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头也算伶俐,早上老太太叫得过痘疹的人进去,换她出来的时候,她就偷么拿到外头丢掉了。”
    说的那丫头是玉漏坐月子时翠华从牙婆手里拣选进来的,十二岁的年纪,叫云芳。翠华当时就打算着趁机将她安插到那屋里做个眼线,因此格外用心调教了两日。此刻又怕她年纪小,担不住事,“就怕她给这场面吓住了,什么都往外说。”
    瑞雪打扇子的手略顿一顿,皱眉思忖须臾,又舒展开眉头,摇摇头,“云芳不敢,别看她年纪小,嘴巴却严,何况她娘的病还得靠奶奶拿钱治着。再则说,又没问到她,她急头白脸地冒出来多什么话?倒是今日老太太叫关起来的那丫头,老太太叫关她,就是疑心仙哥病得蹊跷,奶奶早上在那屋里就不该说那句话。”
    翠华低下眼看她,“是老太太先疑心问起三奶奶来,我才忙搭口说的。三奶奶那人你还不知道,有些小聪明,此刻她是急了,顾不到,等她静下心来,未必不像老太太那样想。”
    说着又想到,既然已拿了个人在那里,干脆就叫那小丫头背了这黑锅。便搡了下瑞雪,“明日你叫林管事的再到凤家去一趟,取件他们小少爷使用的东西来,悄悄送到柴房里给那小丫头用。只要她也过上病,摘不开干系,就疑心不到咱们头上了。”
    “好,你放心睡,明日起来我就去办。”
    林管事又往凤家跑了一趟,不过两日,那丫头四兰便也发了两颗痘疹,原就是怀疑她身上不干净才将她押在柴房,因此她察觉身上有些不好也没敢言语,只林管事悄悄派人哨探着,察觉到她有些不对了,告诉瑞雪。瑞雪回来一说,翠华总算对这事发放下心,仍旧每日只盯着仙哥那头。
    这日瑞雪道:“这都五天了,仙哥脸上水痘越发越多,大夫说发出来反而好得快些,也不知是应付的话还是真是如此。”
    翠华也不大懂,嘀咕道:“哪有病得越重还越是要好的道理?大概是太医怕老太太责怪,敷衍着罢了。听见他哭没有?”
    “昨日哭了一回,今日还没听见。”
    “大概是病得没力气再哭了。”翠华自己说完,憋不住掩嘴笑了一下。
    两位太医的说法却与翠华所想大相迳庭,“小公子不哭,是因为没有不舒服的地方,热已经全退了,几副药下去,把水痘都激出来,就好得就快些。切记不要叫他抓,那止痒的药膏要常抹着,免得他抓破自己的脸。”
    老太太听见,心下松了口气,叫丁柔亲自送两位太医回房歇息,“烦请两位太医千万要用心。”
    那丁柔送至廊下,看见个婆子从前厅踅出来,想是来回事的。因想着玉漏在里头,难免吃老太太几句教训,因此不好放她进去,迎到场院中来问:“有什么事?三奶奶在里头呢。”
    那婆子道:“那个叫四兰的丫头,这两日仿佛有点不大对头。”
    “怎么,她也病了?”
    “问她她说没有,可看守的人说,她有些病恹恹的。”
    丁柔想一想道:“晓得了,你外头找个大夫来给她瞧瞧看,没准仙哥的病还真是她带来的。”
    说话折身进屋,听见老太太正在里头攒眉抱怨玉漏,“不是我说你,你做什么都仔细,就是对自己的儿子不上心,这时候哭管什么用,往后不可大意,他那么小个人,要时时刻刻问着瞧着点,你倒好,只管把他交给奶母带着你就不管了,自打他生下来,你连一口奶也没喂过。”
    玉漏低着头无话可辩,心里早懊悔千百次了。
    “镜儿呢?”
    “太医换了个方,有味地黄咱们府里头没有,他亲自到外头去配去了。”
    “倒不是什么金贵的药,也好配。”
    那丁柔见老太太该责怪的责怪完了,便踅进碧纱橱里来,回明了四兰的事,“我已叫人外头请个大夫来先瞧瞧看,若也是这病,想必还真叫大奶奶说准了,病就是她带进府里来的。”
    玉漏不免又想到那四兰,荏弱可怜的一个小丫头,仙哥还小,素来那屋里事少,又有两个奶母,小丫头子们都没什么活计,只顾玩,倒是这四兰,常看见她在廊下跟着奶母学针线上的活计,前头还自己给仙哥做了双鞋出来。
    她无故起了些怜悯之心,锁着额心回房,给池镜看见,少不得宽慰她,“药我在外头配齐了,太医不是说了么,这副方子是清热解毒,回头毒气一解,仙哥身上的痘疹就能消,人就渐渐好了。”
    玉漏呆呆点了两下头,一会晃过神来去看他,“你几时回来的?”
    他浑身是汗,穿着蟹壳青的圆领袍,因为太热,很不规矩地解了最上头的衣带,翻着片衣襟,猛地打着扇子。
    忽然他把扇刷一下收了,走到身边来做下,笑着瞅她,“你在发什么呆,我前头和你说那么些话你没听见?”他提高了声量暖阁外喊,“拿碗冰萃茶来。”
    玉漏见他脸色不像前头几日那般沉重,好像也有了主心骨,跟着安定不少,仙哥的病大概真是于性命无碍了。
    不过她想到那小丫头,又替她忧心,“四兰好像真得了水痘。”
    “四兰是谁?”
    “就是老太太叫关起来的那小丫头。”
    池镜凝眉想了片刻想起来,是个七八的小丫头,生得瘦弱。
    “要真是水痘,太医开的这两个方子,你叫小厮拿出去,偷偷配点药进来煎给她吃吧。我看她也怪可怜的,即便仙哥的病真是她带进来的,也是无心,咱们何苦放任她病死?也是造孽。”
    池镜也知道,一旦知道果然是她带来的病,老太太绝不会管她。因而笑着撩起袍子,翘起腿来,“好,我们三奶奶难得发回善心,是一定要成全的。”
    玉漏回头拧了他胳膊一下,“我难道是那样歹毒的人?仙哥病这一回,倒提醒了我,我们应当多替他积点福。四兰那丫头可怜,无父无母,是她哥哥卖她进来的,再病着给赶出去,她哥哥根本不会理她。再说这也说不准,当初拣她进来的时候我叫老妈妈脱了衣裳好生看过,她身上连个虱子也没有,干净得很。”
    池镜不大在意,“兴许就是大嫂说的,当时有病还没发出来。”
    “当时没发出来,这会又发出来了?”玉漏不过随口一句,可话音甫落,像是提醒了自己,也经不住去细想。就这样巧?一向好好的,有病进来好些日子了不发,偏在说是她带病进来后就发了。虽然太医说这种事也有,可也未免太赶时辰。
    一时媛姐进来,又来问仙哥的情形,池镜让出去,叫她们说话,自去瞧仙哥。
    媛姐听见仙哥脱了险,也是大松一口气,“我才刚在老太太那里听见,总算放了些心,再熬过几日就好了,这都有十天了吧?”
    玉漏点点头,“当初太医就说半个月能见好就不防,想不到十天就有些见好了。”
    “到底是仙哥福气大。”媛姐笑了一会,慢慢脸色淡下来,“就是有些人倒要不高兴了。”
    玉漏听她说得有意思,因问:“二奶奶又作什么怪?”
    “才刚我从屋里过来,听见她在屋里摔摔砸砸的。”
    玉漏讽刺地笑道:“就为听见我们仙哥没什么要紧了?”
    媛姐笑着摇头,“也不是,好像是听见仙哥见好了,她便打发蓝田去请两位太医到凤家去替她外甥看诊,两位太医推说这里要照看仙哥,走不开,她就生了气。”
    “她那外甥也病了?”
    媛姐点点头,“不过不知什么病,不肯说。”
    玉漏心窍转动,叫了翡儿进来,吩咐道:“你叫你哥哥在外头暗暗打听,看凤家二房那小少爷得了什么病。”
    翡儿不明道理,看了看媛姐,点头出去找她嫂子去了。
    一会玉漏送媛姐出来,顺道进了仙哥房里,看见池镜在抱着逗他。他那白嫩嫩的脸上点点的红疙瘩,看上去恐怖,可他自己不觉得,粉红的小舌头颔在嘴里,还和池镜咯咯咯咯地笑着。
    池镜看他笑得好玩,嘴里连颗牙也没有,就把手指伸进嘴里给他咂。
    玉漏心里发软,走去接来抱着,剜了池镜一眼,“爹讨嫌,手上不干不净的就给我们吃!”
    池镜站起来道:“我才刚洗过手。”
    “洗过也不行,谁知你不留神又摸了哪里的灰。才刚见好点,没得又给你作弄病了。”
    池镜在她肩后埋着脸,仍笑着逗仙哥,“你懂什么,小孩子养得太仔细了也不好,是吧儿子?”
    “我不懂,你小时候顾妈妈也看你看得格外仔细,你难道不好?”
    那石妈妈在一旁预备药,笑着搭话,“三爷这话说得倒是对的,小孩子养得太仔细反把身子养娇气了。来,该吃药了。”
    仙哥也奇,不怕苦,抿着小木汤匙就往下咽,喂他什么他就吃什么,除非吃抱了才不吃。连太医小孩子最怕咽不下去药,有的人家的孩子要奶母先吃了,化成奶水喂,那样药效并不好。
    玉漏抱着他直笑,“亏得我们仙哥肯吃药。”
    吃过药又是睡,玉漏并池镜又回房里来。玉漏问过了四兰的事,“你记着打发小厮外头配药给她吃,仙哥都好了,她比仙哥大这些,吃几副药也能好。”
    “我记着呢,才刚我出去就吩咐永泉悄悄去办了。”
    玉漏坐下来嘀咕,“我看那丫头没准真是冤枉的。”
    “怎么说?”
    “才刚媛姐来和我说,凤家那小少爷也生了病,二奶奶还想请两位太医去给那小少爷瞧病,两位太医这里走不开,推着没去。我心想,什么病还非得请这两位太医去瞧?媛姐说她暗里问了,没问出来。”
    说得池镜也起疑,坐下来思忖片刻,“我叫永泉去打听打听。”
    “不用了,我才刚已吩咐了翡儿他哥哥去打听。你说,会不会那小少爷也生了水痘?”
    池镜脸色阴沉下来,“这事你别管了,你只管照看好仙哥,让翡儿哥哥得了消息来回我。”
    不出两日翡儿哥哥便打听见消息,在外书房内告诉池镜 ,“他们家小少爷也是出的水痘,阖家上下先以为是天花,瞒得死死的。这会是在外头请了个大夫瞧病,那大夫听说有些擅治天花的名头,其实也是吹嘘,这会也没给那小少爷治好,凤家的人发急,好像听说咱们仙哥的水痘快好了,正忙着打听何寥二位太医给开的药方呢。”
    池镜听了半晌无话,不得不将两件事联系起来。可络娴从前陪嫁来的人早给老太太打发了,身边就剩个蓝田,也不能出这府门,又谁去搭的这线?府里别的下人和她非亲非故,谁肯替她冒这个险?
    因而转头来吩咐,“你再去暗里哨探着,看看这一阵咱们府里头有谁和凤家的人往来过。”
    翠华那头还不知道池镜他们已疑心到凤家头上,一门心思还在为仙哥转危为安的事生气,小小个人,谁知他命这样大!
    尽管不甘心,也不得暂且饶过他去,“如今那屋里那么些人日夜不停地守着,云芳又给调到外头去了,要做别的手脚也难。你瞧,好好的一个机会,竟是枉费!”
    瑞雪劝道:“这时候还是安定点,早起我听说老太太如今认定是那四兰带进来的病,正要打发她出去,有她担着,咱们这里就太平。先不要急,一个家里住着,还怕往后没机会?”
    翠华只得暂且耐住性子,何况眼下自己又还没孩子,就算一时半会仙哥死了,也没大的好处落到身上。只是对玉漏气不过。
    她不得不咽下气道:“林管事那头,没留下什么把柄吧?”
    “林管事是个仔细的人,去凤家两趟都是傍晚,走的他们后面角门。”
    因此翡儿哥哥终没探听到是谁和凤家往来,不过却意外晓得一件事,现如今给凤家小少爷瞧病的大夫是后请的,这大夫原与翠华手底下的一个媳妇有些渊源。
    告诉给池镜,池镜牵动嘴角笑了,“怪不得,我说呢,谁这么绕着远道要害我儿子。”
    因不叫玉漏管,所以进来也没说给玉漏知道。
    今日好容易在玉漏脸上看见高兴的神情,仙哥脸上的水痘消了好些,也没再有新长的,消下去那些,留下淡淡的黑印子,太医说没疤也不妨碍,过些日子就能淡下去。玉漏总算安下心,自己这些日子也吃药,是太医开的防御的药方,吃得一嘴苦,这时才算苦尽甘来。
    仙哥像是还不知道自己生了场大病,反而高兴每日玉漏池镜肯来多抱他,只要他们抱着,就咯咯笑个不停。
    玉漏把他立在腿上,朝他弹着舌,“你还不晓得自己多让人揪心呢?你还笑呢。”
    石妈妈笑道:“现在就要好啰,往后咱们就再不得病啰。”
    池镜笑着走进去,接过仙哥道:“为了你,爹也耽搁了好些公务。”
    玉漏噘着嘴埋怨一句,“那衙门又不是少了你就转不开,从前没有你的时候,还不是好好的。”
    池镜对着仙哥撇了下嘴,“听,你娘骂我呢。”
    玉漏忙双手捂住仙哥的耳朵,嗔他一眼,“不要说得他娘很凶的样子,他长大要怕我了。”
    “怕点也没什么不好,慈母多败儿你没听说过?”
    玉漏懒得理他,仍把仙哥抱过来拍着他睡觉。满屋里的人都大为松懈了精神,再不像前头那般提心吊胆。池镜睃眼一个个瞧这些人,因问:“怎么像有几个小丫头不见?”
    玉漏道:“前头老太太不是叫换了得过痘疹的人进来伺候,那几个小的有一个四兰还在厨房里锁着,一个云芳和一个星儿便留在外头伺候。”
    那石妈妈坐在床沿上和玉漏道:“听说老太太要打发四兰出去?”
    玉漏点了点头。
    “四兰那丫头,我一向看着不错的,可惜了。”
    玉漏想着让她哥哥明日来接去也好,吩咐翡儿到时候派人送药到她哥哥家去,在府里偷偷么么倒不便宜,日后治好了再想法子叫她回来。因道:“老太太怪是她过病给仙哥,没办法。先出去养好病再说。”
    池镜见仙哥渐渐阖上了眼睛,便先行回房来。看见金宝在暖阁里做活计,走去问:“仙哥屋里的云芳和星儿两个小丫头的底细你知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星儿是管着几间会客厅那媳妇的女儿。云芳原不是咱们家的人,是奶奶坐月子时大奶奶亲自买进来的。”
    “大嫂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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