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绥用过饭,略作收拾,便去寿安院向崔老太太请安。
    “坐吧。”才一夜的工夫,崔老太太仿若老了十岁有余。
    松垮垮的眼袋耷拉着,无精打采地躺在矮榻上,往昔那一头总是梳得纹丝不乱的头发也蓬松下来,瞧着就跟那被抽干了汁水的老树一般,枝丫蔫蔫地垂落下来。
    薛绥备了清粥和点心,示意锦书姑姑盛在青花细瓷碗里,端到崔老太太跟前。
    崔老太太摇摇头,长叹一声,“吃不下。”
    锦书姑姑面露难色,看着薛绥。
    “我来。”轻轻接过碗,在榻沿稳稳坐下,和声细语地劝道:“那日和三叔只是短暂相处一小会儿,却也发现,三叔对祖母最是孝顺。当娘的舍不得儿,儿又如何舍得母亲受累?三叔在天有灵,定是舍不得祖母为他悲恸伤身的。”
    她语气平和沉稳。
    崔老太太眼眶里蓄满的泪水,却滚落下来。
    “原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呐,欢欢喜喜地对我讲,娘啊,儿这便告辞了。我还寻思他要输个精光,被媳妇骂了,又来我跟前胡搅蛮缠地讨要……怎的说没就没了呢?都怪我,我就不该数落他,说那些没轻没重的话,想是触怒了菩萨,降罪到他了……”
    薛绥端着碗,勺子不紧不慢地搅拌,听她说。
    待她说完,才又将勺子递到她的嘴边。
    崔老太太含着泪水咽了几口,怎么也不肯要了。
    这时,丫头翠屏打帘子进来,看了薛绥一眼,为难地立在那里。
    老太太抬起头来,“有话直说便是,六姑娘不是外人。”
    翠屏忙福了福身,回道:“大夫人大清早便要了马车出门,回娘家去了。”
    老太太沉默一下,冷不丁扭头,问薛绥:“听说你父亲昨夜气冲冲地从那边出来,四姑娘也被禁足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六丫头,你昨夜同你父亲一道去的清阑院,可晓得些什么?”
    姜还是老的辣。
    哪怕沉浸在悲痛之中,崔老太太这耳目依旧灵光。
    薛绥不慌不忙,将紫砂壶里的热水,端到老太太面前。
    “父亲令我在外屋候着,并没有听见什么。”
    她在薛家什么地位,崔老太太门儿清。
    因而听了这话,也没起什么疑心,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有此恶妇,家门不幸啊。”
    数落完傅氏,想到死去的老三,老太太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涌出来,几乎难以自持。
    “你三叔一个人孤零零在那京兆府的停尸房里头,人都走了,也不能入土为安,我这当娘的,心里头跟刀绞似的,痛啊……”
    薛绥温声道:“等抓到凶徒,便能把三叔领回来,好生安葬了。”
    崔老太太冷哼,“还抓什么凶徒,我这心里明镜似的,他们啦,就是嫌弃老三,嫌他没有出息,德性有污,怕他拖累薛家的名声……那毒妇,巴不得老三出事呢。”
    显然,那荷包的事,让崔老太太怨上了傅氏。
    薛绥也不说那些“节哀顺变”的套话,等老太太把满心的怨愤都发泄完了,这才道:
    “孙女认识一位巫师,会那等招魂问卜的本事。不然,孙女找他问问,三叔如今魂在何处,可有什么未了心愿?”
    老太太一听,顿时泪流满面,连连点头。
    又拉住薛绥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六丫头,府里这么多孩子,事到临头,祖母才知晓……最知冷知热的,是你啊。”
    在她面前哭的,说的,念叨的,安慰的人,一个接一个。
    可偏生这个平日里闷声不响的六姑娘,一句话便让她堵着那口气散了。
    “可怜的孩子,往后,祖母不再让人轻贱了你去。”
    薛绥眼皮微微一垂,轻轻拍了拍老太太的手,没有说话。
    要是崔老太太这话搁在她八岁那年,兴许会不一样吧。
    -
    薛绥从寿安院出来,又从崔老太太的小厨房里拎来一盅汤,差如意送去琉璃阁。
    如意兴高采烈地去了,哪晓得琉璃阁的丫头半点情面不给,叉着腰拦在门口,不肯放人。
    如意踮脚尖往里瞅一眼,“哟,四姑娘正哭着呢?”
    隐隐传来的哭泣声,让她心里头那叫一个舒坦,便把汤盅放地上。
    “四姑娘被禁足,我们家姑娘心疼坏了,特意求了老太太,恩赏了一盅干瞪眼乌鸡汤,让四姑娘好好禁足,可千万别哭坏了身子,不顾大的,也要顾一顾小的呀。”
    清竹和清红两个丫头一听这话,仿佛被火炭烧了脚似的,恨不能跳起来骂人,可偏生又寻不到人家一星半点的错处,真要急赤白脸地理论起来,反倒成了自己不识好歹。
    如意看她们生气,偏要做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笑嘻嘻地撂下一句。
    “慢慢喝,好好补。走了,不送。”
    回到梨香院,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听得小昭哈哈大笑。
    薛绥却是没什么表情。
    这一招本就是薛月盈教的,没新意。
    只是风水轮流转,总也得让她尝尝被孤立的滋味。
    这才开始,慢慢来。她不能急。
    -
    次日,新雨初歇,薛绥带着两个丫鬟,撑着伞从后门出去。
    主仆三人刚走到巷子口,就看到停了一辆马车。
    一个男子在马车前来回踱步,那张熟悉的面孔,满是焦虑之色。
    小厮从大门那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没瞧见薛绥三人,只顾着跟顾介回话:
    “五爷,六姑娘被禁足了,薛家老爷不许她出门。”
    “小人将五爷送的东西,递进府去了,旁的事也打听不到。”
    顾介想阻止小厮已是来不及,让薛绥听个满耳。
    他懊恼不已,看着迎面走来的薛绥,率先发难。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薛绥看着她走近,目光直直对上。
    顾介心下一突,以为她要控诉不平或是委屈几句,没承想她眉眼都没动一下。
    “劳驾,让让。”
    顾介回头一望,才发现车夫没把马车停好,横挡在巷子口,脸上一阵发热,忙示意车夫让到一侧。
    说罢见薛绥一句话都不跟他说,径直走过去,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
    “薛六,盈儿到底怎么了?”
    “薛老爷为何要罚她?”
    “是不是你害的?定是你又惹事了!”
    无人应答。
    薛绥充耳不闻。
    顾介提高嗓门:“薛六!”
    薛绥还没有上火,小昭先急了。
    “姑娘……”
    她那句“杀了吧”没说出来,便被如意的“呸”声堵了回去。
    只见如意拦在薛绥跟前,唾沫星子有毒似的,噼里啪啦往外吐。
    “顾五爷,别怪我们做下人的嘴碎,说话没个把门。您乐意把那茅坑里的臭石头当成宝,旁人也拦不住,喜欢吃屎也是您自个的癖好,咱们嫌臭,走远些便罢了。可您倒好,偏不要脸往我们家姑娘跟前凑……”
    “啧啧,瞧瞧您呐也不嫌害臊。娶了个无名无分就跟男子私通,还未婚大肚子的腌臜玩意儿,就跟娶了天仙似的。羞不羞啊?我看上京那些楼子里的姑娘,都比她体面……”
    “您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只是往后,这种丢人的话,就不要在我们姑娘跟前说了,省得脏了我们姑娘的耳朵,还得费几桶清水!”
    顾介书生入仕,几时被人这般辱骂过?
    他目瞪口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等回神,那主仆三个已翩然而去……
    他咬了咬牙,跨上马车,刚驶出那条巷子上了正街,想着薛月盈的事发愁,远处一人打马而来。
    来人做东宫侍从打扮,横刀立马,鞭子一甩,便扯着嗓子吼:
    “前方何人挡道?还不速速带着你的人和车驾,滚远些!”
    靖远侯府的车夫回头看看顾介,小心拱手,“官爷,这道够宽……”
    “少啰嗦!”来人低斥:“老子马大,过不去!”
    马大!这就是存心找茬吧?
    小厮在顾介跟前,低声嘟囔,“这路宽着呢,哪能就挡住东宫的马了,这也太霸道了些。”
    顾介脸色极为难看,可李肇平日就是这么一个不讲道理的人,连带着东宫的那些狗奴才们,也一个比一个横,骑马的居然让驾车的让道?
    岂有此理!
    顾介一阵脸热:“罢了。我们让!”
    关涯等顾介的马车让到道边停下,这才策马当街闯过去,然后绕一圈回去复命。
    “爷,全照您吩咐说了。那孙子一句多话都不敢讲!”
    马车里,李肇整了整衣衫,淡淡道:“回吧。”
    薛绥出来的时候,也瞧见了李肇的座驾。
    虽然那辆马车没有太子坐辇那般奢华张扬,但她早前探过李肇诸多底细,一眼便认了出来。
    车就停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雨后的空气好似蒙了一层薄雾,水汽氤氲,街边的屋舍檐角还在淅淅沥沥地滴着水珠……
    薛绥低着头快速走过。
    马车帘掀开一角,一缕淡淡的暖香悠悠飘散出来。
    隐约可见车内一人,乌发如墨,只用一根羊脂白玉簪随意束起。简单打扮,更添慵懒随性,但棱角分明的下颌微微绷起,黑眸凌厉,目光淡淡一扫,便传来彻骨寒意。
    薛绥心底微微一沉,到酒雨楼二楼,摇光等候的雅间落了座,第一句话便是:
    “李肇要杀我。”
    烈酒入喉,摇光笑眯眯地问:“会不会是他大鱼大肉吃腻了,想换换口味,尝尝咱这青菜小炒啊?”
    薛绥愣一下才反应过来。
    这不着调的师兄!
    薛绥道:“他盯上我了。我能感觉到,他的戒心,还有,他身上的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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