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羊公公:“事已至此,暗算者必有后手。”
    幕后黑手费这样大的力气,不可能只是为了让龙船上的高手们不舒服一会,接下来他们需要面对的一定会是狂风暴雨。
    就在此刻,司徒元忽然抬起眼,直直看向外头。
    一连串器皿爆裂的声音连续响起,频率极快,而且越来越近,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以极高的速度,向着此处飞来。
    司徒元来不及阻挡,就瞧见寝室前的门忽然炸开,与此同时,一道彗星般的身影风驰电掣般向着天子直扑而来。
    来人是彗星,皇帝就是不幸遇见天外陨石当头砸落的路人,以他的目力,根本无法判断出周围产生了什么样的命运,他的命运根本不在自己手中,只能木偶般站在原地,呆呆地等待着不幸地降临。
    电光石火间,皇帝忽然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仿佛飞到了空中,让他又觉惊骇,又觉刺激,还有一众莫可名状的兴奋。
    被抛到空中的皇帝很快落地,他感觉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等感知重新恢复时,皇帝只觉身上脸上都溅满了温热腥臭的血液,刹那间犹在梦中。
    方才紧急出手拉了皇帝一把的人正是黄羊公公,天子原本站立的位置上,正横躺着一个筋断骨折、浑身是血的小内侍。
    小内侍之前就因为无力倒在地上,此刻刚好被黄羊公公拉来充当天子的替死鬼。
    皇帝看着龙袍上湮开的鲜红,他在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液体是鲜血时,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
    他不是没有遇见过刺杀,但此刻司徒元跟黄羊公公就在身边,这两人都是举足轻重的高手,为何没能好好护卫自己的安全?
    来人一击不中,目光漫不经心地从萎靡不振的黄羊公公跟司徒元两人身上扫过,唇边露出一抹嘲讽的冷笑,随后右掌轻描淡写地一挥,一股劲风猝然直击皇帝脑袋。
    黄羊公公因为中毒的缘故,功力已经消退大半,方才强聚真气,拉了皇帝一把,此刻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遑论继续抵挡对方的杀招。
    他凝视着眼前的一幕,浑浊苍老的眼珠中流露出了深深的绝望之色。
    按照正常的发展轨迹,这道掌力立刻就会印在皇帝身上,将这位大夏天子打得筋断骨折,当场呕血身亡,然而就在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黄羊公公听到了一道沉闷且连绵不断的气劲交织声响。
    淡银色的光芒在空中飞舞,等到光芒尽收,一个白衣人轻飘飘落了下来,手持长剑,稳如山岳的地站在皇帝身前。
    白衣人手中长剑是禁军通用款式,自身却并非禁军内任何一位武官,考虑到今日被邀请到龙舟上的宾客不许携带武器,所以对方的佩剑很可能是从某个护卫身上顺手抽出来的。
    黄羊公公静静看着白衣人,在心中估量她的功力,苍老的面孔上慢慢浮现除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失望。
    白衣人长剑再起的刹那,袭击者身形已化作一道流光,修长的手掌轻轻切在剑刃上,身形则凝固在空中,既不向前移动,也不下落。
    双方的战斗看似不激烈,然而真气互碰时,剑身亦会随之颤抖,不断发出嗡嗡的低鸣声,旁人一看就知道其中的凶险。
    朝轻岫不愿跟人硬拼内力,可室内空间有限,来人的目标又太过明确,为了保护皇帝的安危,她只好暂时充当护盾的角色。
    内息流转间,朝轻岫聚力于剑身之上,将内劲往外一推,同时身形轻旋,经脉中的太阴真气随之涌出。直到此时,袭击者终于向后仰身飘开,平滑地退后数丈,然后轻飘飘站定,并向她露出一抹微笑。
    袭击者一身长袍广袖,姿态十分温雅,仿佛贵胄公子,半张脸俊美潇洒,另外半张脸上却布满了狰狞可怖的伤口,显得又骇人,又诡异。
    司徒元认得来人,低声道:“‘包罗掌’辛残书。”
    朝轻岫从未见过辛残书,却听过对方的大名,据说此人与卓希声、辛待诏等齐名,是定康一带极为厉害的高手,原本出生于仕宦之家,早年潜心读书,希望能够考得功名,不巧碰见了应律声。
    辛残书读书不如应律声,武功也比不上后者,连人缘都比对方差,所以始终未能释怀,甚至因此走火入魔,最后控制不住心中的恶意,出手偷袭,却被应律声以千劫指反制。当时辛残书内劲沿经脉倒流,整个人,好容易稳定下来后,半张脸却因此而毁。
    大夏规定,朝廷官员的相貌必须端正,辛残书脸部受伤后,仕途也就此断绝,没多久便被家族抛弃,自此流落江湖。
    他为人心高气傲,先潜心修炼武功,十年后悄悄返回定康,亲手杀掉了当日驱逐自己出家门的伯父全家,据说第二天来送菜的小贩,看见辛家满院子都是鲜血,直接骇得晕倒在地。
    发生在天子眼皮底下的灭门血案,一时间使得定康震动。
    六扇门为此发了海捕文书,只是辛残书行踪诡谲,武功又高,旁人就算知道他身在京畿一带,也难准确找到他的落脚之处。
    司徒元想,怪不得花鸟使始终没能抓住辛残书,原来此人早就投到了旁人麾下,受到朝中官员的庇佑。
    辛残书淡淡打量了朝轻岫一眼,笑问:“你的武功有些眼熟,莫非应律声的徒弟?”
    朝轻岫回答:“应山长是我帮供奉,在下并无缘拜到她老人家门下。”
    辛残书就“哦”了一声,又看了她两眼:“原来你是永宁府那个姓朝的小丫头。”
    他说话时,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笑容,一双狭长的凤目中却盛满了残酷的杀意。
    朝轻岫握紧长剑,她能感觉到,在自己承认跟应律声有关系后,辛残书的情绪立刻愉快了许多。
    不必深想,朝轻岫立刻便感觉出对方心怀恶意,多半与应律声存在旧怨。
    仅以功力论,朝轻岫并不如辛残书,神色却极为冷静,好似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身陷陷阱,手中长剑一扬,十六剑连环刺出,一剑比一剑迅捷,剑光仿佛银白色的闪电,快得在空中留下道道虚影。
    辛残书手中没有兵刃,看见朝轻岫动手,笑得愈发开怀,流露出鲜明而浓烈的残忍意味。
    他外号叫做包罗掌,用的当然是掌法。
    朝轻岫的剑尖在距离辛残书还有四五尺的距离,已然感觉凌厉的掌风扑面而来,对方的攻势仿佛一面巨网,正朝着自己当头压下。
    瞬息之间,朝轻岫十六剑堪堪刺完,辛残书却只出了七掌,第七掌正正好好印在长剑之上。
    第307章
    双方劲力相砰, 朝轻岫浑身一震,仿佛是被人用铁锤重重砸了一下,眼前倏然发黑,半边身子酸麻无力。
    此刻辛残书只要再来一招, 就能将朝轻岫立毙当场, 可就在这电光石火间, 朝轻岫的剑法忽然转柔,整个人也水中行舟, 轻轻一旋, 就从掌力边缘浑不着力地滑了出去。
    她闪得快, 辛残书拦得也快,长长的袍袖倏然前展,成云卷之势, 一卷既回, 可辛残书虽有命中实体的感受,却未能停下朝轻岫的脚步。
    辛残书将手掌握住又摊开, 掌心中赫然抓着原本属于朝轻岫的半截断剑。
    他淡淡看着朝轻岫, 柔声道:“下一次,我留下的就是你的脑袋。”
    朝轻岫用长剑替自己挡了一记,只觉胸口一阵滞闷烦恶, 她踉跄后退数步, 这才站定了默默调息。
    她感觉自己已经受了内伤, 好在真气尚能运转,依旧有着一战之力。
    朝轻岫抬起眼,直视辛残书, 后者也很有风度地冲她微微一笑。
    就在辛残书弯起嘴角的刹那间,他的双目中映出一道银亮而凛冽的光芒。
    此次先出手的依旧是朝轻岫。
    断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啸鸣, 仿佛北风正在咆哮,剑光如流星,闪电般直奔辛残书胸膛。朝轻岫这一招剑意凄厉,只攻不守,竟有与辛残书同归于尽的意味。
    朝轻岫知道自己的身手不如对方,拖得越久,情况就越糟。
    她一向擅长判断局势,如果觉得只有押上性命才能有胜算,就会押上性命。
    眼见对手流露出玉石俱焚的意思,辛残书微微蹙眉。
    他丝毫不能理解朝轻岫的做法——这个小姑娘的状态比司徒元等人好上许多,在辛残书一定要先干掉皇帝的情况下,她完全有机会抽身闪人。
    剑风临身,辛残书不想将功力耗费在不必要的地方,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体已如纸页般轻轻飘起,毫无重量般地向后滑开半丈。
    朝轻岫是直刺,辛残书是倒退,速度竟不比前者慢,然而朝轻岫轻功悟自天侯武库中的画卷,闪避腾挪间有奇效,辛残书一时间也不能彻底将人甩开。
    辛残书看着对方断剑一直指着自己心口,衣袍微动,长袖飞起,再次行云流水般卷向朝轻岫的断剑。
    这一回,辛残书的袖子准确搭住了朝轻岫的手腕。
    辛残书看见朝轻岫的眼睛,也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他倏忽停下。
    并非是辛残书忽然心软——就在辛残书想要运力卷碎朝轻岫的右腕时,他感到背心要害处传来一股澎湃浑厚莫之可当的内劲,那道劲力源源不绝,刹那间已经侵入了他的心脉,往四肢百骸中流去。
    朝轻岫神色始终不变,她正对辛残书,所以早就看见,自己动手时,司徒元已无声无息站到了辛残书的身后,似轻实重地一掌按在对方后心。。
    这一掌聚集了司徒元残存所有功力,哪怕辛残书武功再高一倍,也难以逃生。
    在心脉被震断的同时,辛残书衣袍鼓起,身前身后同时有雪片般的掌印连续飞出,以朝轻岫的身法,竟然无法及时避开对方这临死一击。
    她横剑于身前,硬抗了一招后,落花一般向后飘飞,身形数次转折,口中则喷出一口鲜血。
    朝轻岫跌跌撞撞地落下,感觉喉头全是腥甜的血味,她匆匆取出随身药瓶,连着吞了三颗化滞丹,又紧急服了一颗从许鹤年那得来的不二斋秘药。
    伤药入腹后,朝轻岫内息运转,催发药性,不过片刻功夫,苍白的面颊上就重新有了红晕。
    前方司徒元轻轻咳嗽一声,支撑不住似地滑到在地。
    朝轻岫赶紧奔到司徒元身前,取出一瓶化滞丹跟一瓶沉香丸,道:“前者疗伤,后者解毒,司徒大人要试一下吗?”
    司徒元有气无力地点头:“多谢朝门主。”
    他吞了两粒丹药,感受了下药力后又连着吞了四粒,接着才将药瓶抛给了黄羊公公。
    朝轻岫:“司徒大人觉得如何?”
    司徒元沉吟片刻,道:“虽有些效果,却只能稍微压制住一二分而已。”
    黄羊公公吞下药,闭目片刻,也点了点头,算是赞同司徒元的话。
    其实朝轻岫给的疗伤药效果极好,解毒药的品质同样不错,只是不大对症,司徒元说能压制住一二分,还是因为他功力精纯,能更好地发挥药效,换作黄羊公公,就只能压制住不到一分。
    敌人虎视眈眈,皇帝身边的高手却全体失去战力,纵然司徒元见过无数风浪,也深觉眼下情势危急。
    司徒元问朝轻岫:“外头情形如何?”
    朝轻岫:“我来的时候外头已经很混乱,禁军们不知为何竟自己打起来了,船上的很多侍卫出现了中毒的迹象,方才我看到有人闯进官家这里,担心来者不善,就跟过来看一眼。”又道,“二位若要调息,我就在此护法。”又走过去,将皇帝扶起来,坐到椅子上。
    黄羊公公向朝轻岫点了下头,算作道谢,接着立刻闭目入定,司徒元却不急,又问了几句:“朝门主好似身上无碍,不知你上船后,都做了什么事?”
    朝轻岫:“我认识的人少,也懒怠玩闹,就找了个清静地方钓鱼。”
    司徒元:“期间姑娘未曾饮水用饭?”
    朝轻岫:“定康的菜式我还不大习惯,也就不曾用饭。”
    司徒元闭上眼,叹了口气:“那样多的人全部中招,恐怕是食水被人做了手脚。”
    定康建城的时间太久,住的人又多,长此以往,城中水井难免会出现“水皆卤咸”的现象,今日龙船上所用清水都是从别苑运来的泉水,专供船上之人使用,若想偷偷做些什么,也很方便。
    朝轻岫分析:“也许不止是水。面粉、米饭、瓜果中,或许都有问题。”
    皇帝终于恢复了点精神,颤巍巍道:“司徒卿家,你可还好?”
    司徒元摇头:“陛下,臣情况不大好,今日臣中的毒很有北臷的风格,一时半刻无法彻底祛除。”
    皇帝面色愈发难看,又瞧向朝轻岫。
    朝轻岫态度也很干脆:“我可以在此守护,但在下对定康情况不清楚,后续有何安排,还需官家跟两位大人拿个主意。”
    司徒元微微沉吟。
    朝轻岫目光扫到皇帝身上,随后眉毛微扬,走过去欠了下身,先告罪:“草民冒犯。”然后伸出三指,搭在天子的脉搏上,片刻后做出判断,“陛下也没有中毒。”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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