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跑动的身影喘息声音沉重,白延寿、杜微、钱振鹏、许定这等军中渠帅、小渠帅身上还穿着皮甲,原本宛若无物的甲衣此时越来越沉重,压的人双腿有些弯曲。
    “跑……跑不动……了……
    钱振鹏伤最重,脑袋上的白巾已经松垮搭拉下来,此时喘息如同拉动的破风箱一般,脚下一个踉跄,连忙将手中刀往地上一杵。
    咚——
    带有铜皮包裹的刀鞘砸在地上,这才没让这倒霉汉子一头栽倒地上,一旁的白延寿、许定连忙拉住他,将他架起来跑。
    “英……英雄,还……还多远……”
    儒雅婉转的声音从杜微那雄壮的身形口中发出,跑在一旁的杨林、马麟忍不住转头看他一眼,打量的眼神儿里面不怎么礼貌。
    杜微却是全没心思搭理,无他,现在每呼吸一口都觉得能吐出火来,哪个还管旁边人怎么看自己。
    “……快了。”
    李助转头看身后的队伍一眼,奔跑的速度不变,完全不似他这个年纪的人能进行的跑动距离。
    远方,一点火光在飘动,这金剑先生抬手一指:“那边有火光的地方就是。”
    几个方腊军头脑人物闻言,顿时凭空又生出两分气力,跟着这伙救自己出来的队伍跑去那边的树林。
    沙沙沙——
    扑啦啦——
    脚步踏在枯枝败叶上,被惊起的夜鸟飞入高空,呼扇着翅膀不知投向哪一边而去。
    随着夜风在这林中刮起,越来越多的身影在减缓着速度,身上转瞬间出了一身热汗,接近火源的一刻,身形矮瘦的时迁走了出来。
    “时兄弟。”
    杨林、马麟见着他举了下手,随即走去篝火燃起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去,弓着身子、低垂着脑袋不停的喘着。
    后方,拉开脱节的队伍不断有人找地方坐下来,也不管这里是否干净、暖和,仰面躺在那里不停喘着,不久就有呼噜声响起。
    “若是天气不是这般冷,再有虫鸣入耳,当是一处野游的好地方。”
    调整着呼吸,李助走过来坐下,看看那边睡过去的永乐军士卒也不在意,转头看眼张顺正在那边同麾下人说着什么,这才看向围着火堆直喘的白延寿等人。
    几个方腊军的渠帅对视一眼,用一种不敢苟同的眼神看着席地坐下的身影,白延寿用力喘了几下,强自平复呼吸,举起手朝着李助抱拳:“今日多谢各位相救,不知英雄如何称呼?”
    李助嘴角勾起,笑眯眯的样子和善可人:“如何称呼不重要,要紧的是各位还活着……”
    意犹未尽的话语配上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四个人瞬间有种对面在算计他们的感觉,只是……
    四个疲累至极的汉子再次对视。
    如今他们还有什么值得算计的?
    “……上下。”杜微沉默一下,拱拱手,吴地特有的轻软语调出口:“恁有什么吩咐还是直说吧,若是不涉及圣公,我等上刀山下火海也还上恁这份情。”
    “不错。”
    “我等也是。”
    许定当先开口,随后钱振鹏亦是用力捶了下胸口,白延寿点头之时,一阵暴烈的咳嗦从这脑门挂彩的人口中发出。
    “……”
    一圈人侧目钱振鹏几息,李助方才收回目光开口:“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正与你等所谓的圣公有关。”
    “你……咳咳咳——”钱振鹏想开口说什么,忍不住就是一通咳嗦。
    白延寿一旁拍了他肩膀一下,示意别开口,这才听他咳的声音减弱,这七贤村的青年看向李助:“不知为何有关?”
    一旁,张顺布置完今夜的防务走了过来,盘膝坐下,时迁蹲在火堆旁,将火堆挑去一边,埋在土里的水囊取出来扔给李助、张顺等人,随后自己抱着自己那份儿坐去杨、马二人身旁。
    “兵甲。”
    李助也没打官司,修长的手指拧开木塞,喝了一口温热的水,砸吧一下嘴,玩味儿的看着对面瞪大眼睛的四人:“我若没看错的话,贵军缺兵少甲到了极致,这般可不是能上战场与人厮杀的模样。”
    “谁说的。”许定胸膛一挺:“我们靠着这些不也是打下了杭州城?怎地到了你嘴里成了没个模样?”
    “现在呢?”张顺打断他,撇撇嘴:“今日没我等出手帮你们,你们此时怕是都做了西军的刀下鬼。”
    “那……那是西军,不一样。”许定挺起的胸膛塌了下去,接着又挺起来:“在这东南之地我军还是攻无不克的。”
    “有屁用。”时迁在一旁嘿嘿笑着:“西军已经南下,你等还能去和人说‘俺们不和你打,让当地驻军出来应战’?”
    许定一张脸在篝火映照下通红一片,只是再度将腰弯了下去。
    白延寿、杜微两人脸色也沉了下来,他二人在军中地位稍高,知道刀枪这等物品还好说,甲胄弓弩在军中普及尚不足两成。
    而六州加入永乐军的民众足有数十万,分布在各个渠帅手里几乎可以算是没有。
    寒风将篝火吹动,白延寿盯着对面的身影:“英雄说这话……是要援助我等兵甲?”
    杨林、马麟、时迁三人顿时在旁边怪笑一声,马麟斜乜他一眼:“援助?你我今日初次相见,还被我们救了一命,这般白拿……”
    身子向后仰了仰:“怕是不好吧?”
    白延寿脸上一红,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恁地好。”杜微见他面色尴尬,当下将话接过来:“能用银钱结算最好,相信圣公亦是不愿欠人人情。”
    李助轻笑一声,将木塞塞回水囊:“就是这个理儿,兵甲我等有,只是要你等拿钱买,不过也不是真要你等银钱。”
    白延寿、杜微皱起眉头。
    李助语气顿了一下,伸出手,一根根的竖起指头:“东南深山老林有、茶园田产不可胜数,又是桑蚕织布之地,是以,你等可拿粮食换、可拿药材换、可拿绢、茶换。”
    三只指头晃动一下:“可明白?”
    那边几个人愣了一下,许定双眼瞪大:“这不就是以物易物?”
    “不一样。”李助摇头:“我等虽不会白送,但也不会黑心去赚你等的钱,或许还会便宜不少。”
    “那……”许定还要说话,白延寿一手拦在许定眼前:“英雄要这些作甚?”
    努力将呼吸平缓下来,这青年沉吟着开口:“再者,我等怎知恁那里是否有兵甲,却不是来诓骗我军的?”
    “做什么就不是你该问的了。”
    李助摇头,手放在腿上拍了拍:“我等今次来,还是带了些东西,可以先送你们百套皮甲与刀兵,另送床弩两架,以示诚意,如何?”
    钱振鹏顿时来了精神:“你们那能发生巨响的火器呢?”“那东西已经用完了。”李助一捋胡须,微微眯起眼睛,耸耸肩:“这点爱莫能助。”
    那边挺直的腰杆又塌了下去。
    “兹事体大。”杜微斟酌一下:“这等事情我们也是要回去禀明圣公的,只是冲几位今日救了我等的命,相信圣公也不会怀疑各位……”
    微微顿了一下,还是心中好奇:“不知咱们如何交易?在何处交易?这些总要有个章程。”
    李助点点头:“说的不错,不知永乐军可有掌握海港?”
    对面四人神色一滞,秀州就有一处海港,可惜今次谋夺之事失败,想了想,杜微开口:“可走海路去杭州,那边临河靠海,可以停靠大型船只。”
    张顺微微摇头,李助瞥见一眼,直接拒绝:“不可,杭州非是交易的好地方,可还有别处?”
    杜微挠挠头,白延寿盘算一下开口:“越州如何?那处临海,虽是没有港口,但是可以建造,且我军在越州有别部在,已经攻克余姚。”
    李助看眼张顺,那边的水军统领点点头,这才转头:“那就余姚好了。”
    细长的眼睛眯起:“从今日算起,大约两个半月后我等能运送一批装备五千人的兵甲弩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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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般快?”白延寿、杜微先是一愣,接着皱眉狐疑对视一眼,沉默一下开口:“这……还未同圣公说起……”
    李助伸手招一下,杨林、时迁起身过来:“我会和这两个兄弟随你们一起回去,到时由他们与你们那位永乐帝细说。”
    走过来的锦豹子与鼓上蚤顿时齐齐一怔,下意识看下李助,随后对着那边四个点点头。
    “……恁地也好。”杜微、白延寿相视一眼,缓缓点头。
    这些永乐军的渠帅也是疲惫的不行,几个人又说了会儿话,便纷纷扛不住走去一旁,几个人凑在一起取暖闭目休息着。
    夜色宁静,周围是一片酣睡的声响,钱振鹏耷拉着脑袋已是呼吸均匀,许定背靠着他脑袋一点一点的。
    “白兄,睡了吗?”
    “没有。”
    突兀的声音小声响起,杜微稍微转过脸,不自主的蜷缩一下身子:“你说这些人到底是哪里的?如何愿意帮咱们?又怎地能拿出五千兵甲出来?”
    “我也不知。”白延寿闭着眼,压低的声音微不可闻:“只是我知道,这人应是不安好心,但是想不通其中关窍。”
    杜微一时间也没法接话,耳听着对方的声音叹息一下,轻声传来:“睡吧,这不是你我能想的透的。”
    寒风吹过,人蜷缩的更加厉害。
    ……
    夜渐渐深了,带有毛毡的齐军众人裹的严实,躺在燃过篝火的地方,李助、张顺几人凑在一起,看眼远处的沉睡过去的方腊军众人,窃窃私语之音响起。
    “方腊此人心性凉薄,李兄若是前去,万一对你不利怎办?”
    黑暗中,张顺翻个身子看着黑暗中的人影:“那厮连刘赟那等为他拼命的兄弟说放弃就放弃了,若是对你下手……”
    “不会,他此时应该知道自己需要兵甲器械,而咱们有他所缺少的。”李助的声音淡淡响起:“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会对我动手。”
    “恁地说……”杨林的声音有着疑问:“为何非要帮这方腊不可?”
    “不是帮他。”李助翻身坐起:“是帮咱们。”
    黑夜中,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几个汉子相继坐起,静静听着对面人在说话。
    “这几年,我等一直在打,辽国也一直在打,彼此消耗都大,虽是被咱们占了不少地盘,然而钱粮一直是处于勉强持平的状态,而此时这宋国却是一直在休养生息,就算宋军孱弱不堪,也终究是兵多粮广,更别说宋国朝廷上下一直对燕云十六州念念不忘。”
    其余几人也是连连点头,这些事情在齐宋两国不是秘密,当时荣、李宝为这事还出使一次,结果宋人自己出尔反尔将结盟搞黄了。
    “原本南下之时不知此处情形,现在有人反了,自然要帮他一把,让其扯这宋国的后腿,否则咱们在北边打生打死,届时万一被其瞅准空子来上下狠的,大小也是个麻烦。”
    “况且,如今库中辽军破损甲胄甚多,缴获的长枪、刀兵也是数不胜数,这些东西非是我军装备,多是封存在那,与其等着生灰,不妨拿出来一批换些咱们所需的,若是能用多余之物换来粮草,使得朝廷不必为军粮头疼,何乐而不为。”
    李助睁眼看着天上的星辰:“再者,东南生乱也是在削弱宋国自己,这每年的岁贡有半数出自这里,我倒甚是想知道此地乱了,中原那边会是个甚反应。”
    张顺将毛毡往身上裹紧一些,迟疑一下:“……万一那方腊烂泥扶不上墙,最终被剿灭了呢?”
    “那就被剿灭好了。”李助的话语漫不经心:“咱们又不是方腊他爹,关心他的死活?只要他能在这东南搅风搅雨吸引宋国朝廷的目光,管他叫方腊还是圆腊,咱们都可以帮上一把。”
    几个人看着李助缓缓点头。
    这金剑先生这才仰面躺下,缓缓闭上眼,声音传去几人耳中:“明日我写个折子,张顺你让人先回船上去往辽东,虽说我自认这事陛下定然答应,却也要陛下决断才是。”
    张顺先是点点头,躺下的瞬间又坐起来:“万一陛下不同意……”
    李助睁开眼睛,满天星辰映在瞳孔中:“那也无妨,总归咱们要送他些兵甲器械,到时候再想法抽身即可。”
    张顺见说,这才迟疑着躺了下去。
    ……
    与此同时。
    西军的大营中灯火通明,一日的猛攻,杀退围城的贼军,光是斩首就有九千,可谓大胜。
    只是此时,一道道身材魁梧壮硕的身影站在火光下围成一个圆圈,正中间,平板车上王荀圆睁着双眼仰面躺在那里,咽喉处一道贯穿伤口甚是显眼,流出来的鲜血沾染的甲胄上一片片尽是暗红的颜色,已是被夜风吹出一层血垢。
    他那杆铁枪正放在尸身旁边。
    王禀站在最前方,紧紧抿着嘴唇。
    营地的篝火映着每一个站在这里的将领的脸,辛兴宗、杨惟忠、王涣、姚平仲、王渊,一个个在西军中叫的上号的人铁青着脸,握着拳。
    “……正臣。”王涣看着王禀站在那一动不动,忍不住上前叫了一声。
    呼——
    王禀将身上的披风解下,飘飘摇摇的盖到儿子的身上脸上,嘴唇哆嗦两下,终是一声不吭,只是伏下身子将铁枪拿起,随后转身,向着后方走去。
    “明日一早,继续南下。”
    沉默的背影,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风吹了过来,躬身应命的将领身上衣袂呼啦作响。
    有士兵上前,站在王涣身旁说着什么。(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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