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求死得死
    某些时候,言语需要反着听。
    闹得人尽皆知的话,不一定就是多惊天动地,落于无声处的低语,也不一定真就轻飘飘。
    勾结匈奴,里通敌国。
    这事儿小不了,也没法小!
    不过刘据得知此事后,并未有什么剧烈的动作,他只是先给凉州刺史史恭写了封信,之后该干嘛干嘛。
    直到旬日后,‘大舅哥’托人带回来一句话:“先零、封养世仇化解,原因不明。”
    他不明,但刘据明了……
    季冬月初。
    雪纷飞,零零落落,长安的雪不及漠北的狂躁,飘落间多了丝惬意,只是一连数天小雪,未央宫的高墙碧瓦依然披上了一层白色。
    “见过父皇,母后。”
    椒房殿中,刘据躬身施礼道。
    “莫要虚礼,快入座。”卫子夫笑容和煦,招手道:“你呀,总是能赶上用膳的点,来尝尝母后熬煮的羹汤。”
    “谢母后。”
    刘据呲牙一笑,大方落座在桌案旁,吃喝起来一点不客气,在椒房殿时,刘据向来如此。
    皇后也喜欢儿子这副做派,常言道,天家无亲情,但至少在她这儿,儿子很照顾自己这位当母亲的感受。
    他们俩母子情深之际,坐在主位的皇帝没好气道:“太子宫少这口吃的?天天来椒房殿蹭吃蹭喝。”
    “啧。”
    刘据还没开口,皇后就白了丈夫一眼,“一起用膳热闹嘛,我这儿不缺据儿一口吃的。”
    “他都多大了,还据儿、据儿的喊。”
    “我就这一个儿子,不能喊?”
    “朕还就这一个太子呢……”
    很好,现在从母子情深,过渡到了人家夫妻打情骂俏,刘据端着碗肉羹,在旁笑眯眯地看着,没插话。
    等到两人注意到这边,卫子夫当即拍了刘据一巴掌,嗔怒道:“用膳!”
    “是是。”
    刘据接过皇后递来的小米饭,连连点头。
    主座上的皇帝哼哼一声,也不知他是不爽利,还是颇为享受这种天伦之乐,反正君父的架子,皇帝一直端着。
    膳后,卫子夫在旁侧刺绣,刘彻、刘据父子则置了一副棋盘对弈。
    趁着皇帝老爹思索下一步怎么走时,刘据开口道:“之前从北边传来一个消息,说是羌人要反。”
    “哦?”
    刘彻抬眼看来,惊讶有,不悦也有,但都不多,只看了一眼,他便低下头重新关注棋局:“详细说说。”
    “乌维那一遭后,在草原上涨了声望,其弟句黎湖为了不落于人,也想弄出些动静给草原诸部听听。”
    “武威南部的两个羌人部落,先零,封养,都由句黎湖从中说服,化解了仇怨,开春后或许就有动作。”
    刘据叙述完,皇后面色如常,皇帝却冷了脸。
    “哼!”
    “以前河西廊道在匈奴手中时,羌人就是匈奴的附属,旧主子出面,化解仇怨不奇怪。”
    说话间,皇帝在棋盘上落下一颗黑子。
    显而易见,羌人会不会反,刘彻其实并不在乎,脸上那点冷意,都是听到‘乌维’两字才给的。
    究其原因,如果说现实点,就得涉及到体量、兵力、国祚、传承、四夷之论等等等等,很多。
    但要说简单点,就四个字——
    不屑一顾!
    羌人叛乱,在皇帝心目中,跟南越、东越叛乱是一个性质,谁跳,打谁,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他们的价值。
    有没有被吞并的价值。
    南越地形尚可,那便吞下设郡,东越山川险恶,那便尽迁其民。
    而羌人,既没有一个勾践祖宗,也从未受过中原礼教,生活的地带更是苦寒,说实话,刘彻对他们没有一点兴趣。
    连征服的欲望都升不起来。
    早在秦孝公时,秦国就已‘威服羌戎’,等始皇帝在位,‘派蒙恬西逐诸戎,众羌不复南度。’
    大汉立国后。
    羌人与匈奴、大汉同时接壤,遂一部分投效匈奴,一部分投效大汉。
    景帝时。
    研种羌首领,向天子请求东迁陇西郡,归附大汉。
    再到现如今,河西走廊彻底落入大汉手中,与羌人接壤的庞大帝国,只剩下大汉一个。
    如此形势,他们还愿意跟着旧主子走,刘彻能说什么?无非是让他们求仁得仁、求死得死罢了……
    在羌人反叛一事上,刘据与自己老爹的看法一致,敢反叛,架刀兵便是。
    这并非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
    “草原传来的情报显示,匈奴说服羌人期间,是汉人充当的中间人。”棋盘对面,刘据轻声道。
    听到这话。
    皇帝落子的手一顿,旁侧穿针引线的皇后神色微凛,放下手中刺绣,卫子夫严肃道:“你可探明白了?”
    “消息从匈奴单于的儿子那儿得来,多半为真,而且河西四郡都是边防重镇,没有内部人帮衬,匈奴很难跟羌人搭上线。”刘据实话实说。
    他话音刚落,另一头便传来一声:
    啪!
    哒哒哒哒……
    皇帝手中的棋子被重重摔在地上,敲击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殿内气氛为之一肃。
    刘彻目光阴冷,“谁在勾结匈奴人?”
    刘据正色道:“尚不知晓,已经向草原施压。”
    皇帝听出了话外音,抬起一个食指,点道:“不管那个大单于之子要什么,先给他。”
    话至此处,皇帝已然咬牙切齿,凸起鼓动的腮帮清晰可见,眼神飘忽一阵,幽幽言道:
    “看来我大汉的诸侯王,当真一刻都不消停!”
    是的。
    皇帝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诸侯王,他们有这个人力、物力,最关键的是,他们还有很强烈的动机!
    此时场间没有外人,刘彻说话也就没有顾忌,“当年淮南王让自己女儿在长安结交权贵,事后廷尉追查。”
    “发现刘陵借着张次公的掩护,曾和北边有过接触!”
    北边,自然指匈奴人。
    此事刘据可是第一次听闻,难怪一听到奸细,皇帝立刻联想到诸侯王,实乃有旧例可循!
    这一刻。
    卫子夫凛然,刘据漠然。
    皇帝脸色变换不定,只是须臾间,他便将种种情绪压下,拂袖起身,抬脚朝外走时,示意太子跟上。
    “羌人反叛一事,你认为怎么办?”出了大殿,刘彻问道。
    刘据边走边思,过了一会儿回道:“羌人实力再弱,也能聚起数万刀兵,涉及到兵戈,就不能轻视。”
    “应当先暗中调集大军,囤于武威、陇西左近,以备不测,再遣使臣去羌人部落中试探虚实。”
    “无论战与不战,朝廷都能占据主动。”
    廊道间。
    一众宦官宫女在后,皇帝、太子在前,刘彻思量片刻,问道:“方略没问题,细节处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刘据蹙眉,“大军调动时需隐秘,谨防奸细泄露军情……”“此为其一。”
    皇帝脚步不停,神情生硬且冷酷道:“朕教你,其二,得派一个生性跋扈、素来目中无人的使臣去!”
    “羌人果断反,最好,羌人迟疑不反,就帮他们反,朝廷调一次兵,难道要空手而归?”
    “敢有反意,就是取死之道!”
    这个刚猛的男人,一如既往的刚猛,皇帝问了方略,给了点评,却没有拍板要不要这么办,至少现在没有。
    皇帝只说让刘据先去,此事他有计较。
    一刻钟后。
    温室殿。
    绣衣汉子躬身站在下首。
    “派人去查西边羌人部落的动向,记住,不要打草惊蛇。”浑厚、低沉的嗓音响起。
    “是。”绣衣汉子抱拳。
    刘彻再问:“之前让你往草原安插人手,安插的如何?”
    “已初见成效。”汉子应道:“臣通过匈奴小部,接触到几位单于阏氏,正在与她们交涉。”
    这条路线与当年白登之围的‘陈平策’有异曲同工之妙,看起来有些不耻,但刘彻不在乎。
    不管黑猫白猫,能抓住耗子的就是好猫。
    “句黎湖部有进展吗?”
    “进展不多。”绣衣汉子抬眼看来,肃穆道:“陛下短时间内若要探查的事宜太大,需重金!”
    “从内帑支。”
    皇帝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道:“黄金朕给足,大汉内部有人在跟句黎湖互通,去查清楚,朕要知道他的名字!”
    “喏!”
    绣衣汉子离开已久,温室殿内却寂静如故。
    刘彻两眼微眯,脸色时而阴沉,时而狠厉,尽管大殿内温暖宜人,可侍立在旁的宦者令仍然感到忽冷忽热……
    ……
    夜,长安西郊。
    某座庄园内,两人对坐,于昏暗的密室中交谈。
    “陇西郡何处驻军薄弱,都在这张图上标注了,要攻打哪儿,你们和羌人自己定,不过我给个建议。”
    “请说。”
    “离长安越近越好。”
    “为何?”
    “距离京城越近,声势就闹得越大,任由羌人吸引注意力,之后你们集中兵力,从西域、居延泽,猛攻敦煌、酒泉两郡,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沉默片刻,坐于右侧的男子收起了地图。
    “我会转达大单于。”
    说话间,男子便要起身离开,不料对面的主人家却拦住他,语气阴郁道:“等等!”
    “还有何事?”
    “免费赠送大单于一个消息,太子在北边有眼线,你们最好自查一下。”
    “当真!?”
    “上次乌维南下,战报尚不明朗,太子就在朝廷议事中断定,来者并非你们大单于,能对他的行踪掌控如此精准,藏在你们大单于身边的那个细作,可不一般。”
    “事关重大,我需尽快禀报,告辞!”
    密室里响起匆忙离去的动静,不一会儿,数道人影便隐入漆黑的夜里……
    ……
    季冬之月下旬,冬季的尾声仍在,不过积雪已经从南向北逐渐消弭,旋即,人类的活动便比草木先一步复苏了。
    天地尽是簌簌化雪声时,一些事情,在长安城悄然发生。
    首先。
    皇帝再一次想起了‘坠马避战’的前河东郡守,虽然他已经自杀,也被诛族,可皇帝一想起他,依旧气的心肝疼。
    在朝堂上怒骂一通后,传令大司马府,化雪后,各郡要重新进行一次‘都试’,尤其是边郡,绝不可懈怠!
    然后自天水郡起,一直往北端推移,尽皆旌旗蔽空,军队频繁调动。
    其次。
    为检验北军八校尉成效,骠骑将军霍去病奉命,领兵北上朔方郡,一为检验,二为示威。
    除了这两件较大的事件外,也有几件不太起眼的小事情。
    例如。
    太仆公孙贺遭御史弹劾,称其玩忽职守,败坏马政,公孙贺被天子申斥,数日后,离京视察军马场。
    还比如,执金吾李敢回乡扫墓,当然,这就更不值得一提了。
    朝堂嘈嘈切切中,一个相似的场景再次上演。
    渭水河畔。
    刘据重申道:“你想好了要去?”
    金伦郑重抱拳,“殿下,臣为大行卒史,本就有出使之责,况且先零羌等羌人部落,当年就归属休屠部。”
    “臣去,正当其时!”
    “好。”刘据颔首,“你知道怎么做,一切小心。”
    “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金伦的确没有辜负刘据,他也没有辜负刘据对他的评价,年轻气盛,冲劲十足。
    如果换种说法,就是——
    够跋扈!
    幼年时,金伦便是匈奴大部的王子,养尊处优,去到长安后,由于自己兄长的照拂,更是没有受到什么苦楚。
    心历上一帆风顺,加之又是去以前的羌人附属部落,金少爷的跋扈,那是信手拈来!
    实际上。
    皇帝想多了,压根就不用大汉使臣去刺激羌人,在匈奴挑拨下,羌人的叛乱很果断……
    当金伦马背上挂着两个血淋淋的脑袋,被羌人骑兵一路追杀到枹罕城下时,战与不战,已经有了结果。
    这一刻。
    在河西走廊上安稳来回了多年的西域商队,第一次见识到了这条军事要道的狰狞,以及汉军骑兵的恐怖。
    枹罕东南面,骑兵从安故城出,领兵军旗上书:
    李!
    枹罕西北面,骑兵从姑臧城出,领兵军旗上书:
    公孙!
    枹罕东北面,金城城外。
    商人们极力控制着躁动的骆驼,狼狈后退时,惊骇的目光不自觉投向城门处,那里,一道钢铁洪流正奔涌而出。
    打头军旗上,赫然写着一字:
    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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