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当政后废除每日上早朝的规定,除非有大事要事需要召集群臣进行商议,每日开朝会实在没那必要,大臣们谁有事儿谁上折子,没事该干嘛干嘛。
    皇帝有事,也只需召见相关人等,一切事务化繁为简,总之一句话:务实为主,效率第一。
    另外,关于朝廷官员的任命,一半来自科举取仕,另一半则来自对世家大族的直接任命,两股势力互为牵制。
    既可以利用世袭官员来打压科举官员,又可以用科举官员牵制世袭贵族,那个不听话,就打压那个。
    科举出身的官吏与世袭任命的贵族天然对立,互相看不上,二郎永远不必担心二者联合起来威胁到皇权。
    如此一来,皇帝的权威日盛,皇权亦进一步集中,这也为周二郎下一步的土地赋税改革扫平阻力。
    因为制度和结构设计合理,二郎也不必像永和帝一般对下面的臣子各种不放心事事都亲力亲为,他将几乎百分之九十的事务放权给内阁以及六部处理。
    为了能让儿子将来做一个高枕无忧的懒皇帝,周二郎可谓挖空心思,且自己先行实践,不断优化。
    掌握皇权的人也必将忍受皇权带来的孤独,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像一道天然的屏障把帝王变成了孤家寡人。
    “尊卑有序,等级森严”在皇家体现的淋漓尽致,父母、凤英、兰姐儿,云娘,乃至于大郎在二郎面前都很难再像从前那般随意自然的相处。
    二郎对儿子越发放不开手,不是周锦钰离不开他的照顾,是他自己受不了儿子对他不再依赖,害怕儿子将来有了自己的小家,会把他这个爹排斥在外。
    对一个人付出的越多,在情感上的依赖也就越大,周二郎多少是有那么点儿寡妇养儿的劲头儿的——控制欲太强。
    不过他不是无知妇人,相反,他是少有的明白人,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控制欲不过是私心作祟,那并非是儿子所需要的。
    所以,随着周锦钰年龄的增长,二郎大多数时间都很克制,尽量尊重和理解儿子的感受,能让周锦钰做主的事,他自己绝不插手。
    对于一个儿控父亲来说,放手推开比护在羽翼下宠爱要难一万倍,二郎必须承受儿子的不理解,承受儿子有可能与他疏远的风险。
    但二郎明白,这是一个父亲应该做的、正确的事。
    这日,兰姐儿抱着刚刚八个月大的小儿子来宫里玩儿,二郎看到软软乎乎的小团子,内心不由触动,想要从兰姐儿手里接过孩子,却惨遭小娃的抗拒,哇哇哭着要找自个儿娘。
    “好乖娃,不哭,看看姥爷手里拿的是什么好东西,来,看看?”二郎手里拿玉如意哄小团子,小团子定睛瞧了一眼,不感兴趣,继续哇哇大哭着要找娘亲。
    二郎只好笑着把娃还给外甥女儿,眼中的落寞和尴尬一闪而逝,他想起钰哥儿小时候,自己一抱,儿子就会咧着嘴儿笑,大大的眼睛里全是对他的喜欢和依赖。
    在贺家那种人口众多的大宅门里生活几年,兰姐儿早已经不像当年那般单纯,她不是傻,只是之前周家简单和谐的家庭氛围允许她傻。
    如今虽有皇帝舅舅撑腰,可日子还得自己过,要想与贺岭真正的和和美美,而非做表面夫妻,多少也是要会做人的。
    她看出舅舅的神色变化,想到丈夫贺岭所说前几日太子因为前端王赵修远一事,与陛下起了争执,陛下心情很不好,最近文武大臣被召见时俱都战战兢兢,唯恐惹了圣怒。
    舅舅本来就是个记仇的,尤其事关钰哥儿的事就更加记仇,端王在诏狱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被折磨了这么些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事情莫名奇妙就传到了钰哥儿耳朵里。
    钰哥儿不知道是出于对诏狱的好奇还是出于对外界所传端王之事的好奇,偷偷去了一趟诏狱,回来之后就与舅舅发生激烈争执,据说是钰哥儿口不择言顶撞了舅舅,还拒不认错。
    舅舅盛怒之下,惩罚了钰哥儿,钰哥儿不服,父子俩一直在冷战。
    兰姐儿从舅舅的神色里看出些端倪,拿着孩子做由头,同二郎说起钰哥儿小时候的一些趣事来。
    周锦钰所在的太子东宫内,周佐与高敬正耐心开解着,周佐已经过了十八岁生辰,剑锋般英气的长眉下是一双沉静明亮的狭长双眸,英俊中带着一点凛然,高敬比周佐小一岁,今年十七,略显阴柔的黑眸中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
    与二人相比,十六岁的周锦钰则显得样貌过于出众了,他那种招人喜欢的感觉有些难以形容,像是早晨清洌的露珠子,让人倍感清爽,笑的时候又像暖阳掠过,温暖治愈。
    综合了周二郎、萧祐安以及云娘的美貌,太子是大周朝名副其实的第一公子。
    他这会儿正被禁足呢,软塌塌半躺在榻上难受,等着他爹先低头。
    他顶撞周二郎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诏狱里的所见所闻实在让他观震碎,无法接受。
    另一半则是因为他觉得爹做了皇帝以后,他们父子就变成了君臣,比起父子亲情,爹更在意他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太子。
    这些年他被二郎带在身边悉心照顾教导,几乎事事都亲力亲为,这种事无巨细的父爱让他感动的同时自然也会感觉不自由,不过这点儿自由相比父亲的日渐“疏远”更让他不愿意接受。
    为人子女,除非自己做了父母,其实是很难理解父母的一片苦心。
    周锦钰并不知道他看一眼都要吐的诏狱,他爹当年得把翻涌上来的呕吐物强行咽下去,与端王谈笑风声。
    他觉得他爹对端王太过残忍,却不知道但凡行差走错一步,他爹的下场比端王更凄惨,还要带累全家。
    他更不知道,他去诏狱是父亲的刻意安排,二郎要让儿子看清楚朝堂争斗的残酷和血淋淋。
    他还不知道自己在诏狱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诏狱的冰山一角,他看到的只是他爹考虑到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故而特意安排让他看到的。
    他也不知道罚跪、禁足乃是他爹刻意演给下面人看的,他要让满朝文武都知道太子的仁厚,等到太子继位后即可顺理成章的废除诏狱,获得众臣的感恩拥戴。
    大周以仁义治天下,天下归心,不需要靠诏狱来控制群臣,这话确实没错,只不过是现在还不行。
    周锦钰这会儿侧着头,眼尾微微上扬着,有点儿冷又有点儿被娇惯出的傲娇,不过发红的眸子出卖了他。
    五天了,他爹竟然就这么把他扔在东宫,一次都没来过,可真行!
    周锦钰心里委屈得不得了。
    委屈的同时,他思维还挺能发散,想着他爹会不会大号不待见了,再弄个小的出来?
    只不过宫中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皇宫之中太子最大,其次才是陛下。
    敢说陛下是暴君,哪个太子敢?
    太子的底气打哪儿来,还不是皇帝陛下他自己给的。
    也只有太子自己身在此山中,看不分明罢了。
    高敬劝道:“父子没有隔夜仇,殿下这次言语太过冲撞陛下,莫说陛下是一国之君,就算是寻常人家的父亲也是要生气的。”
    周锦钰不耐,“你不用同我讲这些,那些话不过是我话赶话得说出来,七分都是气话,我爹心里清楚的很,他就是故意冷着我呢,萝卜加大棒多来几次,我就不敢忤逆他了呗。”
    “我爹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太子而已,他才不在乎我心里什么感受!”
    周锦钰这话其实也是发泄不满的气话,只不过他话音未落地,被进殿的二郎听个正着。
    刚才兰姐儿“劝着”二郎,说是钰哥儿胆子小,乍一进诏狱那种地方,定是受了惊吓才会口不择言,这会儿又怕又被父亲惩罚,心里必定憋闷,莫要引发了喘症才好。
    二郎借坡下驴,带着外甥女儿母子一块儿来了东宫,不成想正好听到儿子的吐槽。
    二郎嘴角儿抽了抽,装作没听见。
    周锦钰知道他爹肯定是听见了,脸上一阵羞恼难言,从榻上翻身起来,敷衍一礼,厚着脸皮叫了声“爹。”
    二郎手指动了动,又收拢。
    他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周佐、高敬一众人自发退下。
    屋子里没了外人,周锦钰也不理会二郎,故意从他爹身边蹭过去,笑着伸手抱姐姐家的小团子。
    相比皇帝身上的威严,太子温和可亲多了,小孩子也知道喜欢温柔漂亮的,乍着小胳膊要小舅舅抱抱。
    兰姐儿看到舅舅摸了摸鼻尖儿,一向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帝王,此时竟然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的可怜。
    舅舅以前最会哄钰哥儿,难道是因为做了皇帝,所以拉不下面子吗?
    兰姐儿在心里叹了口气,对周锦钰笑道:“记得小时候舅舅也最喜欢抱弟弟了,恨不得拴在自己的裤腰上,我记得弟弟都六七岁了,舅舅都还抱着舍不得撒手呢。
    周锦钰逗弄着怀里的小团子,听到兰姐儿的话,鼻子突地发酸,眼中控制不住得湿意汹涌,他抬起头,用力张大眼睛,含住迅速聚集成的泪珠子。
    二郎站在阴影里,他看到儿子挂着水珠的长睫毛扑扑颤动,脚下的炭火盆发出清脆的咔嚓声,燃烧正旺的火苗上窜升腾,窗外的梅花被风吹落,铺了满地。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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