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的门诊,张怀凝都心不在焉。近来发生的事太多了,她精神上倦意沉沉。直到 21 号病人进来,她口罩下的嘴角忍不住一弯。
    来的是一对上年纪的夫妻,女方看病,男方搀扶。他们像是小品里的角色,厚棉衣打扮,口音浓重,还没说病情,就互相埋汰起来。老太太先坐下,老头子想拿挂号单,却把口袋里的一堆发票全掉出来了,老太太数落道:“你说你这人咋整的,边走还边掉渣呢?”
    老头子道:“我掉渣掉在外面,你是里面的零件稀里哗啦。”
    老太太五年前做农活,摔了一跤,导致颅颌面骨折,在当地医院治的,没处理好。现在眶下神经受挤压,左边眼睛没发控制,时不时流眼泪,眼皮也闭不上。
    张怀凝道:“问题不大,有个碎骨片卡在里面,压到了神经。做个微创手术,一周就没事了。这种程度的手术比整容中的颧骨内推都轻。”
    老头子拿手肘支她,道:“还是这里好啊,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有机会整容呢。”
    老太太道:“别整太美,家里人认不出来,一般美就好了。”
    他们并不操心费用,这次就医的费用全部由当地村支书报销。原来他们的儿子属于烈士,在一次洪水救援中殉职了。
    正好有床位,张怀凝就先安排老太太住院,老头子回宾馆收拾东西,没想到中午就给送来急诊了。一问才知,他们没来过大医院,特意带了些土特产和一瓶五粮液,张怀凝自然不收。老头子怕可惜,就开了酒喝了小半瓶。好在人没事,在急症室挂了水就行动自如。
    他们肯定是不宽裕的,张怀凝发现他在门诊时穿的是皮鞋,他妻子穿的是运动鞋。用他们时代的话来形容,叫旅游鞋。但一看就是新皮鞋,磨脚,穿不惯。到病房里再见面,他也已经换回布鞋了。
    文若渊的门诊也在继续,来看外科的病人比内科简单。毕竟外科医生向来以开药为耻,基本是能确定病因,判断有没有到手术指征。不上台后,他觉得自己像个快递分拣员,该动刀的病人,就分给同事。
    25 号病人是个难缠的典型,一把年纪,没病没痛,但确信自己病得不轻。文若渊说了好几次他是偏头痛。并非日常用语中的判断,而是医学上的一类原发性头痛,没有特定的病因,药物也仅为缓解。
    但 25 号病人一听是偏头痛就急,认为他在敷衍。文若渊接待他时,也确实在分神。杨浔昨天的一番话,带来的震撼久久难以平息。他感觉自己在某一方面输了,更坏的是,就杨浔而言,竞争从未开始。杨浔的提议确实让他动心,十多年的寒窗苦读,他都算熬出头了,再不济也是医生里的中上流。这一走,就像是高分答卷没写名字就上交。
    然而他确有自己的傲气, 谨小慎微了许多年,高考时选医生没去玩音乐,也是为稳妥。 可到头来才知道,人情世故没什么大用,生病后来慰问的有不少,会雪中送炭的只有杨浔。
    要是留下,日子当然不会太坏,过个一两年,等病情稳定了,他当个门诊医生,上台当个一助二助,运气好些,跟个大组,科研上蹭点文章,混成落魄些的王医生,心态近于以前下岗的工人,算着日子等退休。可到时候还有谁会记得,他的能力也仅在杨浔之下。
    必须要走,再不走就真的要动摇了,要守住此刻锐利的自尊。
    25 号病人骂了有五六分钟,文若渊心力憔悴,不想回嘴,耐心等对面骂累了,道:“骂了这么久,你累不累,喝口水吧。嫌医院的检查多态度不好,你就多花点钱去私立挂个号。这里也没人欠你的。你累,我们更累,前两天才有一个累到心肌炎的护士。”
    “你这医生怎么说话的?一年拿大几十万,还骂人。我要投诉。”
    “不用投诉,我自己走,我不干了。”文若渊笑着起身,把病历合起来,道:“我得肺癌了。也不是天生命贱,还要来伺候人。”
    病人见他态度决绝竟把白大褂都脱下,倒也慌了,反客为主安慰道:“医生,我错了,不是有心的,你这肺癌是良性吧,别想太多啊。”
    “最后说一句,你肯定没事,偏头痛不会死人,脾气要平和些。没其他事的话,你先滚吧,和后面的病人说一声,今天不看诊了,转号给赵医生,去他那里排队吧。”
    文若渊收拾东西时,碰见了小赵。她带着哭腔挽留,道:“文医生不是劝我坚持吗?为什么自己先走了。”
    “大人就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别受我影响。” 他笑了笑,道: “拜托你和杨浔说一声,我走了,来新人前,更衣室里的我的那格他随便用。”
    “我不要,杨医生在做手术,你等他出来,亲自说。”
    “笑死,等他出来,我还走得了吗?”他一昂头,冲站在门口的钱晶晶,道:“那你代我说一声。”
    钱晶晶道:“好,你还有别的话要和我说吗?”
    文若渊笑道:“说了,我还走得了吗?”他侧身走出,全程不与钱晶晶做目光接触, “走了,别送,我万一哭了就不好了。”
    私人物品不多,文若渊背了个单肩包就走。钱晶晶站在窗口,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没什么惊心动魄的分别,他们不是这样的人。她不会太用力记住他,更不会流泪,但也不会轻易忘却。他对于她无非是风湿,哪怕过上许多年,想起曾有这么一个人,那微微的刺痛感依旧折磨的,但不致命。
    杨浔的手术做到晚上八点,等他出来时已经无法挽回。只有张怀凝还在等他,怕他难以消化这个消息。
    但他很平静,甚至开玩笑,道:“简直是我把他吓跑了,他本来还想要不要留下来,一想到要和杨浔这个疯子当同事,立刻去收拾行李。”他主动牵过她的手,道:“那我们也回去吧。”
    三天后,杨浔收到了一面锦旗,对方感谢他在地铁口救下来自己的父亲。当时他父亲突发心梗,幸好有一名医生紧急施救,把人送上救护车才离开。杨浔很莫名,那个时间他肯定在医院。
    但对方坚持,当时他问过恩人的名字。那医生道:“杨浔。”尤其强调,“木字旁的杨,三点水的浔。要送锦旗的话,一定能记得三点水。”
    杨浔久久怅惘无言。
    午休时姨妈打来电话,张怀凝这才知道在她被隔离期间,张父二次脑卒中了,这次拖延太久,他半边身体瘫痪了。
    顾不上吃饭,她立刻回家一趟。换作其他家庭,简直是晴天霹雳,可她到家时,张母却喜气洋洋,换了一件极其鲜亮的好衣服。她甚至连性情都正常了许多,对张怀凝也是轻声细语,有了个好母亲的雏形。
    姨妈也在桌边吃饭,偷偷告知她许多内情,都是钟点工透露的。原来张父病愈后,对妻子的态度又反复起来。既看不惯她的愚笨,又依赖她的照料,多年的夫妻,他们吵闹起来也是藕断丝连。张母在丈夫处受了气,照例责怪女人,把钟点工痛骂一通,疑心她要勾引。闹闹哄哄,惹得张父又想把她扫地出门。他夜里算账,发现还是有请看护的开销。
    张父的病最忌讳高油脂的食品,可他又偏爱。张母顺着他心意下厨,油炸油煎,肥肉黄油全不忌讳。张怀凝劝过,她又阳奉阴违。这次张父再发病,多半也是这个原因。那天只有张母在家,不知什么原因,她竟过了一上午才想到叫救护车。
    然而一个生病的丈夫,是全心全意仰仗她的。吃饭时,张母先不顾自己,只想着把菜剪成小块,细心喂到张父嘴里。她含情脉脉的眼神,甚至超过张怀凝对杨浔和檀宜之加起来的总和。
    难怪她恨女儿和姐姐恨得反常,张怀凝是她夫妻生活的第三者,姨妈又介入了她和外公的关系。
    张怀凝觉得讽刺。三十岁前,母亲简直是男人从许愿井里得到的妻子:美丽天真,为爱而生,为爱男人而生。到现在,男人才发现许愿的代价是自己。
    饭后,张母回房拿毯子,张怀凝对父亲感叹,道:“妈妈这么爱你,我也没想到。你大概也没想到。”
    张父歪在轮椅上,哀怨地看着女儿,说不利索话。张母温柔地擦掉他嘴边的口水,盖好毯子,推他去晒太阳。
    散步回来,张父无知无觉睡了,张母道:“你爸爸昨天说,他离不开我。我就说嘛,只要不离婚,当人老婆是一辈子不下岗的。你没看过你爸以前写给我的情书吧?我给你去找。”
    她兴冲冲地跑开了,读完信,又说了很多当初的浪漫往事:他们开着收音机,在老房子的客厅里跳舞。他为她读书,读她陌生的诗,哄她入睡。她步履轻快的样子犹如少女。
    姨妈还保留在美国打拼时的习惯,看到桌上有空瓶子,她会捡走卖钱。往日张母都会讥讽几句,如今也不再多言,甚至给了她一个塑料袋。难怪钟点工都说她好相处许多。
    姨母跟着张怀凝出门,感叹道:“你母亲会幸福地照顾他很多年,社会喜欢宣传爱是女人的一切。这也是为什么我反对你和小浔。你母亲完全被感情操控,幸运的是,她没什么可以失去。你和小浔却不同,你们能有今天,是压制了感情,把理想作为人生的锚。不要感情用事,你妈就是反例。”
    “虽然你是我姨妈,虽然我很尊敬你,虽然某种意义上你是杨浔的亲人,但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所以,很抱歉,我不会太留情面。”她打给杨浔,开公放,让杨浔整整骂了五分钟。姨妈每次想反驳,他都用‘你是我的谁’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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