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凝赶到舅舅家时,刚至黄昏。灯开得不亮,人模糊的影子倾倒在地毯上。
    舅舅并不意外她赶来。天冷,他只披着件羊绒薄衫,极尽苍白,唯眉宇间的野心灼烧得鲜明。
    她装得漫不经心,先问过好,又蹲下身与狗玩弄。但舅舅不吃这套,直接道:“现代人实在把规矩看得太重。其实吧,你前夫征信坏掉,房子被银行收走,日子也能过的。要么赔掉一千万,钱财也不过是身外之物。”
    张怀凝道:“舅舅能不能支援些,就当是看在我的面子借给我。”
    “我没那么大方,除非……”舅舅走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接受一份新工作,我预支工资借你,也算全了你这份旧爱难忘的心。”
    “我不会牺牲理想来搭救他的,也不是旧爱难忘,是你欺人太甚,我从来没惹过你,你一定要来硬的。那就抱歉了。”张怀凝掏出一个药瓶,轻轻搁在桌上,“这是阿托伐他汀钙,配合小剂量的地塞米松,是治脑血肿的药。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每次看你,你都在这里休息?为什么你最近不太处理公事,也不出差?为什么舅妈反对你,却愿意这么容忍你?凡事总有代价,有得必有失,这是你教我的。舅舅您天资聪颖,算无遗策,从遗传来看是一种突变,从神经科学的角度看,你的血管可能比常人细,又有癫痫。天赋的代价就是健康。你根本不能太操劳。
    你脑出血了,推算应该是六七月。你选了最保守治疗,等着局部血块自行吸收。只是吃药,在别墅静静修养。这就是你怀疑人性的代价,无法相信别人,所以事必躬亲;凡事总做最坏打算,出手狠辣,就处处树敌。你不敢住院,更不能让外人知道你病了。多疑的代价就是永远不能放松,只能赢,不能输。”
    “你威胁我?”
    “对,各退一步吧。舅舅你借点钱吧,我当什么事都不知道。否则,我就把这件事公布出去,一个医生的诊断还是有说服力的。”
    舅舅嗤笑道:“噢,那你去吧。”他甚至没正眼看她,随手丢了一个球给狗。“公布?你对谁公布?公司的股东你认识吗?我的主要对手你知道是谁吗?难不成你要在我公司楼下贴大字报吗?可惜百分之八十的员工不认识自家老板。”
    张怀凝被打懵了,她承认自己来得匆忙。
    “来一趟也难得,舅舅再给你上一课吧,好人有一种误解,以为自己一使坏心眼,立刻就做成坏事。不是这样的,使坏是要天赋的。你没那个本事,回家抱着你男人们哭去吧。”
    “我确实谁也不认识,但我很了解你。我赌你能从父亲手里接班,肯定不是正常流程。你赌你父母防着你,就像你防他们。我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既然舅舅说她像他,那她就以己度人。假设是她病了,并不怕让冷医生知道,却会迟一些告诉父母。
    舅舅还是平静,道:“好啊,你去吧,要我让司机送你吗?”
    “不麻烦了,我自己过去,我还记得路。对了,我很好奇问一个问题,舅舅有没有想过,当你死的那天,有没有人会为你流一滴真心的眼泪?”张怀凝起身告辞,装得轻松,心里也没底。才刚走到正门口,就听到重物翻倒的声音,紧接着是狗叫。
    舅舅昏倒了。
    张怀凝慌了,有片刻还以为是他装的。舅妈下楼来,镇定自若才更像个医生,与她一人一边把舅舅架起,熟练叫上司机往医院开。去的路上,舅妈还探了探他的呼吸,表情是习以为常的麻木。
    舅妈原来旁听了他们的对话,对张怀凝道:“他刚才唬你呢。你多说几句说不定给他气得再出血。”
    “……不至于吧。”张怀凝吓得用气声, “舅妈怎么如此平静?”她观察舅舅的情况,时刻准备心肺复苏。
    “他活该,我活该,半夜惊醒我都拿纸巾测测他还有没有气。有的爱人会变心,我的男人会变凉。谈爱嘛,作死的平替,还有什么可说的。”她没指明是谁自找烦恼,或许都是。
    好在舅舅没大碍,其实人在半路上就恢复了意识。有自己的医院也是好,当即安排住院有全套保障。宁院长在病房里帮舅舅检查,张怀凝心虚,只敢在走廊眺望风景。
    医院造得真是漂亮,之前是羡慕,现在又多了一层对金钱魔力的敬畏。舅舅也不是生来如此,是坐了财富权势的王座就很难起身了,除非被人一脚踹下。
    门开了,舅妈叫张怀凝进来。她蹑手蹑脚飘到床边,虚心认错,歉意连连。
    舅妈不耐烦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来装模做样探病了,快走吧。”各打五十大板,就是网开一面。
    舅舅对她道:“我都这样了,你也不心疼我?”他还很虚弱,只能抬起一边眼睛。他没打吊针的手挪到床边,舅妈轻轻握住,“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还是心疼他,眼睛微红。
    舅舅只得像弹烟灰般动动手指,道:“走吧走吧,你舅妈说了算。你指望我一病病十年吧。”
    “怎么会,祝舅舅早日康复。”生怕他改变主意,张怀凝忙不迭走了,只求爱情能缓解他的小肚鸡肠,在修养期间不至于时时想起她。
    然而檀宜之的事情依旧没解决,又绕回了原点。张怀凝小心翼翼问他的打算,是面谈,檀宜之又戴起了那副墨镜,是她一阵紧张。他的问话更加深了她的不安,道:“我曾经问过你,爱情和责任,你会选哪一个?你说你会选责任,现在还是没变吗?”
    “是。”
    “我对你也算有恩,如果我的视力真的出了问题,恳求你帮我保住房子,你会同意吗?”他皱着眉,好像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兴许会吧。”张怀凝犹豫片刻,道:“让我看看你的眼睛,还好吗?”
    檀宜之避开了,后退一步,又问道:“那要是我恳求你留在我身边,你会愿意吗?”
    “不会,这不是负责,是伤害杨浔的感情,也对不起我自己。”
    “所以你是默认爱上他了?”
    “是的,我不相信天长地久的爱,但这一刻我的心无比清晰,已经足够了。”
    檀宜之竟笑了,道:“你应该说大声点,我不确定他能听到。”他的手机一直摆在桌上,这时才朝上,原来打给了杨浔,一直开着公放。
    他取下墨镜,甚至刻意凑近,直到她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一切正常,只是他含笑的眼盯得她不自在,“就算你想帮我,我为什么要成全你的圣人心肠呢?我还没逊色到这地步。”
    愁眉不展是装的,无非套她几句真心话。他倒开始安慰她,“别担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离职前就想好退路了,只是没料到你竟然去要挟你舅舅。我要走了,有个私募在香港有办事处,专门找沙特王爷拉投资。 至少这几年,我不会再来打扰你的生活,房子准备卖了,已经选好了买家。钱刚够抵房贷,还有一点小节余。”
    “中间一千多万的差额你自己吃进?白给银行打工了。”
    他笑得更开怀,就等着这句话,“亏钱是肯定的,我认了,比起亏给银行,我更想亏给你。要是这套房子给你们当婚房,怎么样?我只有一个要求,哪怕你和杨浔再有孩子,女儿房间的格局也不要变。”
    太荒唐了。乍看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房子按市价折半卖给他们,等同于他们提前还贷就立刻办过户。卖掉杨浔不住的那套房子倒能凑齐,檀宜之无贷一身轻,他们白占了千万级的便宜。好像谁也没承谁的情,其实牵牵绊绊纠缠不清了,也是檀宜之有意为之。
    他这么做,自然有感谢张怀凝仗义执言未遂的缘故。但肯定不乏情感考虑,他向来认为利益往来是最牢靠的关系。收下这套房子,哪怕他们多年后在情感上与他划清界限,一墙一物的布局都是他的痕迹。
    可毕竟是一千万的便宜。张怀凝和杨浔商量了一下,犹豫道:“这样是不是像在趁人之危,不够高风亮节,还有后续隐患。”
    杨浔道:“一百万,是该高风亮节。一千万,必要时可以短视。一千多万,有需要他可以当我的前夫。”因她之前的告白,他莫名扭捏起来,谈完正事也不敢看她,只面朝阳台忽然傻笑了两声,笑意一深,又瞬间转做愁容。
    手续来不及全办完,檀宜之就属意他们先搬进来,他下周就要去香港入职,中间会抽空再来处理后续。
    杨浔道:“真信得过我们,小心等你一走,我就把门锁换了,贷款也不给你还,等你失信了,我再搬出去。”
    檀宜之正在理菜,头也不抬,道:“这样是正常人做派,之前好像有谁疯了,竟然拿出存款要给情敌还贷,容易使我惹上不实的同性绯闻。”杨浔不搭理他,当作没听到。他又道:“之前刚搬来时,我还邀请过你,不知你记不记得。”
    杨浔道:“好像有点印象。”其实他记得很清楚,当时檀宜之明显存有炫耀心,叫来医院一班同事为张怀凝暖房,故意只叫了他,而不叫文若渊。他承认自己没见过世面,故意带些赌气说,房子太大太新,人的心在里面容易显旧。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檀宜之还记仇。
    趁着张怀凝不在,檀宜之也微笑着对他,道:“杨医生,现在攻守之势异也。这套太大太新的房子就留给你了。你们在一起,我是真心祝福。可惜婚姻和爱情不能混为一谈,希望你们能尽快磨合。再过十年,彼此的心意都不变,否则未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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