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郁持留在郁宅过夜。
    算一算他也很久没回来了。自从接手华誉后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市中心的公寓。
    他的房间冼姨定时有打扫整理,一如过去那般空阔整洁,屋内的灯光也调到了最适宜睡眠的模式。
    然而或许是因为白天接待亚伦时那阵手忙脚乱的意外,也或许是刚才和父亲的聊天中触及到了过往。
    他躺在床上脑中一片纷乱,竟是很久都没能睡着。
    良久他叹了口气,认命地起身吞下几枚药片,随即在暖橘色的光晕中缓缓闭眼。
    滴答滴答,是墙上时钟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他因着药效在规律机械的声音中意识渐渐模糊。
    滴答,滴答,指针的走动渐渐迟缓,凝滞,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扭曲,变幻。
    滴答……滴答……凝成某种液体滴落的声音。
    他仿佛溺在了一团黢黑的墨水中,睁眼闭眼都是混沌。
    耳边的滴答声还在持续,他已隐约意识到,那是血水在一滴滴往下淌。
    自己又回到了那里。
    紧接着,一股混杂着腐烂腥臊的恶臭气息铺面而来,侵袭着他的鼻尖,肺腔以及大脑。
    再然后,他的嘴唇触到了一团黏腻腥臭的软烂物事。他知道那是什么,心下产生抗拒,身体也想要逃避,四肢却被束缚住了般完全动不了。
    那股恶臭气息封住了他的口鼻。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他感到快要窒息。
    强烈的求生欲促使他产生巨大的力量,终于摆脱束缚挥手大幅度挣扎。
    “咚”的一声,手不知碰到了什么,郁持睁开了眼。一阵急促的呼吸后,他翻身趴到床边干呕了起来。
    一阵折腾后身上已是汗涔涔,他也顾不上去处理这一片狼藉,只是失魂般摔回了床上,愣愣盯着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朦胧暖光,才渐渐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然而心却并没能就此平复下来,在这温馨祥和的环境里,他内里却蓦然一股戾气上涌,促使他想要嘶吼想要破坏想要毁灭。
    他甚至生出一种错觉:其实自己根本没有从那片黑暗中逃脱,他一直被困在那里,困在那堆腥臭腐烂的肉块之中,与之融为了一体。
    那些恶臭气息,就是自他身上散发而出。
    他从未被拯救过。
    ——没有人会救他,也没有人会爱他。他早已死在了幼年的那间屠宰场里。
    他死死盯着头顶的灯光,红着眼喘着粗气,喉头都泛起了血腥味,却又捏紧拳头自虐般压下了这股情绪,直至慢慢缓过来。
    之后他沉默许久,抬手遮住了双眼。
    他想他或许确实需要再去看看医生了。
    ****
    杨惜媚在踏上亚伦包下的那艘游轮时,心头还萦绕着一种不真实感。
    虽说已从罗瑞那里得知,她能来的真正原因是亚伦亲口邀请了自己,但这也是她做秘书两年来第一次跟随郁持出差,不免还是感到有点紧张忐忑。
    相比之下,男友林百川在得知后反倒比她兴奋许多:“游轮?晚宴?是不是就像《泰坦尼克号》里面那样式儿的?还能见到很多富豪明星吧?哎哟老婆你可真牛,能去这么高档的场合!下回我跟人在酒桌上可又有得吹了哈哈!”
    两人如今虽说生活富足了很多,但其实都不是大手大脚贪图享乐的人,在一起后因为各自忙碌也没怎么出去玩过。
    还是今年年初趁着恋爱一周年纪念日才空出时间第一次出国旅游,去的还是相邻很近的一个小岛国,但两人都玩得很满足尽兴。
    回来后林百川也不时念叨着以后还要经常出去看看,只不过后来他的火锅店生意越来越好因而再难抽出时间,所以这次他是由衷的为杨惜媚感到高兴。
    因为是周日,她直接从自己家出发打车到了港口,没有随郁持一道。林百川则因为今天店里正值客流高峰,忙得抽不开身没能亲自送她。
    从车上一下来就能看见停在前方港口的巨大豪华游轮。
    她凭着罗瑞发来的电子邀请函上了船后,立刻就有侍应生上来接应她,带她先去了位于 5 楼的客房休整。
    这艘游轮的客舱一共有 7 层,林百川事先替她上网做过功课,说 5-6 层一般属于贵宾区,且景观也最佳。
    可见东道主的用心。
    不过她一路走来并没有见到亚伦,等在客房放好东西后下来四处转悠时,才在位于二层的甲板上遇见了这位东道主,以及站在旁边正与他交谈的郁持。
    她出于礼节走过去向两人都打了招呼,又对亚伦表示感谢。
    亚伦一看见她眼神都亮了几分。他是个高大俊朗的青年,棕发白皮,一双苍翠的眼眸深邃含情,态度绅士又真诚。
    在殷切表达了对杨惜媚的热情欢迎后,亚伦还表示自己为她准备了一份饱含诚挚谢意的礼物,晚些时候将会送到她房间,希望务必笑纳。
    对方这过于明显的殷勤示好让杨惜媚颇为无措,连连摆手推拒。
    而站在一边的郁持始终只是冷眼看着,嘴角勾出似有似无的笑意。
    眼前的女人身形玲珑有致,眉目纤巧带笑,与人交谈时神情愈加亲和,两眼一弯又添了几分妩媚与俏皮。
    其实混迹职场多年的人都能看出这只是礼节性的微笑而已,但看在某人眼里,那笑意总似掺杂了些讨好献媚的意味。
    就如同她的名字那般,天然带着暧昧蛊惑。
    而亚伦面对着这样的笑容似乎也有些招架不住,眼中炙意更甚。
    据郁持所知,这位富商刚结束一段婚姻,目前正单身,而对异性有着这样过分的热情,其用意已是不言而喻。
    想到这里,郁持秾丽的桃花眼中笑意更深几分,不着痕迹地掩去了一闪而过的嘲弄。
    有侍应生走过来对亚伦低语了几句,他便以要事为由匆忙离开。
    杨惜媚的拒绝也只能不了了之,回过神才发现此处只剩下她与郁持二人,而本该与郁持形影不离的罗瑞也不知去了哪里。
    四目相对间,气氛就有了几分尴尬,说起来即使她作为总裁秘书,也因着或偶然或刻意的种种原因,几乎没有什么与他单独相处的时候。
    她想着要不要找个借口溜开,却又记挂着自己此行的身份与职责,犹豫是不是该跟在他身边方便听候差遣。
    不想郁持倒笑着先出声道:“辛苦你周末还要出来这一趟。”
    杨惜媚知道他这不过是客套话,也跟着一板一眼回道:“不会。是我分内的工作。”
    装腔作势。郁持想,面上却温文和煦:“好了,不必那么局促。怎么说你也是亚伦正式邀请的客人,我这里没什么需要你费心的,就当作一次度假自己尽兴去玩吧。”
    他这话显得亲和且体恤,但杨惜媚也能听出其中的疏离与驱逐,她点点头识趣地走开了。
    之后她独自在游轮上四处逛了逛,拍了好些照片分享给林百川,与他规划着以后有机会再一起报个邮轮旅行团玩一回。
    傍晚的时候她回房间为即将到来的晚宴做准备,发现果然多了一个精美的礼盒。打开一看,是件精致华贵的酒红色礼服裙。
    想到亚伦看着自己时眼中过于直白的热意,杨惜媚很清楚这件礼服她不能接受,同时也庆幸还好自己事先准备了一件。
    这还是林百川前两天拉着她去高奢店现买的,说是难得有这么个长见识的机会,当然要置办些体面的行头美美地参加。
    当时他先看中的一件裙子跟亚伦送的这件还挺像,也是明艳张扬的酒红色,且肩膀和背部露出了大片的肌肤。
    她嫌太暴露了不肯要,林百川还笑她老土封建,不过因着她的坚持最后也没有勉强,还是买了她选择的这件中规中矩的珠光白丝绸长裙。
    她换好衣服下了楼,来到位于二层的宴会大厅,在人来人往的门口一眼就看见了身形优越的郁持。
    而他不经意地往这边一扫,其实也注意到了她,眼神在她身上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又平静无波地移开。
    亚伦今晚要送杨惜媚一套晚礼服,这件事他是知情的。
    最开始还是亚伦专程跑来偷偷问他杨惜媚的大概喜好,表示想要为她准备个惊喜。
    他当时随便敷衍了几句。
    不想亚伦准备得还挺用心,品味也不错。
    这条裙子很适合她。
    柔和的珠光白衬得她更添温婉秀致,简洁修身的线条也勾勒出了她纤细玲珑的身材,垂坠荡漾的裙摆闪着低调细碎的光,使她整个人显出些楚楚可怜又神秘清冷的气质。
    但无端的,郁持的心情一下就变得很糟糕,糟糕到他连招呼杨惜媚一起进去这种表面功夫都懒得做,而是转头先带着罗瑞进了会场。
    杨惜媚以为郁持没看见自己,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这样的场合于她而言太过陌生,跟在熟悉的人身边至少不容易出错。
    正值圣诞夜,欧美向来重视这个节日,为了迎合气氛整艘游轮都被布置成了复古喜庆的风格:墨绿色烫暗金纹的墙纸,棕红色的地毯,四处点缀的金色烛台,以及正中央的巨型圣诞树下一支打扮成圣诞老人的爵士乐队,正演奏着一首轻快俏皮的《i saw mommy kissing santa claus》。
    大厅内已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一眼看去衣香鬓影纸醉金迷,各国各界的名流富豪齐齐聚集,甚至还能看到不少经常出现在电视上的明星模特。
    处在这迷梦般的场景中,郁持维持着得体的笑意,时不时与人寒暄交谈,碰杯啜两口香槟,显得格外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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