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天大一件事儿
    今天是个工作日,沙滩北街2号的院子里人来人往。
    崔道怡将自行车停到车棚里面,跟作协的同仁们挨个打着招呼进到地震棚。
    他把公文包放在桌上,先是用抹布擦了擦桌子,又去打来一暖壶的热水准备沏一杯热茶,《人民文学》的同事们伸着杯子跟他要水,崔道怡就顺便给她们倒上。
    “老崔,美滋滋的是有什么喜事儿?”理论组的女编辑玩笑道。
    另一名编辑肖悦婷跟着开口:“一看就是收着好稿子了。”
    崔道怡也不瞒着,直接透露道:“从江弦那儿要来篇新稿子。”
    “江弦?”肖悦婷笑了笑:“巧了,我这儿也全是江弦的稿子。”
    “什么稿子?”崔道怡皱起眉头。
    他这段时间常去江弦家里盯着,也没看他写什么新稿子啊。
    “老肖说的是和江弦有关的稿子。”
    另一名编辑解释道:“自从江弦提出那个‘寻根’的口号,我们理论组这边,关于‘寻根文学’这个词儿的讨论就没断过。”
    “你看这一篇。”
    肖悦婷扬起一份稿子,“这是陕西作家贾平凹的一篇文章。
    贾平凹这名作家认为,要以中国的传统的美的表现方法,真实地表达中国人的生活和情绪.”
    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文艺理论研究领域内,许多青年作家和评论家都在讨论近期出现的创作现象时提出了文化寻根的问题。
    这些讨论明显有着一个重要的共同点,那就是以江弦的《回到民族传统,回到现实语言》为纲领,认为中国文学应该建立在广泛而深厚的“文化开掘”之中,才能与“世界文学”对话。
    不光是在陕西声名鹊起的贾平凹发了稿子。
    曾获得“全国优秀小说”奖项的作家韩少功也发表了论文《文学的“根”》。
    还有,写出《老井》的郑义发表了《跨越文化断裂带》、《十月》杂志副主编郑万隆发表了《我的根》,一些青年作家像李杭育《理一理我们的“根”》、阿城《文化制约着人类》等等。
    甚至朦胧派的诗人杨炼也提出了“诗词寻根”的主张。
    可以说,在江弦率先喊出“寻根”的口号以后,文化寻根的意识正在逐步崛起。
    有一大群青年文艺工作者发声响应,这些声音汇聚成一派新的文学势力,掀起一场新的文学潮流。
    理论界给这些人起了个名字“寻根派”。
    “寻根是个什么道理?”
    《人民文学》的一名老编辑不太理解,“传统文化这条大毒根我们斩断都来不及,还寻什么寻?”
    几名年轻的编辑,包括崔道怡,都没有搭腔。
    他们听出这名编辑有些情绪化。
    “不说‘寻根文学’,这一次江弦真是出尽了风头啊。”肖悦婷忍不住感叹。
    “是啊。”另一名编辑点头,“‘寻根文学’存在争议不假,但确实已经形成了文学潮流,只是缺少一些建立在此理论上的代表作品。”
    “代表作品.”
    崔道怡神秘一笑,“或许很快就要有一部了。”
    肖悦婷很快反应过来,“您是说您那儿那一部江弦的稿子?”
    崔道怡没有回答。
    肖悦婷一喜,抬着头静静的看着崔道怡。
    崔道怡觉得这眼神不对,“有话就说。”
    “您那稿子要是审完了,借我看看呗。”
    “这哪行,不合规矩。”
    “哎呦您别小气啊。”
    肖悦婷语气里带着幽怨,“这话您跟别人说还行,咱都《人民文学》的,这有啥不合规矩的。”
    “那也先等我审完稿子。”崔道怡说,“审稿子是大事儿,改稿子更是天大的事儿,你想看,等回头再说。”
    “行吧。”
    肖悦婷努了努嘴。
    崔道怡回到工作室,坐到自己办公桌前,沏上热茶,随后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一沓厚厚的稿子,整齐的摆放在桌上,首页第一行便写着:
    《红高粱!》
    按照正常的流程来说,一般是责任编辑收到稿件以后逐级审阅,但崔道怡显然等不到责任编辑审稿,此刻迫切的想要读完这篇小说。
    他喝一口水,边喝目光边扫过开头的部分,查看江弦是否对开头的内容做了修改。
    修改的地方还挺多,不过基本不影响小说大剧情的走向。
    崔道怡这么看着,很快便看到了上次看到的地方。
    这块儿讲的是罗汉大爷,罗汉是戴凤莲家的长工,相传和戴凤莲之间不大清白,究竟是否有染,江弦说乡里高龄老太太回忆是有的,因为当时都那么传,但是又没有确凿的证据,无法查清。
    《红高粱》的时间叙事相当高超,语言总是在时空中不断跳跃。
    马上变幻到民国二十七年,鬼子带着伪军到村里抓民伕拉骡马。
    民伕就是民夫。
    罗汉大爷说:“弟兄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大个子伪军说:“老畜生,滚到一边去。”
    罗汉大爷说:“这是东家的牲口,不能拉。”
    伪军说:“再吵嚷就毙了你个小舅子!”
    鬼子见戴凤莲有些姿色,有了不轨之心,戴凤莲装疯卖傻逃过一劫。
    但家里的两头大骡子却保不住了,加上骡子不听鬼子的话,伪军就让罗汉把两头骡子牵到工地去。
    这当然是有去无回。
    不光是骡子还是罗汉大爷。
    罗汉大爷在工地搬石头,工地上的监工手持藤条,把罗汉大爷打的浑身是血。
    “长官,打俺是为了啥?”
    长官抖着手里的藤条,笑眯眯地说:“让你长长眼色,狗娘养的。”
    罗汉大爷气噎咽喉,泪眼模糊,从石堆里搬起一块大石头,踉踉跄跄地往小桥上走。
    监工拄着藤条原地不动。
    罗汉大爷搬着石头,胆战心惊地从他眼前走过。
    监工在罗汉大爷脖子上又抽了一藤条。
    罗汉大爷一个前趴,抱着大石,跪倒在地上,石头砸破了他的双手,他的下巴在石头上碰得血肉模糊。
    他被打得六神无主,像孩子一样糊糊涂涂地哭起来。
    崔道怡看到这里,眉头不由得紧皱起来。
    这帮吃里扒外的东西,“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单打不长眼的。”
    就因为罗汉没送东西,就把他往死里打。
    罗汉骨头硬,他不送东西,也熬不住打,便想办法逃了。
    逃的时候,不忘家里的两头大骡子,就为了骡子重新返回。谁料吃好喝好的骡子已经认不出浑身是血的他,暴怒地左旋右转,保护着自己的领地,一个蹄子,打在了罗汉大爷胯骨上。
    “好两个畜生!”罗汉大爷心头火起。
    他找到一柄锋利的铁锹,对准一头黑骡的后腿猛力铲去。
    受伤的骡子把屁股高高扬起,一溜热血抛洒,像雨点一样,淅淅沥沥淋了罗汉大爷满脸。
    罗汉大爷瞅准空当,又铲中了骡子的另一条后腿。
    黑骡叹息一声,猛然坐在地上,另一头黑骡,傻愣愣地看着瘫倒的同伴,像哭一样,像求饶一样哀鸣着。
    罗汉大爷平托铁锹,向它逼过去。
    它用力后退着,缰绳几乎被拉断,木桩劈劈啪啪地响,它的拳大的双眼里,流着暗蓝的光。
    “你怕了吗?畜生!你的威风呢?”
    “畜生!你这个忘恩负义吃里爬外的混账东西!你这个里通外国的狗杂种!”
    那边狗叫人喧,天亮了,从东边的高粱地里,露出了一弧血红的朝阳,阳光正正地照着罗汉大爷半张着的黑洞洞的嘴
    崔道怡看着这一段罗汉的怒骂,心中也生出一股豪爽与快意。
    “骂得好!”他忍不住拍案击节。
    江弦真写到了他心坎里。
    这群卖国的杂种,可不就是骡子?
    不,连骡子这样的牲口都不如!
    崔道怡接着往后看,一场拴马桩上的悲剧也就此掀开序幕。
    鬼子为了修公路,把村中骡马劫掠一空,但是罗汉大爷用铁锹铲伤骡蹄马腿无数,被抓获以后,鬼子大怒,要在拴马桩上将罗汉大爷剥皮示众。
    这天,日头刚刚升上高粱梢头,村里的若干老弱妇孺被驱赶到后来令人失色的拴骡马的地方。
    一开始,余占鳌和戴凤莲都没认出罗汉大爷,因为他被打的血肉模糊。
    头顶上的血痂像落水的河滩上沉淀下的那层光滑的泥,又遭阳光曝晒,皱了边儿,裂了纹儿。
    干活的是东北乡有名的杀猪匠孙五。
    “太君说,让你好好剥,剥不好就让狼狗开了你的膛。”
    孙五诺诺连声,眼皮紧急眨动。
    一个监工从河里又提来一桶水,孙五用一块破布蘸着水,把罗汉大爷擦洗得干干净净,他屁股扭动着,说:“大哥.”
    罗汉大爷说:“兄弟,一刀捅了我吧,黄泉之下不忘你的恩德。”
    日本官儿吼叫一声。
    翻译说:“快点动手!”
    孙五脸色一变,伸出粗短的手指,捏住大爷的耳朵,说:“大哥,兄弟没法子.”
    孙五的刀子像锯木头一样锯着,罗汉大爷狂呼不止,一股焦黄的尿水从两腿间一蹿一蹿地滋出来。
    走过一个端着白瓷盘的日本兵,站在孙五身旁,孙五把罗汉大爷肥硕敦厚的耳放在瓷盘里,又割掉另一只放进瓷盘。
    罗汉大爷两只耳朵在瓷盘里活泼地跳动,打击得瓷盘叮咚叮咚响
    “小鬼子,我草你祖宗。”崔道怡的眼睛都红了。
    如此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一幕,崔道怡相信,这绝对不是江弦笔下虚构的内容,而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无数次的事情。
    他几乎是模糊着视线,将后面那一段看完的。
    翻译官说:“快剥!”
    孙五捏着刀子,一高一低地走到罗汉大爷面前。
    罗汉大爷破口大骂,所有的人在罗汉大爷的骂声中昂起了头。
    孙五哭着说,“大哥.大哥你忍着点吧”
    罗汉大爷把一口血痰吐到孙五脸上。
    “剥吧,操你祖宗,剥吧!”
    孙五操着刀,从罗汉大爷头顶上外翻着的伤口剥起。
    孙五已经不像人,他的刀法是那么精细,把一张皮剥得完整无缺。女人们全都跪到地上,哭声震野.
    崔道怡了一天的时间,才将《红高粱》这篇小说完整读完。
    当他将稿子合上的那一霎那,从那个火红世界抽离的那一瞬间,回想起的是张守仁在他面前对《红高粱》作出的评价:
    这是一部杀气腾腾的小说!
    正是如此。
    在崔道怡读来,一种刚烈的滋味从开头贯穿到结尾。
    除了罗汉被剥皮那一段,令崔道怡最为震撼的就是戴凤莲和余占鳌野合的那一段,岂止是“离经叛道”,更是“大逆不道”。
    可戴凤莲错了吗?
    就说她死前的那一段质问。
    “什么叫贞节?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
    戴凤莲和余占鳌在高粱地野合是错,那她遵从父母之命嫁给一个麻风病人就是对么?
    还有小说的结尾,小说始终在回忆和正在进行的事之间穿插,在结尾,是江弦所写的一段话:
    “谨以此文召唤那些游荡在无边无际通红的高粱地里的英魂和冤魂。我是你们的不肖子孙,我愿扒出我的被酱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个碗里,摆在高粱地里。伏惟尚飨!尚飨!”
    崔道怡能感到,江弦一种强烈的不满与反省。
    在小说里,江弦笔下爷爷辈的好汉们,都有高粱般鲜明的性格,敢爱敢恨。
    可到如今,这种性格似乎退化了。
    国民的性格当中缺失了豪勇,孱弱不堪。
    于是江弦发出了发出如今英雄气不再,自己也愧为不肖子孙的感慨。
    崔道怡想了一会儿,睡了一觉,又重新带着种种感悟,再把《红高粱》这篇小说读了一遍。
    第二遍读的时候,崔道怡已经像是喝一杯高粱酒一样,细细品味着这篇小说的滋味。
    “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洸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辉煌,高粱爱情激荡,高粱凄婉可人。”
    “‘高粱高密辉煌’,这一句真的神了!”崔道怡忍不住感叹。
    看似不符合语法,但是很有感觉。
    “怎么写的这么好呢?”
    崔道怡不得不佩服。
    江弦在这篇小说中所表现出的诡谲的想象力,还有淋漓尽致的语言、饱满的生命力、张扬的个人意识,这些共同构成了《红高粱》浑厚震撼的气势。
    这天,肖悦婷又跑来找崔道怡要稿子看。
    崔道怡却不愿意给她,“哪还有时间,这小说我急着拿去发表。”
    虽然江弦和他说过,等他从南方回来以后再对小说进行修改。
    但崔道怡已经等不及将这篇《红高粱》献给读者了。
    “发表?这稿子改了吗就发表?”肖悦婷不解。
    “有什么好改的。”
    崔道怡捧着稿子,“这么高超的语言,照我看,不改也行。”
    肖悦婷忍不住争辩,“您不是说,审稿是大事,改稿子是天大的事儿?”
    “我说了么?”
    崔道怡语重心长:
    “小肖,咱们做编辑,工作思路一定要灵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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