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这些宵小越走越近,她不甘愿地挥舞着匕首的同时,亦由心底生出几分绝望来……莫非这就是她的命么?哪怕重活一次,亦是重蹈覆辙?就在那冯得才触到衣角,她即将放弃最后希望之时…
    身后阵巷风刮过,传来声拔剑出鞘的锃然之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穿着藏青锦袍的男子振开双臂,持剑飞在半空中,在圆形逆光的炫晕下,显得格外气宇轩昂,宛若游龙,气势如虹。
    男人站定护在尤妲窈身前,脚尖落地的瞬间,挥剑直直朝王德才伸来的那只胳膊砍去。王德才想要避让却已是不及,右臂生生被削去半边皮肉,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将身上的衣袍染成黑红。
    冯得才痛得几乎立马就要昏阙,捂着伤口退了回来,他咬牙切齿望着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龇牙咧嘴含恨道,“你是何人?竟敢坏爷爷好事?你可知我奉职神武营,乃当朝天子贴身护卫,信不信我今后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在神武营任职是真,可皇上的贴身侍卫却是假,如他这种无甚军功,靠着裙带关系混入营中的,绝无可能靠近金銮殿半步,若是较真了说,充其量算个守大门的,可不过无论真假,但凡放出这套说辞,寻常百姓多少会有所顾忌。
    冯得才原以为眼前的男人也会被吓得落荒而逃,可偏偏没有,这人不知是什么来路,通身华贵,威势直冲天际,凛然不可冒犯,丝毫未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甚至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沉眼冷乜了他一眼,便让人觉得威压如巨浪般袭来,膝盖骨都不禁打颤。
    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电光火石间,男人又执起那枚滴血的长剑,朝面门要害处追击而来,冯得才已然被吓得动弹不得,只能瞳孔放大看着锋利的剑尖越刺越近…
    “莫冲动!别杀人…”
    就在剑尖在离额头的三寸处,即将命丧黄泉之时,眼见那尤家大娘快步而上,慌忙从后头扯住那人袖袍,急急喊停,男子才收了力道,在半空中悬停剑尖,没有再进一步。
    冯得才被吓得七魂丢了六魄,脚底一软,彻底瘫在了地上,直到见到男人将剑收入鞘中,才恢复了几分神识,他先是狼狈不堪地从地上挣扎起身,捂着伤口往后退了几步,察觉到二人关系好似并不一般,于是嘴上不饶人带了几分惶惶然说道。
    “尤大娘真真好手段!
    此人我在忠毅侯府从未见过,定是你在外头新勾搭的野男人,你到底灌了些什么迷魂汤,竟能让他为了护你当街杀害朝廷命官?当众杀官,乃诛九族的连坐大罪!他若非受你蛊惑,爱你入骨,岂会连通家老小的性命都不要?”
    “你不是不愿嫁给我么?好!我必要将你这些丑事传扬出去,我倒要看看,今后你除了嫁给我,还有哪个男人愿八台大轿迎你入门!”
    话罢,冯得才生怕再遭教训,抱着血流不止的臂膀,在小厮们的拥护下,左脚绊右脚仓惶向后逃去。
    李淮泽望着那行人的背影,眸底锋光涌现,又迅速平息,他顾不上去追究这群宵小的冒犯,只迅速扭转过身,“他可有伤着你?”
    平日里那样四平八稳的人,现在语调中却带着浓重的关切。
    尤妲窈望着这个横空拔剑的天神,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摇了摇头表示并未受伤,李淮泽略略松了口气,此处围观者众多,并非说话的好地方,示意她先上车驾,直到她踩着踏凳入了掀起帷幔,在车上坐定之后……
    后她几步的李淮泽,这才将头微偏了偏,下巴抬向朝那群人消失的方向,朝身侧的陆无言寒声吩咐,
    “待风头过去…杀。”
    陆无言面不改色,拱手埋首接命,“是。”
    落得个这样的下场,那冯得才委实不算冤。
    其实无论他豢养外室也好,私放印子钱也罢,于尊上来说都不是最紧要的,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冒犯到尤姑娘头上,现下好了,原本流放六千里就能赎清的事儿,现下要将命都赔进去。
    只是尤妲窈这头,丝毫不知那豺狼最终会有这样的结局。
    她人虽在车架上安稳坐着,魂却飘远了,出门时原本想着一切都会料理妥当,可谁知事态急转直下,犹如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生生拽拉进了漩涡之中呢?越想冯得才的话,心中越觉得惶惶。
    此人虽是个混账,可不得不承认,他确能拿揣摩几分人心,钱文秀是个只认财不认人的主,自出生起从未将她视为女儿看待,若是当真有人砸下重金聘礼求娶,钱文秀必不会犹豫半秒,说不定当夜就能把她塞入花轿抬进冯家。
    准确来说,此人就算不是冯得才,或是乡绅,是平民,是路上要饭的乞丐……只要聘金的价码够,钱文秀就能点头答应。
    “放心。
    他没命娶你。”
    趁着她紧蹙着眉头,凝神思考对此之际,阿红便在旁义愤填膺将方才发生之事,尽数讲给了李淮泽听,或是看出了她的顾虑,他轻声安抚,语调不高,却带着十足十的笃定。
    兵荒马乱了一天,能在亲近之人口中得到些许安慰,尤妲窈心中到底好受了些,左右犯愁也无用,还不如往好处想,事情已经糟糕到此等地步,总该否极泰来了吧?
    车架并不宽阔,道路也很是不平,颠得人左右摇晃,可闻着身侧男人身上传来的独特松柏香,她只觉得十分心安,抬眼望去,只见表哥正在闔眼养神,由笔直的翠竹般定坐着,修长的指尖轻搭在膝盖的锦袍上,微风由翻腾的车帷中窜入,将他鬓角的碎发吹得向翻飞,瞧着十足十就像是个风光霁月的翩跹君子。
    丝毫看不出来方才挥刀杀人,狠辣无双的模样。
    分明是刚刚重病痊愈之人,合该躺在榻上好好修养,可这几日不仅为了调查冯得才出谋划策,甚至还因为担心她们后脚跟了过来,若非表哥及时出现,她岂能逃脱得了魔掌?想到此处,望向他的眸光不禁愈发温热……
    “这么盯着看,莫不是垂涎我的美色已久?”
    这人明明没睁眼,又是如何知道她在看他的?
    可不得不说,表哥确是生了副一等一的好相貌,生的比赵琅英朗,又比萧勐端正……只可惜,是个病秧子。
    尤妲窈想了想又觉得难过,语中的感激之情几乎就要溢满出来,
    “子润哥哥,方才多亏了你送我的匕首,且你又救了我一次…你放心,我今后一定在你身侧好好侍奉……”
    若让她再说下去,不过还是那套千恩万谢的陈词滥调罢了。
    李淮泽眼皮都没抬,也不耐得听,所以干脆直直截断了她的话语。
    “你倒有些长进,晓得用匕首还击,只是挑错时机,没有伤到要害,否则哪里还容得他那般犬吠叫嚣?”
    尤妲窈立即凑近了些,眼巴巴地望着他,流露出求知若渴,敬请不吝赐教的模样,
    “那表哥教我,应当如何做?”
    “不击则已,击则必杀。
    急不得,缓不得,慌不得,虚不得,先要耐心等待,伺机而动,待敌人松懈最没有防备之时,狠狠扎在心脏脖颈这两个致命处,争取一击毙命,如此才能以绝后患,就像这样……”
    说罢,李淮泽剑眉一扬,星目忽睁,猛然倾身袭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直直抵在车壁上,那两只嫩白的皓腕被擒举在头顶,她脖间一凉,被镶了宝石的刀柄死死抵住…
    此举显然不在尤妲窈的意料之中,她眼睁睁看着那张俊美非常的面庞凑过来,大脑蓦然一片空白,只瞳光震动,情不自禁低呼出声。
    二人靠得极近,近到能看见彼此脸上那层细软透明的浅浅绒毛,呼吸交缠间,心跳声仿佛也被放大了无数倍,李淮泽一垂眼,便能瞧见那只可爱小巧的左耳,在霎那间染成了微微透明的红色…
    只要略底底头,就能亲到。
    第五十五章
    何止是耳垂,她的脖颈也比寻常女子优越许多,白皙细腻,泛着淡淡的红润,由衣领中挺立而出,格外透出几分优雅与高贵,若是能埋首陷入其中,又该是怎样缱绻的滋味……
    可尤妲窈丝毫没有察觉出他心中泛起的涟漪。
    她打心底里,只将李淮泽当做至亲好友看待,哪怕是距离靠得再近,行为举止再亲密,她也从未往男女之事上想过。
    她只全真心沉浸在他的教学之中,经过短暂慌乱落后,眸光逐渐恢复澄净,然后将双臂由他掌中挣脱而出,由袖中掏出那把宝匕,甚至煞有其事对着空气比划了起来。
    过了几息之后,她后知后觉又回想起方才那一幕,略带了几分庆幸道,“……虽说冯得才该死,可好在表哥听了劝,最后关头收了剑,并未闹出人命,他毕竟是朝廷命官,是非对错自有朝廷处置,若一时不忿将他当街砍杀,那可真真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届时只怕是连舅父都护不住我们,真真不晓得应当如何收场…”
    风花雪月的旖旎氛围,瞬间随风消散。
    掌中温热撤去,引得李淮泽难耐曲了曲指尖,百无聊赖甩了甩衣袖,浑不在意道,“只不想再脏了我的剑,否则杀也就杀了。”
    这风轻云淡的语气,真真令尤妲窈咂舌。
    犹记得二人初次在林中相识,是他铁面无私,劝她莫要动用私刑,可现在二人的立场完全对调……以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哥,不知从何时开始,多了几分人味。
    “那可是株连九族,连根拔起……表哥莫非就不怕?”
    怕?
    害怕这种情绪,自李淮泽少年时期确是有过的。
    毕竟作为天家皇子,自生下来至成年,这漫长十余年的岁月中,他何止躲过了成百上千次暗杀?也曾在夜中惴惴不安,辗转难眠过……
    可自从即位登基之后,饶是朝中权臣挡道,余孽未清,他却再未怕过任何人哪怕分毫。
    至于九族……那些与他争夺皇位,不死不休的兄弟们,皆在他的构陷算计之下,一个接一个陨落,子孙灭绝,唯一的痕迹,便是史书上的三两字名称而已。
    权力之巅,云尖之上,高处寒凉,孤家寡人。
    “怕甚?我九族已几乎殆尽,独剩我自个儿矜寡孤独,莫说单杀一个冯得才,就算将他冯家杀尽了……律例也拿我无可奈何。”
    尤妲窈哪里听得出此话中的深意?她只以为表哥自知身患重疾,来日不多,危急时刻下,已经做好了为了护她周全,可以一命换一命的打算。
    如此舍身取义,不由让尤妲窈心中愈发敬服。
    只是她还是从这混不吝的语气中,察觉出了浓厚的戾气,脸上不由露出几分狐疑,一字一句问道,
    “所以表哥……你确杀过人么?”
    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政治斗争中,手里若是不沾血,是绝无可能笑到最后,权柄在握的。
    他眉锋微挑,紧而垂下眼眸,轻拂了拂膝上落下的浮尘,瞳孔迸发出几分漆亮的光芒,语中透着几分随意,就像再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何止杀过,还杀过不少。
    弑兄杀弟,灭嫂诛侄……皆我所为。”
    此言确是事实,可尤妲窈哪里会信?
    在她看来,表哥就算杀过人,大抵也是在求医问药的路上,拔刀砍杀过几个劫财盗匪而已,至于屠戮族人,弑杀兄弟啊什么的,完全就和他沾不上边,毕竟舅母分明说过,子润哥哥乃家中独子。
    既是独子,哪里来的兄弟嫂侄?
    这人莫不是话本子看多了,开始胡编乱造?
    还是心疾未愈,神志不清犯了癔症?
    这人难得说笑几句,尤妲窈也不好扫了他的兴,她并未反驳,只屁股挪动,挨近他坐了些,然后双手圈住他的胳膊,一板一眼正经道,
    “子润哥哥可是天底下顶顶良善之人,最是锄强扶弱,关爱老小。
    你这样的好脾气,都被逼得动了杀心,那必然是他们招惹在先,欺人太甚!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旁人的错,子润哥哥自保而已,又有何错?”
    李淮泽心中明白,她必然以为自己是在呓语,不过接过话头在陪他演戏,可这番话偏偏歪打正着,说进了他心底……
    就好像在前朝他还只是个藏拙的皇子起,她仿佛就一直陪在身边,见证了他受过多少屈辱,遭过多少打压,经过千万次的忍气吞声,九死一生后……直至到现在,依旧与他沆瀣一气,同仇敌忾。
    他心有所动,微微垂头,便望见那双宛若银河般璀璨的的含笑眸子,她愈发将胳膊圈紧了些,仰头绚然一笑,
    “且表哥哪里矜寡孤独了?你还有窈儿啊,我必不离不弃,陪你安乐度过余生。”
    这话说得熨帖,引得李淮泽眸底涌上些别样的温情,紧而又迅速消散开来,他轻轻回握了握她的指尖,唇角微勾,
    “莫要食言。
    否则,我可是要照杀不误的。”
    不是?
    说笑归说笑,但这话听着委实很悚然,顷刻间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被激起,只是尤妲窈向来是顺着他的,脸上的笑容愈发甜腻了几分,点头如捣蒜般应承着。
    李淮泽见她如此乖巧,眸底终于透出几分舒心。
    正说话间,随着帷幔外头车夫的“吁”声,车架顿停,已驶到了小花枝巷,李淮泽先起身,踩着踏凳下了车,然后下意识伸出手掌想要搀她…
    尤妲窈紧随其后,可才将将从帷幔后露了半个脑袋,就听得前方传来一熟悉的高亮男声,“阿窈!”
    众人循声望去,竟然是萧勐!
    着了身流光溢彩的锦衣站在阶下,身后惯常跟着两个小厮,手上拎着满满的礼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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