
    “这个地方就是以前的黄门,”梅说“塔希提已经没有了。那个中餐馆就是以前的塔希提。这条偏僻街道上的东西都长久不了。”
    “丹尼斯先生怎么样?”
    “死了。”梅说着,跨出车门,站在带着灰尘的刺骨的晚风中。
    刚才吃晚饭的整个过程中梅一直是抑郁的、懒洋洋的。当她穿过更衣室的帘子从威利眼前消失的时候,也是懒洋洋地向他挥挥手。可是半小时之后她出来唱歌时,威利惊愕了。她面目一新,容光焕发。在两道狭窄的纸型岩石墙之间,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阴暗的灰色鱼缸的地下室里,烟雾弥漫,挤满了顾客,大家都静静地听着,每听完一首歌便热烈地鼓掌。梅以熠熠生辉的目光和纯真的少女的微笑对掌声表示答谢,然后提起绿色的长裙,迈着体操运动员有弹性的步子迅速地走下小小的舞台。
    “她唱得怎么样?”他听到身边的鲁宾说。鲁宾中场时才到,挤在一张很小的桌子后面靠墙根的座位上挨着威利坐下来。
    “嗯,你应该知道,威利,必须继续演唱。她是职业歌手。顾客不会为梅感冒了而少付啤酒钱的。”
    梅脖子上围着黄色的纱巾,身上披着黑色的天鹅绒夹克向他们的桌子走来,鲁宾起身吻了吻她的脸颊“宝贝儿,也许你应该更经常地患感冒。今天晚上你真的卖力了。”
    “我感觉还好——你觉得我唱得更好些了吗,威利?”
    “你唱得好极了,梅——”
    “别奉承了,我知道你没讲实话——马蒂,你偷偷躲到哪儿去了?”
    “我还有别的顾客。威利,演完两点那场演出后让她睡觉。”
    威利在那又小又硬的座位上坐了5个小时,或者同梅交谈,或者听她唱歌。顾客来来去去,但是离开的顾客似乎总是在门口把他们的面具给新来的顾客戴上,所以他们看起来都一样。室内的空气变得更污浊了,人声更嘈杂了,鱼缸里的鱼都沉到了缸底,一动不动地躺着,在黏液中张着嘴,转动着眼珠。对威利而言夜总会的这种环境已失去了一切魅力。威利感到在那种发霉味的虚幻的环境中谋生甚至是比永远随“凯恩号”在海上行驶更悲惨的命运。虽然威利喜欢讲些奎格的故事使梅笑得喘不过气来,但是他没有把哗变的事告诉她。梅的病体令人惊讶地很快恢复了。她的举止欢快活泼,在阴暗的地下室,经过化妆后她是那么的乐观健康,但是下午的时候威利曾被她病病歪歪的样子吓住了,不敢随意动她。傍晚是在有节制的、心情愉快但相互回避的喋喋不休中度过的。梅接受了他说话的口气,也用同样的口气跟他说话。
    他们回到旅馆走进她那肮脏的房间时,已经是2点45了。威利直想打哈欠,眼睛感到难受。他们没说一句话,脱掉了外衣,躺在床上,如饥似渴地疯狂地亲吻了好几分钟。威利的嘴唇感受到她的前额和双手有些发烫,但是他不顾一切地继续吻她。最后两人同时一愣,亲吻的动作慢下来,停止了。梅直视着威利的脸,两眼在地板灯昏暗的灯光中闪闪发亮。
    “威利,我们的关系已经完结了,对吧?”
    这是世界上最难回答的问题,威利不必回答,答案写在他痛苦的脸上。梅说:“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跟往常一样,你是对的。我是个下流坯。咱们停止吧。”
    “别停。很不幸,我仍然喜欢吻你。”她又吻他好多次。但是刚说过的话已经夺走了一时的柔情蜜意。他们从床上坐起来,威利向扶手椅走去。“要是我没患感冒就好了。”梅悲伤地说。
    “梅!梅!今天下午没什么两样——只是我这种人——”
    “亲爱的,你不明白。区别可大了。谁也不喜欢病秧子。不过,一切都过去了。这是一场艰难的斗争。你写的那些信太糟糕了——”
    “我能说什么呢,梅?你是我所认识的最好的姑娘——”
    “够奇怪的,那是实话。对你来说,我是最好的姑娘。只可惜你太年轻,或者你太爱你母亲,或者什么的。”她站起身,心不在焉地拉开了衣服的拉锁,走到壁橱前,换上了浴衣,没费心思去隐藏自己,在她的衣服慢慢滑落的一瞬间威利看见她那白嫩的身体时感到非常痛苦。他像需要呼吸一样想把她抱在怀里,而他心里明白现在是绝对不可能了。她面对着他,两手插在浴衣的兜儿里。由于两人的关系不确定而感到痛苦,他的眼睛和嘴有些颤抖。“我看一切都十分确定了?”
    “是的,梅。”
    “你不爱我?”
    “梅,一切都搞乱了,糟糕透了。说什么也无补于事了——”
    “也许吧,但是在我善罢甘休之前,我想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如果你不爱我,当然,那就罢了。你吻我似乎就是你爱我。解释这点吧。”
    威利不能说他爱梅的嘴,但还没爱到能拽着她和他共度一生的程度——其实这本是应该讲的最简单的话。“梅,我不知道爱是什么。它只是一个字。你将永远是我理想的形象。这是事实。但除此之外,生活还包含更多的东西。我想我们在一起不会幸福的。不是因为你身上的缺点什么。就叫我势利的道学先生好了,让事情就这样了结吧。我们两人之间发生的一切过错都是我的过错——”
    “是因为我穷,或者我愚蠢,或者我是天主教徒,或别的什么?你能说出来吗?这样我心里明白。”
    只有一种办法可以摆脱这种特殊的严厉盘问。威利看着地板,一声不吭,时间在沉默中一秒一秒地过去。每过一秒,难言的羞愧和尴尬就在他身上戳破一道伤口,而他的自尊就从这些伤口中涌流而出。最后梅以一种并不怨恨,但却有些颤抖的语气说道:“哎,好吧,威利。不管怎么说,这一定使你如释重负了。”她打开油漆剥落的肮脏的衣橱中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药瓶和一盒药丸。“我自己到下面门厅的医生那儿走一趟。我去的时间不会长。想等我吗?”
    “梅——”
    “亲爱的,别那么悲痛欲绝的。这不是世界大地震。我们两人都会活下去的。”
    威利不知道如何是好,便拿起特罗勒斯与克雷西德看了几页。当梅进屋的时候,他有罪似的突然跳起来,把书放在一边。她的眼睛红红的,脸上化的妆已经擦掉,脸色很苍白。她微微一笑。“继续看吧,亲爱的。给我支烟吧。我整整一天没敢抽烟,怕把嗓子弄哑了。”她拿起一个烟灰缸放在床上,叹了一口气仰靠在软垫上。“啊,烟的味道好极了,顺便说说,体温下降了,37。7度稍高一点儿。没有比夜总会的空气更让人不舒服的了——战争结束后你打算干什么,威利?回去弹钢琴?”
    “我不想回去了。”
    “你不应该回去。我认为你应该去教书。”
    “会教书的人,去教书;不会教书的人,也去教书——嗯?”
    “没有教师世界就更无法存在。似乎你正适合教书。我可以想像你在一个大学城里,过着美好的平静的生活,一年又一年地忠实地宣扬狄更斯——”
    “听起来很有英雄气概,是吗?”
    “威利,亲爱的,每个人都做他做得最好的事情。你以前说服了我要多看书。那是相当大的成就。”
    “嗯,梅,我已经考虑过这件事了。那样的话我得回学校再念一年书——”
    “你妈妈肯定会资助你学完这一年的,对吧?——尤其是现在。”梅像野兽一样打了个哈欠。“对不起,亲爱的——”
    威利站了起来。“我不怪你讨厌我——你一定非常——”
    “哦,坐下吧。我没讨厌你,我没生你的气。”她用手挡住嘴又打了个哈欠,笑了。“难道不好笑吗?我应该嚎啕大哭,乱撕头发才是?我的精力一定全耗光了。威利,我对这种想法已经相当习惯了,真的。在旧金山——我是说,在约塞米蒂,我还抱着一线希望——但是你和你母亲谈过话并送我回家之后,我就不抱希望了。然而有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对我没有伤害——”
    “梅——我知道约塞米蒂对你——对我影响有多大——”
    “好了,亲爱的,我提起这些话不是要折磨你的心灵。我们两人都是好意。我想,刚才我是试图使你陷入困境。我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必须学些心理学课程来了解自己——”
    “我母亲并不恨你,梅——那不是她的做法——”
    “我心爱的人,威利,”梅以稍带疲惫和尖锐的口气说“你母亲对我的看法我了解得非常非常清楚,咱们别谈这个了。”
    他们又谈了一些,但谈得不多。她陪着他一起走到门口,深情地吻着他。“你同以前一样非常非常好看。”她低声说。
    “梅,我明天给你打电话,多保重。”他按响了电梯铃。她站在门口看着他。当一个穿衬衫的黑人打开电梯门时,她突然说道:“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肯定能。我明天再跟你谈。晚安。”
    “再见,威利。”
    第二天他没给她打电话,又过一天也没打,再过一天仍然没打。他跟母亲一起去看日戏,跟母亲去吃饭,晚上又跟母亲去看演出,跟母亲去走亲戚。当基思太太催促他自己出门时,他竟闷闷不乐地拒绝出门去。一天下午,他去了哥伦比亚,独自穿过弗纳尔德楼。一脸稚气的穿着咔叽布制服的海军军官学校学员们不停地向他敬礼,开始他很得意,后来就感到抑郁了。休息厅没有什么变化。这儿是那张皮制长沙发,他曾坐在上面向他父亲讲述他记了48次过的事情;那儿是公用电话间,他在里面给梅打过一百次电话——总是这样,外面是没耐心的军校学员不时地敲着门,里面是一个剪着海军头的小学员对着话筒低声哼唱着,咯咯地笑着。静止的逝去的时光悬在空中。威利急急忙忙走出大楼——刚下午3点左右,阴天,有风,他母亲在两三个小时内到不了餐馆——于是他走进了百老汇大街一家昏暗、简陋、空无一人的酒吧,很快喝完了四杯威士忌加苏打水,仅仅使他稍稍有点眩晕。
    他舅舅劳埃德要在第21街和他们一起吃晚饭。劳埃德当平民时是个银行家,现在是陆军公共信息部门的上校,他喜欢谈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在炮兵服役时的经历。他对哗变的事态度非常严厉。他花了很长时间给威利讲述一些事情,证明他在炮兵时碰到过比奎格坏得多的指挥官,而他自己的行为始终表现出真正的军人的忍耐和忠诚。很明显他不赞同威利的做法,并且认为威利的问题很严重,很麻烦。基思太太一定要他答应帮帮她儿子,可是劳埃德舅舅只说他会同他海军中的朋友谈谈,看看最好的法律程序是什么。
    “威利,也许他们根本不会军法审判你,”他说“如果另外那个同伙,马里克这个同伙,能被宣判无罪,我想这事就可以了结了。我希望现在你已经吸取教训了。战争可不是品那汤色粉红的茶。如果你不能是好是歹一起承受,那么,你对处于危急关头的国家是毫无价值的。”说完这一席话后他就离开餐馆回华盛顿了。他在那里的肖姆有一套房间。
    星期六晚上,威利在房间里穿礼服准备去听歌剧。他无意中看了看手表,知道再过12小时他将乘飞机回到“凯恩号”和军事法庭上。他伸出一只像留声机唱头一样僵硬的胳膊在周围晃动了晃动,拿起了电话。他拨通了伍德利旅馆。
    “梅吗?你好吗?我是威利。”
    “喂,亲爱的!我以为你不会来电话了——”
    “你的感冒好些了吗?”
    “全好了。我身体状况很好。”
    “明天早上我要回部队了。我想跟你谈谈。”
    “晚上我要演出。威利——”
    “我可以去俱乐部吗?”
    “当然可以。”
    “大约午夜的时候。”
    “行。”
    以前威利不可能觉得唐乔凡尼冗长乏味。这部歌剧永远是音乐的仙境,在那里时间停止了,整个世界都溶化入了纯洁的美之中。今天晚上他却感到莱波雷洛是个粗俗的小丑,那个男中音歌手是个嗓子沙哑的老人,泽莉娜是个只会尖叫的业余演员,整个情节令人生厌。在他喜欢的咏叹调唱到一半时他瞪大眼睛看了看手表。终于演出结束了。“妈妈,”当他们走出休息厅来到满是雪泥的街道上时,威利说“我一个人再在城里转一会儿行吗?回家后再去见你。”
    她的脸色表明她心里非常明白,而且非常担心。“威利——我们的最后一个晚上?”
    “我不会晚的,妈妈。”如果她反对,威利感到他会把她硬塞进出租车里。她一定看出来了,因为她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亲爱的,玩个痛快吧。”
    威利走进格罗托俱乐部时,梅正在演唱。他站在吧台旁边,看着四周一张张转向歌唱者并洋溢着赞赏之情的男人的脸,心里充满了苦涩。演出结束后找不到坐的地方,梅拉着威利的手领着他到了她的更衣间。这间闷热的橱柜似的房间里明亮的灯光刺得威利直眨眼。他斜靠在化妆台上。梅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他,眼神中洋溢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温柔的内在魅力,和她殷红的脸庞、白皙的双肩以及从紧身演出服上方半露出的丰满的胸脯是截然不同的。
    “上次有件事我没跟你讲,”威利说“我想知道你的看法。”他向梅详细地讲述了哗变和调查的情况。使人感到他在忏悔似的,他越讲越起劲。梅静静地听着。“你要我说什么,威利?”他讲完后梅问道。
    “我不知道,梅。你怎么看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做?将来会发生什么情况?”
    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今天晚上来就为这个?就为了给我讲这件事?”
    “我想让你了解这件事。”
    “威利,我对海军了解不多。但是我似乎觉得你不必做任何事情。海军是一个相当精明的机构。他们不会因为你们挽救了自己的舰艇反而宣告你们有罪。充其量,你们是出于好意犯了判断性的错误。那不是犯罪——”
    “那时是哗变,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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